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 小寒日。
君晚解下信鸽脚环,取出一卷。
上面是一段琴谱。
那是她跟琳琅约定的暗语,除了她们俩, 谁也不明白中间的意思。
“弑主啊”
长公主唇间呵出一段冷气。
信上阐述的事情极其荒诞,颇费笔墨, 琳琅还拆分成了三段, 逐月寄给她。
而她手里的这封,是最后一份。
君晚走进烛台, 将信纸投入火中。
燃烧殆尽。
“娘娘,陛下来了。”
美貌的侍女含羞带怯地提醒。
君晚掠开了眼。
又一个想要进入后宫的。
涉世未深的女子总妄想着君主的恩宠,殊不知那是刀尖之爱,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也是, 她的君王生冷不忌,只要是貌美的, 通通收入房中,大靖的女子想尽办法要做他的女人。
另一方面, 他对她的爱重加深, 也渐渐收敛了疏狂的性子, 凡是上贡的美色,全要过问她。君晚一般都很大度,帮着他来者不拒,谢相逢原先很高兴, 以为自己终于寻得了贤后, 不会胡乱吃醋。
可日子一长, 他有些食不知味了。
不吃醋, 也代表这个女人对他不上心啊
这算怎么回事嘛
谢相逢不乐意了, 非要磨得君晚吃醋,于是天天往她这边跑,送好些稀罕的玩意儿来讨她的欢心。
这可真是
总之,现下这侍女要入后宫,怕是难如登天。
长公主拢进深黑斗篷,冲着男人下拜。
“陛下。”
谢相逢大步流星踏入佛堂,扶住了她,顺势握住了手,笑道,“还是你暖和,看来全民习武很有必要啊。”
虽然没有武侠剧里飞檐走壁那么夸张,但他是见过君晚单手将人打废的。
也是因为那一次救驾,谢相逢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从貌美女政客变成了铿锵女剑客,对她怦然心动。
系统商城也挂着很多大力丸、神行术、御剑诀等等,都比不上她一剑惊艳。
“一些强身健体之术罢了。”
全民习武倒是个奇怪的用词。
君晚不动声色抽开了手,“陛下来霜湖有事”
大靖位于北地,干旱少雨,于是水成了大靖的信仰,不少佛庙是建在河湖之上,又称水中青莲。君晚入乡随俗,时常钻研佛理,即使与高僧对坐,也辩得不落下风,让高僧直呼她慧根深厚,不入佛门可惜了。
不止是文臣武官对这位文武双全的靖后很有好感,便是常年不笑的太后,也对她青睐有加,经常宣召随行。
媳妇是佛家头号粉,谢相逢感到特别心累。
君晚在大靖人气爆棚,他有时候连人都找不着。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谢相逢的眼神透出哀怨,又兴致勃勃地说,“下雪了,你为我舞剑好不好这雪景配美人剑,一定很美。”
这就是君王的兴致,只要他高兴。
君晚垂眸,“好啊,不过我要准备三天。”
时机来得不早不晚。
三日之后,佛像凤纹铜镜前映出了一张清冷的脸庞。
可这妆上得极艳,灿若云霞,演绎无边风月。
君晚拨弄着耳边的石榴玉珠,随着她的动作,雪肩弯成绝美的弧线。
宫女姑姑心疼道,“娘娘可冷要不要换一件厚实的您也真是的,怎么能纵容陛下胡闹大雪天到莲台舞剑,您再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寒啊。 ”
另一个宫女帮腔。
“就是,陛下真要看,不如叫莲妃,她最会跳折腰舞了。还有琴妃,她也弹得了一手好箜篌。琴舞相伴,岂不是更好非要娘娘受累。”
君晚偏了下头,“我有一密友,箜篌弹得极好。”
姑姑瞬间笑了。
“是昭后娘娘吧娘娘提起她就笑,比在陛下跟前笑得还多哩”
提及传说中的人物,大家就打开话头了。
“昭后娘娘送的海棠煎真是顶好的,甜而不腻。”
“昭后娘娘精通音律,她亲自给您谱的曲儿,乐府都争相传唱呢”
“还有啊,昭后娘娘知道您习剑,还搜罗了不少孤本来呢”
众女羡慕坏了。
谁不想有一个时时刻刻将你放在心上的姐妹密友呢
现在大靖并了三国,从昭并了两国,南北互立,九国天下演变成四国争霸。她们娘娘和昭后自少年相识,感情甚笃,交往从密,日后两国交好,必成一段千古佳话,亲眼见证此事的宫女们愈发引以为傲。
君晚抿唇,眉眼光华浮动,郑重道,“她是我此生挚友,我们约好了,日后,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所以阻挡在她们前面的
