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君临天下·君晚琳琅(终章)

    “太后娘娘, 相国携小公子求见。”

    “唰”

    伴随着些许风声,一支长矢斜斜靠着壶口。

    宫女纷纷惊呼,“倚竿十筹思晚姐姐这下可完了”

    “啊”

    思晚苦着脸, “娘娘,人家是新手, 您就不能让让奴婢吗”

    琳琅扯下了蒙眼的白布, 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上。

    几绺碎发弯曲在耳畔,那脸颊染了胭脂, 红得薄透。

    “娘娘,您醉了。”思靖无奈道,“快躺下来歇息一下,别同着小骚蹄子浪了。”

    思晚辩驳道,“什么呀, 娘娘千杯不醉,酒量可比奴婢好得多了你个黑心肝的可别瞎说”

    当初娘娘走了一步冷宫的棋, 思靖被调了出去,假意为定妃卖命, 实则一步步推她上断头台, 那戏台子的情报, 便是思靖一手奉上的。

    如今她功成身退,做了六局首席女官,众女无不服帖,唯有同她一起长大的思晚敢同她肆意玩笑。

    说起来娘娘同靖太后也是姐妹, 论身份, 论际遇, 好似命运的巧合重叠, 这在天底下, 那可是独一份儿的情谊。

    宫中之前多是宫女太监对食的事儿,也不知怎的,渐渐变成了姐妹结拜,风波起伏中互相扶持。

    思靖和思晚这对儿姐妹花便是她们的榜样。

    一个是六局首席女官,一个是眷宠正浓的尚食姑姑,从乡间小姐妹步步晋升为太后的眼前红人,荣华富贵是真的,牵挽扶持也是真的,难能可贵的是,她们姐妹情比金坚,不管外人如何挑拨,始终是一条心的。

    思靖白了她小姐妹一眼,说起正事,“娘娘,今日可要宣召相国和小公子”

    “宣”

    琳琅轻笑,“来都来了,不宣岂不可惜”

    “娘娘可要沐浴热汤”

    琳琅低头嗅了下自己的袖口,酒味并不浓烈,“不需要,换身衣服就行。”

    众女立即服侍她更衣。

    国孝皆缟素,琳琅换上了素白的丧服,妆容更是清简,不饰金钗步摇,只绞了一段黑色绸带,垂在肩侧,淡得像一池雨后湖水。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解不器的视线流连在她的身上。

    “天寒地冻,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琳琅免了他的礼,转向一旁怯生生的小公子,温声软语,“你便是容小九么”

    容小九

    他什么有这样亲昵的小名儿了

    小公子像一只呆头鹅,原地怔忪了半天,憋红了一张玉脸,小声地说,“奴婢不叫容小九。”小公子睫毛很长,如同一株株的白芽松,蓬松细密,遮住了他黑琉璃般的眼珠,仿佛这样便能隐瞒住他的惊惶局促。

    进宫的前一夜,嬷嬷就拉着他的手,细细嘱咐入宫觐见事宜。

    嬷嬷说,他排名第九,虽生母早逝,在亲王府邸里也不曾受宠,可他到底是宗室子弟的身份,将来即便不能当郡王,亲王府也不会亏待了他去犯不着他以命博富贵。

    是的,在嬷嬷眼中,那煌煌宫城,那权柄之下,是不见天日的森然白骨。

    他若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先帝故去,宫阙动荡,年轻的太后独木难支,就发出了一道诏令,要在宗室子弟中寻得一松木,为她传承大统,重续朝野之开继。

    也有不少人说,太后野心勃勃,所谋非小,她想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让她政出四野,唯我独尊。

    更有人说,是太后联合身边宦官,鸩杀先帝,夺取权柄。

    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小公子年纪尚幼,却已尝过与狗争食的滋味,若不是嬷嬷放心不下他,再度折返亲王府顾看,今日的他,或许坟头草也有三尺高了。他或许不知道谁是好是坏,但喜欢谁,心底的声音是一听便知。

    他喜欢这位娘娘。

    她指尖微热,抚着他的脸颊,温柔地问,“容小九几岁啦”

    嘭嘭嘭。

    小公子的心跳得跟小兔子一样快。

    也许比小兔子还要快。

    小的时候,嬷嬷也曾将他抱入怀中,抚摸脸盘,轻声安抚。

    但这和娘娘的,又好像不一样。

    “奴婢,奴婢是十三岁。”

