一小时后,林登怀疑起自己的决定。
他临时起意从小丑手里抢来的年轻受害者伤得比他预计的要重,还对安眠术契合得过了分。为防对方活过小丑的折磨却在自己手里陷入永恒之眠,林登不得不提前弄醒了他。
这一判断不算错,至少最开始时没有——或者说他没注意到。刚醒的年轻人双目无神,连连挣扎,因动作而疼痛,因疼痛而惨叫。考虑到这倒霉伤患体内配方不明的药物,林登放弃了直接给他来一针镇定剂,而是撕了两张卷轴。
——为什么我不把他扔急诊再开个蝙蝠灯呢?
林登边拼骨头边懊悔。虽说男孩恢复意识后变得非常配合,既不多问也没再乱动,表现得堪称模范,但林登宁愿年轻人多想些无关信息。
……哪怕问一句他有没有行医执照都成哪。
青年眉宇间的阴郁越积越深,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的年轻人似有所觉地回了神,略带迟疑地问道:“先生,我的肩……?”
“不要叫我先生。”林登眼也不抬,“医者父母心,你可以叫我爸爸。”
“……”
他在年轻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中坦然反手,身侧机械臂移动,递来一支装有米白色溶液的试管。林登用极细针头抽了小半管,以精神力引导,快而稳地往拼接完成的骨骼处覆盖。“拿出你在浴室攻击我的乐观和勇气,孩子。”他口罩下的嘴撇了撇,“你没问题,是我的私人问题。”
一个科研项目的小老板,可以有点神秘侧物品和技能,可以因名、因利或因公司的命令与小丑合作,可以出于一时义愤或别的什么救出小丑的受害者、做些力所能及的初步处理,但绝没当即动刀的道理。
更别提独力开展联合外科手术了。
这就是使用外挂的坏处。自揭费心建立的马甲、变成能一人兼多职的作弊级医生,仅需在启程前开挂推演一下小丑可能的行动。
不过,他不至为此迁怒于人。
林登不大高兴地补充了溶液,随口安慰道:“你应打碎过瓷器。若要修复它,古华夏有两门手艺,一为锔瓷,即用金属钉;一为金缮,即以黏合剂粘。前者约等于现今对付骨折最普遍的技术,后者就是我在用的。”
“再简化一点讲,光固化材料补牙。”
灰眸的青年轻描淡写地说着,取下一台小型激光器。它照出的光本就纤如发丝,可林登拨了两下,使它直奔不可见范畴。年轻人清楚,自己的半个肩正大开,支配上肢运动的臂丛神经裸露在外,这样细的光,操纵者手一抖,偏移便可能放大成百上千倍。但林登的手稳得像精密仪器,神情甚至透出些许不耐,仿佛真的是在动一个极其简单的口腔小手术。
没医学常识的人大概就给这番态度和说辞混过去了,可年轻人明白做到这一切需要多可怕的实力。从耗材,到技术。
这样的人他记录过一个,当时他还未被取代。
小丑的话语又响起了。“多像蝙蝠和他那新的小孩。”那个噩梦般的声音于耳畔低喃。照片出现,撬棍落下,骨骼破碎,烙铁迫近,他徒劳的呼救与惨叫掺着小丑的笑声。他已经被遗忘了。没人救他。没人记得他。没人会找到他。
一串鸟鸣飞快攀升。年轻人猛喘一口气,从阿卡姆冰冷的记忆漩涡中将头探出水面。他不在被关的那个房间里了。这是一间卧室,有窗,有以机械臂代替助手的手术台,还有林登撕的一张棕黄纸条,作用似乎是他思维一偏就往他脑内循环鸟叫录音。它可真是蠢爆了。年轻人咬咬牙,努力稳住呼吸:“你是那位‘外科医生’。”
行踪诡秘,不定期分享手法视频,因数次挑战外科手术极限而被怀疑有超自然能力,可能控制着一个秘密研究所——或者干脆兼职做电影特效的神秘医生。
今时今日,除了最后一项,除了这位医生比他据传言侧写出的性格更……难以捉摸,竟都得到了证实。
林登哼笑一声。
他在这个世界的备用身份之一早就摇摇欲坠,年轻人口快掀出来无可厚非——反正他也猜到了这备受小丑关照的倒霉孩子是大半年前被媒体猜测死亡的罗宾,那位蝙蝠侠的助手。义警嘛,特别是有几辆好车的义警,若没点情报优势,光超速罚单都够喝一壶的。但是,即便他的破绽多得就差往脑门挂横幅,心知肚明和当面揭穿,两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你就不能像戈登局长和蝙蝠侠间的默契一样,稍微尊重一下别人的马甲么。
“如果你在说前些日子处理邪教血祭的那个。没错,正是在下。”林登不爽地承认道。他关闭激光器,从机械臂接过另一支溶液。“网上称我‘史诗级外科医生’,以区别于‘普通外科医生’……所以,你家大人怎么联系,我要给他一张史诗级的收费单。”
年轻人没有立即回复。林登抽空瞥去一眼,顿时被那副“家长算什么老子要单飞”的表情逗乐:“你想自力更生?非常好。有出息。八百五十万美元,接受等值黄金及不动产。”
“……!”