她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宫女们没多想,笑着打趣,“哎呀,真好呢”
君晚携剑去了莲湖。
莲湖之上,砌着一尊拈花金佛,而谢相逢就站在佛的掌心,笑等着她来。
此时君主身穿白衣,神彩秀澈,好似初出江湖的少年。
他对系统夸道,看吧我的阿晚穿红衣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第三系统;其实我觉得靖后穿白衣好看
谢相逢你只是个系统,你懂什么叫男人的审美容经鹤那厮,忒不要脸了,给他的王女画像立世,垄断了红衣权,现在人人都说从昭有个红衣昭后,可美得他明明我的阿晚穿红衣更美小三儿,你不准反驳
第三系统;
男人攀比的心理真可怕。
人家跟昭后是好姐妹呢,估计都懒得理你们这群臭老爷们的事儿。
“陛下。”
君晚下船,缓步走上佛的手心,对着他行礼,“那我开始了。”
“好,你开始吧”
谢相逢满是期待,命宫人给他斟酒。
君晚缓缓拔出了剑,清光湛然,在雪中翩然起舞。
一舞动四方。
红螺酒杯摇晃着碎光,谢相逢看得痴了。
他的眼底仿佛正盛开一丛红莲。
琳琅看着外边的雪景,依偎着虚幻少年的怀中。
能成功吗
她的阿晚会出事吗
琳琅从系统套了不少的话,比如,如何让系统重新择主。
最温柔的方法,那自然是让系统转变心意,违背契约,转投新主。
而若是粗暴一点
琳琅仰起脸,缱绻纠缠,“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再等等。”
系统不太习惯这种温柔乡,可怜得身体僵硬,根本不敢乱动。
它一板一眼地汇报,“容经鹤生性多疑,耳目遍布朝廷,想要一一拔除,还需要些时日。”
琳琅低笑,与它十指交扣。
“大人怎么这样怕我呀是琳琅太吓人么”
你不是吓人,你是吓系统。
系统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抱人的时候呢,手,要放在这里。”琳琅拖着它皎洁如雪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
“这样才不会冷呢。”她颇为孩子气地宣布。
系统没吭声。
它现在有了实感,却没有“温度”。
她怎么会感到“暖”呢
琳琅环着系统午睡,等醒来之时,她的脸盘暖洋洋的。
她贴着系统的后背。
是热的。
它越来越像“人”了。
“别靠太近。”系统闷闷地说,“我还控制不好温度,会烫到你。”
琳琅额头抵着它的背脊。
“嗯。”
系统怔怔看着不远处的烛台。
烛花摇红影,帐暖度春宵这是无数宿主做任务的场景,为什么它会置身其中
它究竟在做什么
一只手则是绕过腰间,落到它的手背上。
系统犹豫片刻,轻轻握住她。
大雪飘零,海棠未开,它的程序却提醒着
它“发烧”了。
它真“坏掉”了。
第二系统被温柔侵蚀,违背原则,第三系统的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
本来一切是好好的,它跟宿主一起,欣赏着曾经九国长公主的剑舞,可中途生了变故。
宿主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软倒在矮桌前。
而那清光湛湛的剑尖划破宿主的要命之处,喉咙,胸口,四肢。
长公主居高临下,冷漠地说,“我知道你可以救他,但你能救得了多少次我不会杀死他,但会折磨他,一次次的,让你的积分消耗殆尽。”
这一次的隔空对话,让第三系统慌得想跑路。
知道了
长公主全知道了
不仅知道系统,还知道积分,她究竟是什么人一个古代土著怎么能超前知道他们的身份
不会是有任务者指点吧
还是说有系统落在她们的手里了
系统是可以脱离宿主,但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另一种则是强制脱离,强行择主以前任宿主的死亡为终点。
宿主死亡,宿主和系统的积分统统清零。
而君晚,向来是恩怨分明,伤她的,百倍奉还,护她的,亦是百倍偿还,谢相逢对她不差,迎她入宫,以谋臣之礼待她。
但也仅此而已了。
如果系统配合,或许她可以留他一命。
“君咳咳咳”
谢相逢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周围的宫人神情紧张,却没一个人扶他起来的。