    她似乎感到讶异,“十三了呀你看着像十岁呢。”

    小公子身形瘦小,透着一副羸弱之相这是解不器千挑万选的对象。

    既然要当他们的傀儡皇帝,自然不能选的太拔尖儿的,解不器原先中意的是另一个亲王的公子,才六岁稚龄,白纸般的天真,更容易操弄。但年轻的太后不同意,她说要选一个十三四岁的,只待大婚之后,即刻亲政,如此也能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解不器感到匪夷所思,她这不是将战利品拱手相让吗可她跟他说话之时,一身素服,两靥绯红,透着浓烈的酒气。

    分明是“心若死灰”

    手刃先帝之后,她像是一只风筝,终于可以不再高飞,便剪断了线,一头扎进幽暗深处。

    解不器也听说过这种事,人们一旦大仇得报,就会丧失目标,从此浑噩度日。

    他担心太后也步了这些人的后尘。

    解不器索性想,既然她不愿意理政,那就由他来,等天下握于掌中,他二人居于高处,携手共度,也是佳话。至于她心中的继帝人选,解不器也随她,不就是要个十三四岁的再康健的到了他手上,也是羸弱短命之徒

    “我没有子嗣,独居宫中也是寂寞,平日里,想放个风筝,玩个蹴鞠,都找不到人。”琳琅捂住小公子冰凉的手心,“好孩子,你愿意留下来陪陪我吗”

    不是命令,而是恳求。

    小公子想起了嬷嬷的嘱咐,又望了望琳琅。

    她好像喝酒了,身上散着一股清淡的酒气。嬷嬷说,良家妇女不嗜酒,唯有伤心极了,才突破平日里的底线,一醉方休。

    那她也是伤心极了么

    嬷嬷有自己的孩子,逢年过节,总过来探望,一家人在大冬天里围着小炉子说些闲话,吃些小菜,他看着都觉得肚子暖呼呼的。

    可她没有孩子。

    她还让他留下来,陪她。

    这是小公子第一次被人这样请求。

    他爹爹有很多人陪,嫡母,美妾,儿女,亲朋。

    他哥哥也有很多人陪,母亲,姐妹,同窗,通房。

    他从小到大,只有嬷嬷。

    他甚至养不起一匹小马驹。

    嬷嬷也有人陪的,她儿女多,人缘好,往来的姐妹也多,托她的福,自己才能全须全尾长到如今。随着先帝逝去,朝野动荡,不少宗室亲王蠢蠢欲动,想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中,好搏一搏那泼天的富贵。

    在如此险境中,嬷嬷的儿女前来哭求,希望母亲能脱离这潭泥沼,跟他们回乡下安享晚年。

    他知道的,从出生开始,他就是个拖累,全仰仗嬷嬷的垂怜。

    可她老了,身后还有子孙。

    嬷嬷终归要走的。

    等到那时,他又能去哪里了

    小公子仰着湿漉漉的鹿眼,“我可以陪你,可是,娘娘得答应我,你今后,只许爱容小九一个。”

    解不器冷笑。

    这小子耗胆子不小啊

    “我答应你,拉钩”

    琳琅伸出尾指。

    小公子唇角鲜嫩,弯出一朵花。

    “拉钩”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烽烟漫起,曾经的九国不复存在。

    大靖王后出兵君国,横扫二十三座城池,迫使对方献了降旗,诸侯为之震动。而从昭这边,太后扶持幼主上位,婉拒了乐流的求娶之事,并策反了谋士抱心,一举攻破城门,将一国纳入囊中

    。

    十六岁的幼主做了监军,领着乐流国君的人头而归。

    百姓夹道相迎,呼声益高。

    不少朝臣私见幼主,要他早日亲政,还灌输了“太后宰相擅权而骄”的观念。

    小公子一笑而过,转头找了琳琅。

    他知道谁对他是最要紧的。

    “母后,小九回来了。”

    他依恋般钻入她的怀中,却被嬷嬷扯住衣袖。

    “陛下,不可呀。”

    幼主一脸茫然。

    小公子长成小君王,琳琅打算为他指婚清流太傅温家的小女,巩固政权,亦能成全师生美名。而这嬷嬷,便是琳琅点来的“军师”,撮合年轻男女的新婚之事。嬷嬷见幼主如此依恋昭后,逾越礼制,遂出声提醒。

    “我要成婚了”

