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严璟有刹那的恍惚, 就好像突然就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在那个密道的出口, 母妃浑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怀里,浅笑着开口“我的璟儿已经长大了啊。”
可是长大了就要失去至亲踽踽独行吗
久违的痛意涌上心头,然而此刻却容不得严璟多想,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彻底打破了方才的对峙,在崔峤从城上跃下的同时,陈启已然回过神来,一声令下之后, 漫天箭雨从城上飞驰而下, 而崔嵬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不断下落的身影, 竟是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 催马拼命地向前赶去, 再也容不得顾及其他。
严璟眼看着一支利箭擦着崔嵬的肩膀而过,整颗心都提到了喉间,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朝着身后的符越做了个手势,一双眼底泛着猩红的血色“掩护将军,攻城”
一声令下之后, 战鼓声起, 杀伐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将整个都城围在其中, 都城迎来了数月之内的第三场大战。
可是不管战况如何的紧张, 严璟都再无暇顾及其他,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崔嵬和他怀里的崔峤身上。
尽管一切皆有预兆,尽管崔嵬已经提前做了反应,但当一个人一心赴死的时候,其他人再想做什么都已是徒劳。
崔嵬拼死冲到了城下,所抢回来的,也不过是崔峤的尸首而已。
严璟茫然地抬起头,朝着四周望去,他带着几个侍卫已经帮着崔嵬撤到了几里开外的地方,
愈演愈烈的战局就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让人一阵阵的恍惚。严璟慢慢垂下目光,将视线又落回到面前的姐弟身上。
崔峤一动不动地倒在崔嵬怀里,血水将那张白皙的面孔完全浸染,让人无法辨识她本来的面目,有一刹那,严璟在内心忍不住去想,或许他们看错了呢,或许那个从城上跃下的另有其人呢
真正的崔峤此刻说不定正待在昭阳宫里,手里捧着书册,任城外如何的喧嚣,兀自岿然不动。
但是崔嵬的痛哭声又将他拉回了现实,或许他会认错崔峤,但是崔嵬又怎么可能认错他最亲爱的阿姐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崔嵬,他将脸埋在崔峤颈侧,眼泪汹涌而出,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却依旧死死地抱着崔峤的尸首,坚决不肯放松分毫。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威武将军,只是一个,痛失至亲的少年。
“阿嵬。”严璟缓缓蹲下身,却发现在这种时候,所有的语言都是徒劳无力的。他想起数月之前,自己也像是崔嵬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母妃的尸首,满心皆是绝望。
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回过视线朝着身后都城厚重的城墙望了一眼,咬着牙低低开口,“战事还没有结束,陈启还在城里。”严璟的手慢慢抬起,握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崔嵬“你愿意与我一起去亲手除掉他吗”
崔嵬的身体就仿佛突然僵住一般,而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面前的严璟,严璟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抹去还在汹涌而出的泪滴,目光外的温柔“我知道有符越和其他几位将军在,完全可以放下心来,但我想,你更希望能够亲自动手,和我一起,不是吗”
崔嵬轻轻地眨了眨眼,仍有泪珠从其中滚落,顺着他的脸颊,最后落到怀里的崔峤脸上,晕染开一小块的血迹,崔嵬整个人一抖,开始手足无措地在怀里翻找,直到一方锦帕递到他面前,他才停住,将那锦帕接过,小心翼翼地去拭崔峤面上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缓慢,但是严璟却没有一丝一毫地不耐烦,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崔嵬,看着他轻柔地拭去崔峤面上的血迹,看着那张锦帕被血迹染红,看着崔峤那张原本白皙温柔的面孔慢慢显露出来,崔嵬才慢慢停手,他低头凝视着手里的那方锦帕,轻轻遮了几下,而后,将它收入怀里,而后将外袍脱下,平铺在地上,将崔峤缓缓地平放在上面,理平了她衣摆上的褶皱,才缓缓站了起来。
他眼里的泪水已经慢慢淡去,一双眼依旧通红,却外的坚定,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几个侍卫,冷声吩咐道“照顾好我阿姐。”