到这里,谢相逢已经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他为她一点一滴地改变,努力做个体贴的好丈夫,甚至还起了遣散后宫的念头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他他天性风流,自诩永不浪子回头,却在这个任务里,头一次想要为人安分守己,不再拈花惹草。
但她刺向自己的剑,毫不犹豫,疼痛入骨。
她不爱他。
他清晰意识到这个事实。
“为什么”
君晚持剑而立,身后是拈花一笑的金身佛像,充满着慈悲的气息。
“谢相逢,你不会以为,予我宫殿,赠我华服,我便会听你的话,乖乖当你掌上那一株青莲吧我本女子,却天生被束缚,被轻视,被当玩物一样,由你们观赏。”
“我没有一日,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直到现在。”
她的剑尖淌血。
“这世道多的是大丈夫的歌功颂德,可是凭什么我本女子,我生来就不软弱文经、武略、施医、为政,我自小便崭露头角,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运气,反被当成妖孽,被驱逐国境,像羔羊一样流浪,然后进贡君王的案前。”
君晚自嘲一笑。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谢相逢急忙地说,“我从未当你是货物”
君晚定定望他。
“若我貌丑,也不会弹箜篌,那日,你还会选中我这个阶下囚吗”
又一日,大雪漫天,琳琅收到了大靖的信。
上面描绘了一柄剑。
缺少剑疆的的武剑。
就等她了。
琳琅轻笑着吻了吻信角,又触了烛火,烧成片片灰烬。
“娘娘,天冷,别冻着。”
一旁候着的年轻太监替她披上莲蓬衣,鬓角乌黑,容颜冷峻。
“元似,你看,好大的雪啊。”她凝视着外边,“再过不久,这里就要被染成一片红了,你怕不怕”
她故意吓唬人。
元似面无表情,“百年之后,谁都是一具枯骨,早死晚死,有什么分别。”
琳琅讶然,“谁惹你了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
元似转身就走。
“娘娘别在窗前久站,小心着凉。”
一截藕节般细净的手拉住他。
“元哥哥,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怨我,怨我让你做了小太监对不对”她抬起对方冰冷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小女儿家般天真无辜,“可是,可是我真不想你死,又咽不下这口气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的叹息如雪花落下。
“你入了宫,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以长长久久陪伴我。”
“长长久久”这一番话琳琅都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人们总是很吃她这一套。
对方顿住。
琳琅又扯他的袖子,“你现在还怀疑我的心意吗我所做的事,那样肮脏的,不堪的,你不都一一看过吗我的把柄都在你的手里呢,你随时可以让我去死的呀。”
可那些肮脏的事,却由他亲自动手。
一旦揭发,不但是她在劫难谈,他亦是万劫不复。
再说让她去死
元似冷冷地说,“坏事做尽,你会下地狱的。”
“那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元似眼尾狭长,眸色沉如墨色,“舍得。”
她推他入深渊,他怎么会不舍得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会陪着她下地狱。
他不像她,没有心,巧笑嫣然,将世间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从帝王到宰辅,再到他这般贱如蝼蚁的小太监,不一样是她的裙下之臣他伺候她起居饮食,做的是最贴身隐秘的事,便是红绣小衣,也是他亲手穿的。
冠绝六宫的女人湿着一头黑发,盈着眼波望着他。