    幼主被惊得原地发愣。

    琳琅给他端了碗梨汤,慢条斯理地说,“你长大了,也该通晓人事了,开枝散叶,传承大统,有甚奇怪的”

    娶什么人不重要,主要是借着这一场婚事,宣告幼主有能力亲理政事。

    恐怕有些人会坐不住吧

    琳琅搅动梨汤,递到他跟前,“趁热,快喝。”

    谁料想,一向温驯听话的小公子,伸手打翻了盏汤,“我不要娶温氏小女”

    掷地有声。

    屏风里的人影僵硬了下。

    琳琅脸色不变,抬了抬手,宫人迅速上前清扫。

    小君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可怜兮兮攥着她的衣角,“母后,我不娶妻,我,我一辈子都陪着您,这样也不成么”

    “你在胡说什么”

    琳琅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手指点着他的额头,“你不立后,还是个毛头小子,朝臣怎么放心你亲政”

    “那就不亲政。”他想也不想,“母后管着不也挺好”

    琳琅不知道其他朝代的幼主是怎么想的,但她家幼主心宽到这个份上难道她的野心教养太失败了

    太后反省自己。

    幼主还说,“我同阿令弟弟同了信,姨母就不逼他成婚。”

    小公子口中的阿令弟弟是大靖的幼主。

    说来也是一桩趣事,琳琅跟君晚私下见面,让少年随行,开阔眼界。

    小公子们年纪相仿,境遇相似,没几天便勾勾搭搭玩到一块儿,抵足而眠,好得仿佛同胞兄弟。大靖在北,从昭在南,人们纷纷猜测,两国何时兵戎相见,一统千秋,说书人甚至连姐妹俩为了一个男人反目成仇的风流轶事都编出来了。

    谁能相信两国幼主惺惺相惜,时常书信往来,一口哥哥一口弟弟的。

    前年阿令弟弟寄来了北地的风干老腊肉,今年轻别哥哥就给他寄去了一坛老酸菜,以表两国友好,咱们哥俩的情谊千古长存。

    不久君晚就寄信过来,委婉地表示,酸菜腌得太咸了,下次注意。

    琳琅琢磨着,要不弄几盒臭豆腐快马加鞭过去

    这女人沉迷在战争中不可自拔,都快把她忘到脑后了

    系统也是

    她取代容经鹤成为新的宿主之后,它反而不在身边,说什么要去清理门户,如今他们积分清零,一分都要掰成两份花,经不起任何的糟蹋

    总之系统传递一个中心思想老子赚钱养家,你安分看家

    琳琅笑而不语。

    让她安分看家

    那可不成,与人斗才其乐无穷么。

    小公子窥着年轻太后的脸色,弱声道,“姨母不也说了么,姻缘之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琳琅心想,她跟君晚虽然“臭味相投”,但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所不同。

    君晚坦坦荡荡耍阳谋,她就不择手段了一点,万物皆可利用。

    小公子是她扶持的幼主,倾注了不少心力,不求他能事事贴心,但在大事上,必须是同一个南北的,他的大婚势在必行尽管琳琅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抗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桩婚事又能令他受益无穷,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大儒教他的帝王之术、权衡之道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明日温府赏花宴,你必亲去,为小姐簪花”

    簪花是从昭这边的习俗,表示男子对女子的爱慕求娶之意。

    “母后”

    小公子语气生硬起来,“既然母后喜欢这温氏小女,不如母后娶了罢”

    琳琅睨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娶”

    小公子当即憋红了脸,最终怒气冲冲地离开。

    琳琅支着下巴,“这小子,还以为去监了一回军,性子能杀伐果断些,没成想,还是这般孩子意气。”

    思靖姑姑笑道,“娘娘,你有所不知,小陛下在军队可受欢迎了,庞将军夸他用兵狠辣,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而且,那些个女闾,小陛下也从不去厮混的,明达事理,洁身自好,都是娘娘教得好。

    当娘娘将十三岁的小陛下扶上皇位,他孱弱纤瘦,谁不担心这个国家的未来

    可才三年时间,小陛下逐渐显露峥嵘头角,开经筵、提能臣、抚民心、从监军等,哪一样不是办得朝野哑口无言

    就算是再不满娘娘垂帘听政的官员,在教养幼帝这方面,他们是无可指摘的。

    “可别,提起这小子我就头疼。”琳琅扶着额头,前些年是年纪轻,不好送些美人过去,伤了身体,误了国事。而现在,外无大患,君王的婚事是当前最要紧的国事,琳琅是不打算纵容他清心寡欲下去了。