金钱的力量极其强大。林登的报价一出,沉默不语的男孩即刻回了神,蓝眼睛里青春的纠结与迷思皆被“你怎么不去抢”的震惊与控诉取代:“你在开玩笑。”
“看在治你能干涉小丑乐子的份上我优惠过了。”林登懒洋洋地说。尽管在陪手术对象闲聊,他双手间的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与抖颤。“孩子,你是个纯种人类,你半身皆碎,剩下的那半里还有四分之一愈合得不对。即使你及时治疗——哥谭市确有那么几个好手,这也代表至少一周严禁移动的卧床,一个月的轮椅,半年的休养。明白吗。”
年轻人咬嘴唇,“明白。”
“不够明白。”林登低笑,“别认为休养半年能完事……在那之后,还有每个阴雨天。你将能预测天气,因为你的肩、腿、所有断得过多的部位到时候都会提醒你……等你四五十岁,若没碰到什么新发明新奇遇,你要么被疼痛逼出哥谭,要么离不开止疼片。”
说话间,林登换上新的注射器,开启了第三支试管。和前两支的浑浊不同,这支盛放的液体透明如水,黏稠似胶。“不过也不用太绝望,因为这是目前人类科学侧的说法……这个世界存在超凡力量。你知道生命之水么?”
“……一种威士忌?”
“挨边了。”林登意味不明地一笑,“换个说法,拉撒路之池。你当听说过这个名字……它的确存在,而且它能治疗你。但治愈不等于再生。你有些损伤——比如我准备补的这根神经——属于无法痊愈。想最大化利用泉水效力,最好死个一次。”林登开玩笑似地介绍道,“但它确实又便宜又方便,机票加一发子弹,体验死后原地狂暴复活加异域风光。”
他说着说着竟真的停了手,偏了头,俯视手术台上的年轻人:“怎么样,小义警,心不心动?你说行我们就走,之前的材料和手工费算我白送。”
男孩神情中阴郁的空洞迅速被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挤开了。“不了吧。”他干巴巴地说,“区区八百五十万……”
“明智。”林登笑眯眯道,“我保证你经治疗的部分不被这城市的气候折磨,且比你的原装货结实耐用。你早饭想吃什么?”
“……我认为我该先缝合吧?”
林登包裹在医用手套内的手解指纹锁似的一点,大面积分形图般的复杂法阵霎时盖满整个房间。非自然的强光压过了无影灯,淹没了室外暗蓝的天空,还有愈发明亮之势。男孩忙不迭眯起眼:“呃——随你。”
林登重新隐起法阵,一脸遗憾地站回先前的位置,“我光合作用。”
“……”年轻人露出死鱼一样的眼神,“你不绿。”
“那是自然。没哪个正常人想头上带绿。”林登语气平平地说,年轻人总觉得这话另有深意,未及细思,便听得对方冷不丁问道:“对了,孩子,你希望我叫你什么,罗宾?欧亚鸲?红襟鸟?”*
沉默忽而再度降临了房间。
林登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点头疼。
手术是个枯燥活,包括他在内,许多医生都喜欢在过程中同患者、同助手聊天。他跟男孩搭话还有点额外的考量——正作用于对方意识的矫正卷轴是有时效的,林登激活时推算其极限不超过六点。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估错,然而和小丑互相飙戏拖时间很耗神,义警这职业带来的意志加成也算个变量,说不定放大了误差。
当时召唤蝙蝠侠该有多好。林登遗憾地想,不仅能留一个马甲,省一打材料,还不用边做手术边做心理疏导——后一项太难为他了,他还是更习惯回到这世界前的直接洗脑。
林登借调整器械的工夫不动声色地瞄向时钟,暗自决定,如果离六点差五分钟,就若无其事地跟男孩问问本地餐厅;差十分钟,就吐槽他的制服配色;差十五分钟以上,或者这位到点硬撑不闭眼,就以一秒一万为基准增加收费项。
睡前所思梦中所梦。对秩序侧的人而言,接种了以债务为核心、世俗事务作辅料的精神疫苗,连混乱本身都能扛上一阵,何况混乱的拙劣仿品,一个人类的小丑。
小丑也就敢在哥谭市钻精神病没死刑的空子传播那套理论了,换个民风剽悍的地盘,比如毛子那边试试,看他颅骨硬还是子弹多……
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头顶的隐形账单又有蠢蠢欲动之势。嘈切如海潮的鸟鸣笼罩他,泥淖般的困意拉扯他。受过训练的那部分警告着有什么不对劲,但他想盯着窗,想看见天空,想等待暌违数月的阳光,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秒针归零,分针右转,时针跳动,一条直线横切了表盘。男孩的眼睫不安地眨动了几下,沉沉垂落。“就……杰森。”
林登扬了下眉。
“杰·森……”
他稍有意外地、慢吞吞地诵念,犹如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单词。倘若杰森醒着,将会发现面前人第一次直视他时那种发自骨髓般的平静再次现于青年银灰色的眼中,而它的主人对此一无所觉。
一个曲棍球面具的投影在半空浮现,稍作缩放,缓缓盖向昏睡的年轻人。只是在落下的一瞬,白溅红的模拟面具破碎分解,重新组合为一只规矩到老气的诺基亚按键手机。
诺基亚的绿色接通钮自发按下,飕飕的风声倏地灌满了房间,一个声音坚强地顶风前行:“嗨?”
“……克拉克?”林登下意识打了声招呼,神情于不自知间又染回了一点笑。他抬抬下巴,一道隔音法阵悠然飘下,抚平了男孩因噪声蹙起的眉。“早啊。你是在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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