他却只能规矩地、安分地替她拭擦,做最本分的臣子。
不,是内宦。
宫内不乏对食之人,自然也有年轻鲜嫩的,在他面前表露心意。
他如山月,不起波澜。
他的欲望早就死在了那一夜。
他哑着嗓子哀求她,却连面儿都见不到,老太监让他想开点,忍忍就过了谁让他得罪的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儿呢赦他死罪,已是格外开恩了。昭后娘娘还额外嘱咐,要用最好的药敷着,早日到她跟前当值。
她就不怕他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吗
可她非但不怕,还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交予他最信任的差事。
当初他是官爷,对方沦为囚奴,他百般私心,都动不了她一根毫毛。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他成了她的贴身内侍,反而与她日日作伴,她身上的每一颗痣,他也许比帝王还记得清楚。他已算不上正常男人了,面对女色,毫无冲动,可对她,不知为何生出爱恨交织的感情。
那样浓烈的,窒息的,淹没所有理智。
他恨不得她去死,又怕她死得太透了,自己连一捧骨灰都要不到。
那种空落落的滋味,可能比死还难受。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大抵世人都如此。
他只是个普通人。
“那边传话过来,一切准备妥当。”
元似抽回手,避开了她的眼。
“娘娘什么时候都可以。”
她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踮脚凑过来,仿佛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元似,你这里有颗泪痣,真好看”
他进宫数月,她现在才发现
不是说喜欢他的脸么,连他脸上有没有泪痣都不清楚
元似绷紧了脸,神色愈发冷漠。
而下一刻,她抚着他的眼尾,状似无意,“不如,你今晚侍寝吧,让我看个够。”
什么
元似的心跳加快。
而琳琅的腰间环上一只洁白如盐的手。
她笑眯眯地说,“逗你玩儿呢。”
元似这下看都不看她,抬脚就走。
琳琅叹了口气,“年纪轻轻,脾气真坏。”
系统凶巴巴地说,“老子脾气也很坏。”一天到晚的,正事不干,到处勾勾搭搭的,成何体统。
她怎么有向海王宿主发展的潜力了
不行,它得制止她
哎哟,凶她了。
琳琅更加稀罕了,“大人还会骂人呀”
系统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特别难受。
琳琅忽然问,“大人,若是你们那边的更换宿主,你们会收到消息吗”
系统眼皮一跳。
什么意思
系统最近给宿主设局,为了不露马脚,屏蔽了时空总部发来的一切消息。
它直觉发生了什么。
系统不动声色点开了消息通知。
恭喜您,您的子系统第九系统反派系统晋级第八系统,技术指导费用积分x66666666已发放到您的库房
恭喜您,您的子系统第十三系统路人系统晋级第十二系统,技术指导费用积分x33333333已发放到您的库房
恭喜您,您的子系统
系统心道,怎么回事,子系统接连升级
它还来不及高兴,就看到
很遗憾,您的子系统第九系统反派系统惹事生非,损害万世狂尊世界之源30,现扣除修补费积分x555555555,谢谢合作
系统眼角抽搐。
丫的它想一板砖拍死那个逆徒,逐出师门
它继续往下扒拉着,气氛凝固在一条恐怖的消息上。
第二系统旧宿主死亡,重新绑定新宿主,积分均已清零,目前排名一千三百五十七
难怪子系统升级,因为上面有系统退级了
系统宿主的更换并不是常事,而排名前十的系统易主,几乎能上升到秘密档案的程度。
短短时间内,第二系统换了主人,又是在它坦白系统与宿主的秘密关联之后这件事,系统不相信琳琅能脱得了关系。
琳琅也没想到洗白自己,她窥着它的脸色,“这么难看呀看来是知道了。”
她去戳它的脸。
系统没心情跟她开玩笑,捏住她的手,语气罕见凌厉,“谁你们把谁干掉了是乐流的第一谋士抱心还是君国的能臣南薰”它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或者是,你小姐妹的丈夫,大靖君王谢相逢”