    她朝着旁边的思晚使了个眼色。

    思晚会意,将屏风内的少女请了出来。

    只见她一身飘逸的雪白留仙裙,随着走动荡出涟漪,云堆雾绕,宛如天仙临凡。

    “参见太后娘娘。”

    她不卑不亢地行礼。

    思晚撇了撇嘴。

    都出了国孝了,她家娘娘也换上了赏心悦目的浅红淡粉,偏温家这个小姐,成日里一身素白,说还好听点叫美若天仙,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思晚虽然理解娘娘看上了温家的清流声望,可让她们看着长大的小陛下去娶这么一个“讲究”的小姐,她们心里还是老大不得劲儿。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琳琅抿了口梨汤,温热恰到好处,“这门婚事,是你求来的,可做好了披荆斩棘的准备”

    内里的意思,聪明人一听便知。

    明面上是琳琅点了温家的牌,实际上,这一桩婚事,是温家女亲自求到她面前来的。

    琳琅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胆大的少女。

    她很欣赏这种野心勃勃的,正好也空出了一个缺,倒不如让人来试试,不过为了保留温家的面子,让少女不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她对外说是她自己属意的。

    琳琅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剩下的,这温家女能不能抓住登天梯,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总不能让她这个做“母后”的,手把手交儿媳妇如何追儿子吧

    若是连年轻君王的心都抓不住,琳琅也不需要一个拖她后腿的。

    “赏花宴便是你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抓住。”琳琅不好过于插手帝王的房中事,论起名分,她实非生母,小公子进宫时,也有十三岁了,该懂的,不该懂的,琳琅相信少年人已心里有数。

    与其说把他当儿子来养,琳琅更看重他的继承人身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太后娘娘提点,小女省得。”

    温惊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不就是一个小初哥吗能有多难搞

    她身经百战的,还怕搞不定一个未晓人事的小雏儿

    想到这里,温惊鹊不由得感谢面前这个女人,将小公子养得像一块美玉,不染纤尘,气性天真,她还没试过这种类型的男人呢。

    温惊鹊跟系统沟通,二十九,我就说你太小心了吧,这个太后绝对不是宿主,不然早就把幼主弄成傀儡了,还能让对方大婚亲政

    第二十九系统很谨慎,宿主还是要提防点,第二系统跟第三系统都栽了,积分清零,这里面一定有鬼。

    温惊鹊不以为然,老油子猖狂惯了,掉进阴沟里也是很正常的,说起来还得感谢它们,省了我不少的事儿,等我成为了从昭的后,再扳倒太后,这声望值绝对能涨一波。

    第二十九系统没说话,它的宿主运气一向很好。

    本来以为进入这个神级任务,她们排名靠后,说不定连汤都没得喝,没想到峰回路转,跟在后头捡了大漏。

    透过宿主的眼睛,第二十九系统“望”了眼太后。

    资料上显示她二十二岁,可那模样身段,却像是十六岁的秀靥少女,一双含情目顾盼神飞。

    这美貌要是没经过加持,那就有点可怕了。

    像它这个宿主,没有绑定系统之前,也是一个人气校花,但追她的人大多数是因为她个性率直,脾气好,玩得开,不像其他女生扭扭捏捏的,拿不出手。有了系统之后,宿主也是很快得心应手,用积分提升颜值气质,从小美女变成大美女。

    只是,当宿主还在温家奋斗出头的时候,这位已经是曾经九国弟子可遇不可求的乍然春色了。

    而且宿主未来还要在她手底下混。

    第二十九系统想想有点心梗。

    宿主,你一定拿出干劲来,要是混得比土著还差,那也太丢脸了。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温惊鹊则是十拿九稳地走了,因为一心二用跟系统对话,甚至忘了行礼。

    宫人在琳琅的授意下,也没有提醒她。

    琳琅眯着眼,看着对方远行的背影。

    她是喜欢有野心的女人没错,可这不代表,对方能骑到她的头上。

    年轻太后放下梨汤,擦了擦嘴。

    “选几个清白周正的,先让陛下临御。”省得到时被皇后牵着走,坏了她的事。

    在清除后患这方面,琳琅从不迟疑。

    思靖轻声地说,“娘娘,恐怕陛下会不高兴。”

    别看小陛下对娘娘言听计从,可他对其他人,未必有这样的好脾气。

    不出她们所料,当晚,承望宫那边果然大发雷霆。

    小公子杀到了太后的寝殿。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琳琅抬眼瞧人。

    小公子敞着衣领,也许是少时羸弱,缠绵病榻,他的皮肤天生比女子雪净细腻,此时胸膛上面多了一道鲜红的抓痕,强烈对比更显暧昧,惹人遐想。而腰腹之处,块垒分明,又刻着数之不清的刀痕箭痕,弥漫着些许血腥之气。

    年长的姑姑们一阵心疼,围了上去。

    “陛下,您身上有伤,为何不说可上药了”

    小公子一概不应。

    他倔强地站着,语气强硬“今晚之事,您必须给我个交代”

    琳琅四两拨千斤,漫不经心地说,“你如今是在外野惯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先是拒了我的宫人,又在深夜衣衫不整来我寝宫,你是想置我于死地”

    “”

    小公子肢体僵硬,又慢慢红了眼眶。

    他噗通跪倒,膝行向前。

    小公子如同丧家小犬,软软挨在她的腿边。

    “母后,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想着,你我才是最亲近之人,为何非要添个外人进来”

    他不想任何人夺走她的关注,无论是解相国,还是姑姑们,亦或温家那个小姐。

    琳琅叹了口气,“听话,不要任性,日后你是当令者,广博为上,怎可如此心胸狭窄。”

    “狭窄就狭窄。”

    小公子很赌气,但他又怕琳琅生气,说得极其小声。

    他仰着脸,鹿眼仍然纯澈,“我永远做您的小公子,这也不行么”

    身处权柄刀尖,他怎还如此天真

    琳琅又一次怀疑自己的教养,她这是把人给养废了

    她干脆退让一步,“不要宫人,那避火图,你总该看看吧将来大婚总是有益处的。”

    小公子霎时脸红如胭脂。

    他耳根滴血,磕磕巴巴地说,“只要,只要母后不给儿臣指婚,看,看看也无妨的。”

    琳琅轻笑了声。

    怎么可能呢一国无后,动荡之端,她是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在琳琅的安抚下,小公子总算平复了心情,想着自己方才那样衣衫不整地奔来,又是羞惭,又是后悔,他支支吾吾让姑姑们给他拿了一件斗篷,遮遮掩掩地回去了。

    他一回宫,宫女们也被打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箱书,整整齐齐地列着。

    小公子的脸又开始红了。

    次日,温府赏花宴,小天子驾临。

    天还没亮,温惊鹊就梳洗打扮,势要将宴会上那一群风骚小妖精给比下去。

    众女含羞带怯,站在花枝遮掩处,窥视着尊贵的外客。

    小天子一身轻薄春衫,灵敏矫健,眉眼拂开几分笑意,好似琉璃白雪,钟灵毓秀,夺得天地造化。

    少女们的心思愈发热切。

    虽说太后娘娘有意为陛下求娶温氏女,可若是陛下中意其他人,太后娘娘还能拂他的意

    说到底不是亲生母亲,始终隔着一层关系,太后娘娘总是要随着陛下的。

    众女想得明白,各显其能,以博得小天子的欢喜。

    其中温氏女表现最为亮眼,她姿色无双,又擅长音律,当场拨弄箜篌,弦乐渺渺,引得一片叫好。

    各家子弟倾慕不已,又觉遗憾。

    这一株天山雪莲,终究是要送入宫中的,他们肯定是没什么指望的。

    不止是他们这样想,众人也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簇拥温惊鹊,俨然以她为首。

    有人有意买温府一个好,笑着暗示,“陛下,春日融融,好花当赏,您就打算空手而归吗”

    这就是变相为温惊鹊讨要“簪花”了。

    四周盛放着瑞香、粉桃、玉兰、海棠等,香气馥郁,令人流连忘返,而众人的目光又默契地落在一枝海棠上。

    谁不知道宫中那位喜爱此物

    若是陛下以海棠为簪花,那温府这桩婚事可就真的攀上了繁枝了。

    小陛下抬手抚过海棠。

    温惊鹊微微屈膝,浅露笑意,准备领受美意。

    他转而俯下腰,攥了一把毛绒绒的。

    “此物真是柔软可怜”