神级任务“定鼎”设在了这片礼崩乐坏的土地,要宿主完成九国统一的无上霸业。
从目前来看,大靖、乐流、君国以及从昭,每一个国家身后都站着巨大的虚影,系统能断定这其中有不少的超级任务者。
第三系统是男配部的领袖系统,它出现在神级任务里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它竟然更改了主人
在它们之上,第一系统是“主神”的存在,它们排名前四的系统积分无限接近,正朝着“主神”的方向晋级。如此紧要关头,第二系统居然愿意易主,导致庞大的积分腰斩,从第二名退到了最后一名
这次事件让宿主们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搞。
他们对自家的统子也看得更紧了。
“大人不是说,能者居之么”琳琅很惊讶,“他不如后来者,被取代也是正常的呀。”
就准外来人掠夺本地人,不许本地人反抗
系统被气到不行,它在意的是这个
“他行不行是他的事,是不是你,透露了这件事”
它在意的是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系统之间虽然竞争激烈,起码也是同类,系统没想到,它的一己之私竟然连累到了第三系统
“真奇怪。”她看它,仿佛在审度着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大人不会还觉得我是个嗯,天真的小女孩如果要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生存,拉拢盟友,互相依靠,不比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道理是这样,系统却无法接受她的做法。
撕开温情脉脉的表象,她正肆无忌惮利用它。
系统一点点松开她的手。
而裙裾一扬,她又似蝴蝶般,坠在它的怀里。
“啪”
绣架榻了,丝线缠绕着她的发。
那副未完成的刺绣也被压在身下。
她绣的是比翼双飞。
系统胳膊僵在半空。
“大人,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孤身一人您说,如果出事了,您也会休眠沉睡,到那时,谁又会陪着我呢我只是想,让陪我的人更多一点,这样也不行么”她伏在它的肩头,小声哭泣。
系统表以沉默。
琳琅话锋一转,“是,我是大错特错,自作主张,不该瞒着大人,给别人通风报信”
她余光中瞥见剪子,作势要爬过去。
“妾身这就一死了之,给大人赔罪”
系统将那截细腰捞了回去,摁在腿上,头疼不已。
“行了,闹什么。”
它又没真的想对她如何。
琳琅枕在它的腿上,发丝披散。
她呜咽地哭,眼睛红得厉害,“那大人还生气么你一生气,我就害怕。”
系统心想,不见得吧。
可它能拿她怎么办呢
一旦栽了,就永远爬不起来了。
“最近是紧要关头,你别节外生枝。”系统软了口气,拭擦她的泪珠,“我说了要对你好,就决不食言。”
那泪珠却越滚越多,落入衣襟交合处。
系统的手停在了她的颈前,扯出一截帕子,生硬地说,“有手有脚,自己擦”
最终审判日比系统想象中要来得要早。
宿主容经鹤野心勃勃要进攻乐流,却为敌国谋士抱心而苦恼,这些天都在部署,如何出其不意夺取城池。
他并不知道,自从莫府败落之后,他对军权的控制大不如前了,而朝堂之上,又有宰相解不器作为内应,架空中枢,将君主瞒得滴水不漏。
这日大雪飘零,是帝王的生辰。
战事在即,容经鹤免了一切繁礼,同妻后在午间小酌,权当沾一沾喜气。
他拍了拍掌,好几个太监搬来一件重物。
“这是什么”
昭后饮了点酒,玉颊生晕,慵懒倚靠在君王的胸膛上。
“你猜猜看。”
容经鹤亲昵刮她的鼻子,“送你的。”
她的语调微碎,软得人畜无害,“今日,是,是琴郎的生辰,怎么,反倒送起我的礼来了”
“你我夫妻,送谁不都一样去瞧瞧,可还喜欢。”
容经鹤宠溺推了她一把。
琳琅抚着鬓发起身,指尖掀开了红绸。
一架凤首箜篌落在她的眼下,饰金彩,络翠藻,琴身宛如一叶轻舟,白弦蜿蜒而下,被雪日折射出凛冽的光。
而琴首弯曲,如同凤凰的细颈,永久地仰着天廓。
男人从后头抱着她,情意缠绵悱恻,“你初来从昭,是我疏忽,让你受委屈了,从此以后,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弹奏,再也无人敢欺你。”