    他夸道。

    温惊鹊脸上笑容凝固。

    蒲、蒲公英

    这不就是路边野草吗

    想到对方要把这玩意插她脑袋上,她就感到生无可恋。

    温惊鹊这小子是直男吗,那么多花不选,给老娘选野草

    第二十九系统安慰她,别人想要还没有呢,蒲公英毛茸茸的,也挺可爱的。你别不情愿,想想,太后就是因为喜欢海棠,现在家家户户都抢着要种,等你登上皇后了,蒲公英就流行了,谁还敢笑你啊。

    温惊鹊想想也是,遂忍了,昧着良心附和,“此物倒也有几分野趣。”

    对方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温小姐这么会说话,难怪入了母后的青眼。”

    温惊鹊忽感寒意。

    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一阵妖风吹过,蒲公英七零八落,只剩了根光秃秃的梗。

    “哎呀,真不凑巧。”幼主无辜地说,“天意如此,看来簪花只能作罢,免得平添各位晦气。”

    温惊鹊原地呆滞。

    还,还能这样

    在宫中,思晚复述这一幕时笑得打跌。

    “陛下也真是的,这让温小姐的脸面往哪搁啊”

    思靖捏了她胳膊一把,“你还笑,是嫌摊子还不够乱吗”

    思晚躲到主人后头,有恃无恐地说,“来呀,你来打我呀。”

    她胆子很大,“娘娘,照奴婢看来,陛下呀,喜欢什么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您这媒婆,怕是做不成喽”

    琳琅不想听,她快头疼死了。

    朝野之上,解不器正在步步紧逼,而内庭之中,幼主又顽劣拒婚。

    “请陛下过来。”琳琅说,“我非让他点头不可。”

    很快正主前来请安,他还亲自折了一枝海棠,爱惜护在袖中,映得春光斑斓。

    “母后,你看,它开得多好看。”

    小公子笑嘻嘻地递到她手中。

    琳琅眼皮没抬,“我是教你这般轻贱女子的心意”

    小公子顾左右而言其他,“近来天也热了,母后可吃上冰酪了儿臣那边新来一个厨子,会制琥珀糕、璎珞脆、冰杨梅不如儿臣调他过来伺候母后”

    “你若没有异议,就让礼部拟个章程,择日与温家女完婚。”

    小公子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母后非要这样逼迫儿臣莫非真如那些人所说,您与那温太傅有不可告人之密,要儿臣填了温家的坑”

    “啪”

    琳琅一个掌掴,震怒不已,“你疯了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小公子皮肉泛红,垂着颈,一言不发。

    “滚。”

    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娘娘别生气,陛下,陛下是在跟您赌气呢。”思靖扶着她,“陛下最听您的话了,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琳琅阖眼,“罢了,我累了。”

    宫人不敢多置一语。

    小公子离了皇城,登上解府的门。

    “陛下怎么来了”

    解不器迎他入内。

    小公子垂头丧气,“相国,你能收留寡人一晚吗寡人无处可去。”

    解不器不动声色,“陛下这是跟太后娘娘闹了”

    “什么闹,是她不讲理”小公子不满地说,“我说了不要温氏女,她偏要塞到我身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婚事还不能自己做主吗那跟傀儡有什么分别她总是这样,只管自己所想,不问我喜不喜欢”

    “陛下,慎言,太后娘娘是为了您好。”

    他烦躁地踱步,“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她可有真正了解过,我心中所想罢了,不说这个,相国,你陪寡人散散心吧。”

    君臣途径一处廊下,听得一阵鸟鸣。

    小公子颇为惊异。

    “好美的相思鸟这是一对吗”

    解不器含笑点头。

    小公子逗了半天,“相国,这雌鸟是不是生病了都懒得理人。”

    那雌鸟毛色鲜亮,尾羽流黄,萎靡在枝头。

    雄鸟则是摇晃着赤红尾羽,同她挨挨挤挤的,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解不器解释道,“雌鸟是刚抓回来的,还不太适应,等到五六月,便能繁衍,养出一笼小鸟了。”

    小公子抚掌而笑,“好啊,那给寡人留一只”

    解不器笑意更深,“一定。”

    到那时,我的陛下,您也许要唤我一声父亲了。

    数日,宫中惊变。

    解不器许久没有踏足太后的寝宫,却不想,这一次会在他发动兵变之后。他统摄朝野,显达于天下,唯独不能将心中炽热公诸于众。

    容经鹤是他少年挚友,也是他侍奉的君主,但他却倒戈在妃子的阵营,为她出谋划策,颠倒乾坤。

    他曾说“朋友妻不可欺”,如今也亲手打破了这个原则。

    他挟持天子,软禁太后。

    对方比想象中要冷静,“陛下呢你杀了他”

    解不器走进内寝,闻言轻笑,“在娘娘的心中,臣就是这般不近人情”

    众女目露寒意,护在琳琅身侧。

    他心道,倒是一群忠心的。

    解不器衣袍掠过纱帐,自顾自倾了两杯茶水,“虽已凉透,但饮进心中,再冷也热了,您说呢,娘娘”

    她似乎难以忍受,“相国,你究竟想做什么当日诺言,我已一一兑现,亦不曾亏待你”

    解不器撩了下眼皮,“是,是不曾亏待我,每一年,娘娘便要给我塞上五六个妖妾,娘娘若真喜欢这热闹的喜事,何不亲自上门,披我盖头,坐我床榻一鹤不栖双木,这道理您不明白吗”

    宫女们震惊看他。

    这逆臣竟敢肖想寡后

    太后似乎被逼急了,玉颊透晕,“你在胡说什么”

    “臣有没有胡说,等下便见分晓。”他的视线移到宫人上,懒洋洋地说,“人太多了,也不好办事。”

    刀出乌鞘,寒光湛然。

    “嘭”

    匕首落地。

    长剑架在思晚的脖子上。

    “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解不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赤血少年了,他操权柄,持国政,威势日渐深重,野心里长出了斑斑锈迹。

    他不再满足这镜花水月般的清淡关系。

    她若是一埕酒,也该烈他喉,夺他魂。

    听见她身边宫女的辱骂,解不器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着说,“你养的人,都有一股烈气,不如犒赏三军如何”

    思晚的脸色陡然惨白。

    她有些惊惶回看帐里的人。

    半晌,帐内撩开一只手。

    “你你进来罢。”

    仿佛认命了般。

    “娘娘不要”宫女哭喊着,反被制住,拖了出去。

    “别伤她们。”解不器吩咐了一句。

    繁灯交叠,那帐子的色泽分外瑰丽,拟作嫁衣的红。

    解不器手指微颤,又坚定撩开了一角。

    她在帐内独坐,发丝未干,衣袍微湿,仅是一眼,就烧干了他的唇舌。他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动兵变,谁都反应不及,而这个时辰,太后正在沐浴。

    解不器第一次见人湿着头发的模样。

    血的帐,乌的发,雪的肤。

    艳色无边。

    “嘭”

    茶盏被他摔碎在地。

    琳琅也落入一个陌生的胸膛。

    他意乱情迷地侵占她的发肤,呼吸沉重萦乱。

    他摸上了她的束衣带子。

    她死死摁住。

    解不器清醒了瞬,但也只是一瞬,他强行扯开。

    琳琅将脸埋进枕里,呜咽着说,“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男人俯身下来,唇齿温热,却比刽子手还要冷漠,“娘娘这话,是想撇清当初引诱臣的干系么”

    她震惊不已,“我,我何时引诱你”

    解不器笑了,轻吻美人酥颈,“别装了,你是什么心肠,我当初看不清,现在却是一览无余,就是佛,也渡不了你。”他又低喃,“这样也很好。”

    唯有如此,才能抛弃廉耻,正视内心的渴望。

    他背叛他的朋友,背叛他的君王,也不过是,让胸腹拓上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是啊,这样也很好。”

    她竟附和了他。

    解不器一怔,利器贯穿胸腹。

    那是他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送的银花剪。

    红影重重,她眉间染红豆。

    美人如蛇蝎。

    “我的相国,你太心急了。”

    她耳鬓厮磨般环抱着他,任由血色沉入衣衫。

    “母后”

    小公子急忙翻开了人,将琳琅抱了出去,满是焦急,“母后,好多血,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自责地红了眼眶。

    “都怪儿臣不好,让母后委屈了”

    他看向解不器的眼神,像极了护食的恶犬。

    解不器捂着腰腹,倏忽明了。

    这是一个局。

    就像他当初跟昭后联手,这个女人,也寻到了新的盟友,掉头来对付他

    什么大婚,什么亲政,什么母子不和,都是假象

    这一切不过是让他觉得母子失和,趁着东风出手,也给他们瓦解自己的机会。

    “相国发兵逼宫,意图谋反,带下去,打入天牢”