他还记着孩子的事,捋了捋她耳边碎发,“我出征之后,你便在宫中好好调养,我之元储,定是你我孩子,谁也越不过你。”
大不了他再让系统高价去收多子丸,孩子迟早也会有的。
琳琅静静凝视面前这一架凤首箜篌。
她十六岁时,他是入室豺狼,劫掠她国,覆灭王室,更将她贬为阶下之奴,在囚车上苟且偷生。
她十九岁时,他是铁血帝王,本骁悍雄杰,却柔情万千,为了祈她安宁,去寺庙求得一纸护身符,稳稳妥妥压在她的心间。
他踩她入泥里,也捧她至云端。
他为她破了无数的例,负了无数的人。
他应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盖世郎君。
却,从来不是她的郎君。
一滴血绽开在她的肩头。
容经鹤顿时惊骇。
他流血了
这不是一般的症状,六局二十四司规矩从严,负责宫廷起居饮食,一经查出,便是株连之祸。
他们根本不敢谋杀权柄在握的君王。
不,不对。
容经鹤倏忽眯眼。
“你”
琳琅则是抬手,轻轻抚摸着凤凰颈般的琴首,打断了她。
“三年前,也是这凤首箜篌,让你倾心了我。世人皆说,你是一怒为红颜,是我生得太好,所以招惹了灭族之灾,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她笑出了声来,“你们呀,总是为自己的野心征服找借口,当美人计成功了,说是天命所归,而失败了呢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又推到红颜祸水的身上。”
“什么好的,便宜的,都给你们占全了。”
四肢百骸仿佛泡在了岩浆里,容经鹤猛地推开琳琅。
男人的眼底阴翳重重,“你你对我下毒”
琳琅浅笑,“是毒哦,你不妨也猜猜看是什么毒”
总之不止一种毒。
甚至那酒也是有毒的,她为了做全套,还陪着他饮了不少。
她大概是天底下,最盼着他死的人了。
“毒,下毒,你”容经鹤艰难吞咽口水,却止不住血沫往外冒,“你为什么咳咳”
“为什么你竟问为什么”
琳琅笑得腹部发疼。
“我的君王,你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她潋滟的眉目陡然变得森寒,如同煌煌艳鬼。
“我阿父阿母亡于你手,此为第一仇。”
“我琳琅王氏为你所覆,此为第二仇。”
“我被囚,被辱,被流离失所,被屈意承欢,此为第三仇。”
深厚的积雪折射出澄明的光线,容经鹤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明亮。
他的视线正被漫无边际的黑色吞没。
她恨他
自始自终,都在恨着他
容经鹤踉跄后退,胸腹刺痛,又喷出了一口血。
艳色逐渐腐蚀白雪。
“容经鹤,你当真以为,我会被帝王的情爱所蒙蔽,忘了自己这身苟活的血,是属于何处吗”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芙蓉金雀红衣,挽着披帛,眉间嵌着了一粒朱砂,也如耳后那颗一样,红得妖冶,夺走了世间所有的光彩。
“不。”容经鹤拽住衣领,神情透着绝望,“你是有我的,你只是,放不下”
以往不是没这样的例子。
他做仙侠任务时,曾经灭了一户半妖人家,后来那逃出生天的少女乔装打扮,投入他门下,伺机报仇。最后她爱上了他,心甘情愿为他放下过去只要他对她足够的好。
“放不下”
琳琅歪了下头。
她倏忽凑近她,小靥娇美,“那我要不要告诉你一点残忍的真相呢”
明明对方的眉梢眼角洋溢着春光,容经鹤心底阵阵发寒。
“清乐府那一夜,我是故意生病的,做了香饵,诱你前来。”
“当我深入敌营,孤苦无依,示弱不也是很好的自保之策么瞧,我不过是烧了一架箜篌,断了一截发,你便迁怒了股肱大臣,日后自断臂膀。”
她抚掌而笑。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为我神魂颠倒呢,陛下。”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骗局。
“你闭嘴”
他咬着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痛意愈发清晰。
冷汗浸湿了君王的玄服。
四周的宫人被有意驱开,只剩下她的心腹,想要突围并不容易。
只剩下系统了。
容经鹤刚想呼救,却听得她温温柔柔地说,“你知道吗,那副绝嗣药,是我一早准备好的,其实我本不用喝的,毕竟伤身,可是呢,你真的,太令我厌恶了,每一次欢好,都像是奔赴刑场。好在,你要死了,你终于要死了。”
那万劫不复的刑场,就在眼下
她贴着他的脸,耳鬓厮磨般柔情蜜意。
“还有,你那两个孽种,是我亲手送走的,你高兴么”
“那也是你的骨肉”
容经鹤怒急攻心,喉咙腥甜,被她生生逼得喷血,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他膝盖一软,摔进雪中。
男人疼得嘶叫,视野隐隐约约出现了重影。
他一把抓住她,指节如刃般突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嗓子哑涩。
“那是我们,我们的孩儿”
奶瓶、摇篮、婴儿车、婴儿床他准备了好久好久。
平生第一次,他那么期待一个新的生命的降生,以为这样,就能消弭她那残留的恨意,从此稳妥留在他的身边。
但她做得不留余地。
容经鹤眼尾猩红,疼痛锥心刻骨,鱼鳞般密密麻麻附在血肉里。
“你怎么敢怎么敢”
虎毒不食子,她竟恨他到连孩子也不肯留
她是疯子疯子
他的手指抠进雪泥里,近乎疯狂嘶叫着,“系统系统”
一声叹息落下。
“你是在找我的大人么”
容经鹤猛地抬头。
大人什么大人
红衣昭后笑意盈盈挽着一个白衫少年,松柏般清峻身姿。
容经鹤涩声,“你是谁”
他从来没有见过系统的化身,就算有,那也是机器人的样子,而不是眼前这个栩栩如生的王孙公子。
它太像人了。
“宿主,对不起,我被策反了。”
系统牵着琳琅的手,又从腰间取出一枚黄纸护身符,“这个,是你为她求的。”它又转脸,看了琳琅一眼,深吸一口气后郑重地说,“她不再需要这个了。”
因为从此以后,它就是她最大的护身符。
“所以,这个,还给你。”
系统将护身符递回给原主人。
“嘭”
护身符被人用力拍飞。
“哈哈这算什么”
容经鹤被血脏污了脸,披头散发,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你们会有报应的”他指着系统,字字诛心,“它连我都能背叛,你以为,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吗哈哈,疯了,全疯了,都他妈的是疯子”
到最后,声息渐小,仿佛紧张在哄着什么。
“孩儿不怕爹爹陪你们”
元似带人收拾残局。
正如她所言,这里染成了一片绚丽的红。
也,正如先帝所言,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所以元似毫不意外,他被琳琅推了出去,当成了弑君的替罪羔羊她从来就没想过让他活下来。
放他入宫,也只是为了更好羞辱他。
“大胆贱奴,窥伺吾后,弑杀先帝,你可知罪”
审决他的是百官之首,解不器。
皇庭两列皆站满了朱衣紫绶。
而珠帘之内,是垂帘听政的年轻太后,以女子之身,高居庙堂。
她终于得到她想要的。
是否这样,她的梦里会更加安稳,不会梦见一些血腥的、令她尖叫流泪的场面
每次一做噩梦,她便会像个小女孩,一头扎进他的胸腔,抽抽噎噎,喘不上气,一遍一遍唤他的名字,“元似,元似,元似。”
他不是元似,不是谁的替身。
大约是新名字念得久了,有了“灵”,将他束缚在这宫墙之内,渐渐的,如她期许一样,成了那个人。
那个叫元宵的、为她赴死的人。
元似跪拜在地,脖颈轻轻弯曲,视线从珠帘晃到大臣的衣摆,最后定在了自己膝前的方寸之地。
额头冰冷。
他不疾不徐地说,“娘娘,您最爱的老虎将军风筝,我已重新裱糊了一遍,就存在那只漆彩箱里。待到踏青之日,带它去外头晒晒吧,见一见久违的春光。二十四司那边送来了一个新方子,说是海棠亦可炼香发之油,我给您收到七星箱了,等到四五月,您不妨玩耍些”
解不器冷笑,“你不认罪你以为翻了旧情,就能饶得了你”
“谁说我不认罪”
年轻太监重新抬起头,容色冷峻。
眼底是炙热又疯狂的情意。
“我,卫绝青,思慕人间琳琅,虽一死,碧落黄泉,绝不反悔”
你执权柄之日,我骨埋泉下以庆贺,又有何妨
娘娘,我在地狱,候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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