    小公子一双鹿眼见了血,恨不得啖他血肉。

    解不器讽刺笑了,“女郎,你又亲手养了一头狼犬出来,不知日后是否也如我这般,反噬己身”

    “相国攀诬君上,处以腰斩。”烛火明灭不定,小公子面无表情,“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解不器大笑着被押了出去。

    天色未明,禁庭春深,肺腑里充斥着凉意。

    他收敛笑容。

    眉眼变得落寞。

    解不器依稀记得,封后大典那一夜,灯火煌然,王女倚在君王怀中,回过眸。

    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身为谋臣的他,竟想着

    明灯之下,带她远走高飞。

    他以为,她对他,也是有意的。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解不器自嘲一笑。

    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那就是劫难。他既不能成全手足情深,又不能成全君子成人之美。

    到最后,落了个情深不寿、强极必辱的结局。

    一抹灰影越过天廓。

    解不器静静地看着,等到五六月,那对银耳相思鸟会相爱吗

    他不知道。

    毕竟相思,有时是一厢情愿。

    小公子独当一面,将后续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并没有劳烦到琳琅。

    而站错队的世家们又被血洗了一遍。

    温家也在其中。

    温惊鹊被牵连,女眷流放三千里。

    她简直疯了,从中逃跑,又被捉了回去,严加看管。

    温惊鹊;系统,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第二十九系统极其郁闷,温太傅,也就是你老爹,早就上了相国的贼船,宿主,你这都不知道,你的政治敏感也太差了

    温惊鹊完全想不明白。

    这不可能要真这样,太后会选中我她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第二十九系统更加无奈,我让你别小看古代人的智慧,你偏不信,这些阴谋阳谋,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这下好了,你成了获罪官眷,什么助力都没有了。

    温惊鹊咬牙,决定破釜沉舟,从昭不行,不是还有靖国吗

    第二十九系统像看智障一样看她。

    人家是共过患难的姐妹,会信你这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

    说不定通缉令还是一式两份的呢

    从昭叛乱刚起,被及时扑灭,大靖没有任何落井下石的念头,甚至派遣使者问,需不需要帮手

    从昭臣子表示不相信,这一定是敌人的狡猾把戏

    四月中旬,靖太后的车架亲自到了从昭。

    众臣高度提防,大靖肯定不怀好意,趁着他们内乱趁虚而入用心实在是险恶

    然后,他们麻木看着两个女人手挽着手,四处郊游。

    连如厕,也要一起的。

    不,越是姐妹情深,越是有诈,陛下您可要陛下

    他们陛下跟靖国幼主相携而行,还友好交流了下臭豆腐的制作之法。

    “蒸着好,鲜嫩多汁”

    “炸着好,又香又脆”

    俩少年谁也说服不了谁,辨得面红耳赤,于是跑到她们面前,拉拢盟友,问哪种臭豆腐好吃。

    琳琅倚花而笑。

    小公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挠了下头,小声地争取,“蒸着好吃,不上火,您说呢”

    “嗯,蒸着好”

    君晚探过来,严肃地说,“我觉得炸着香。”

    琳琅没骨气倒在她这边,“没错,炸着更好”

    阿令弟弟得意洋洋叉腰,“看吧,你母后最听我母后的话啦,我赢了,阿兄,你学小狗叫,快点儿”

    俩少年又是一番胡闹的取笑。

    癸酉年春末,谷雨充沛,四野安定。

    大靖与从昭合二为一,改国号为永,统御法度,守疆固土,结束百年战乱。

    昔日囚车上一句“君临天下”的戏言,如今已是事随人愿。

    郊天大赦,旌旗猎猎。

    两国臣子分列路旁,表情还有些诡异的生气,没合并之前,他们吵得昏天暗地,讨论谁上谁下,合并之后,他们依然吵得昏天暗地,讨论谁大谁小。

    双方各执一词,辩词无数,总之分不出高下。

    幼主恭敬请太后执礼这本是于理不合的。

    但如今,她们才是这片王土的唯一主人。

    君晚与琳琅对视一眼。

    云袖翻飞,默契燃起一线红香。

    “神明在野,请听我言。”

    “时和岁丰,礼乐同治。”

    “夙夜孜孜,泽被生民。”

    “甘以千里赤血,佑我国祚永延”

    若有一日,君临天下,我要

    迎神,奏乐,悬灯,祭天,百官肃穆皆是我臣

    流云,沧澜,峻岭,沃野,万里河山皆入我眼

    我要,天为我春,众生见我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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