在得到回应之后,崔嵬才将视线从崔峤身上慢慢抽离,右手坚定地握住了腰间的长剑,目光微微上抬,望向不远处,轻轻道“璟哥,我们走吧。”他偏转视线朝着严璟看了一眼,“我不想让阿姐等太久,外面太冷了。”
严璟微垂视线,看着那把已经出鞘,在冷风里闪着寒光的长剑,还有少年那双澄澈的眼,唇角慢慢上扬“好啊。”
严璟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当然,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也没经历过几次战斗,但仅这一次,就足以让他铭记终身,更让他不曾料想到的是,原来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与崔嵬一起,并肩而战。
陈启及其手下虽然进行了死守,终是难敌西北戍军摧枯拉朽的攻势。高耸的城墙被攀上,牢固的城门被撞破,将士们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涌进城中,彻底攻陷了这座被他人强占数月的都城。
闪着寒光的剑刃,四处飞溅的鲜血,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身旁少年永远挺拔的身姿,成了严璟对这场战事最深的印记。
“滴答”
鲜红的血珠沿着长剑的剑刃慢慢地滑下,最后落在青石砖上,发出一声轻响,严璟这才回过神,战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缓缓抬手用已经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衣摆擦了擦剑刃,将长剑收回鞘中,侧过身,看见了身后的少年。
崔嵬右手持剑,旋身躲过直指向自己心口的那支利剑,手腕横转,锋利的剑刃从对方颈项之间划过,微微渗出的鲜血彻底逼停了对方的动作。
严璟轻轻地舒了口气,朝着身后的两个兵士看了一眼,二人立刻上前,缴了这人手里的利刃,将其按倒在地。严璟缓缓上前,握着崔嵬的手,将原本紧握在其中的长剑接了过来,才回转视线,看向被制住之后仍死命挣扎的陈启,冷淡地开口“康王处心积虑多年,不知有没有料想过自己今日的结局”
陈启被两个士兵死死地按住了后背,仍是挣扎着抬起头,鲜血正从他颈项上的伤口里缓缓地涌出,染红了他身上那件赤黄色的天子常服,也仿佛染红了他的双眼,从其中露出怨毒的目光,他咬着牙关,恶狠狠地瞪着严璟“你就是严承那个废物儿子”
严璟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顺着他颈项上的伤口缓缓向下,突然就抬起手里的本属于崔嵬的长剑,手腕微用力,竟是将那件原本就已经狼狈不堪的的天子常服变得四分五裂,这才满意地舒了口气“从方才在城下起,我就看这件衣服十分不顺眼了。”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陈启整个人一抖,回过神来突然就放声大笑起来“我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到头来还不是跟你那个废物父皇一样,若不是靠着崔家的人,你以为你有资如此跟我说话吗”
说完,他慢慢偏转视线,看向了从方才起就一动不动站在旁边,冷冷地望着他的崔嵬“方才我没有发现,你这双眼睛跟你阿姐真得很像。”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十分可惜一样,“若是你阿姐当年肯嫁给我,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崔嵬的手用力的握紧成拳,手背上泛起了青筋,突然就伸出手去,一拳砸在陈启脸上,直将他砸翻在地,鲜血从口鼻之中汹涌而出,但陈启就像没有知觉一般,更是大笑不止“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她嫁进宫里成了皇后又如何,严承那个废物,不照样一边重用你们崔家,一边防备着你们崔家严承不过是命好一点,生在了皇家,却还不是把这偌大的天下变成今日这幅样子我真的遗憾当日应该再早一点动手,这样说不定我还能见上严承最后一面,让他亲眼看着他的江山,他的女人都落到我的手里,而后痛不欲生的死去。”
崔嵬的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恨意,让他整个人发起抖来,他再一次握紧拳,妄图朝着陈启脸上砸去的时候,一只温柔的大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严璟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将他紧握的拳慢慢舒展开,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地擦了擦上面的血迹。
他面色很温柔,带着浅淡的笑意,将那只擦干净的手握在掌心后,才将视线转回到陈启身上,徐徐道“是啊,我父皇这一生做了许多的错事,但总有一件是要强过你的,就是他还有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子在。”
严璟缓缓抬起另一只握剑的手,将它抵在陈启的心口,在陈启难以置信地目光中,毫不迟疑地将它插了进去,鲜血飞溅而出,严璟的语气却很和缓“他犯下的错处,自有我替他弥补,他差点丢失的江山,也有我亲手夺回来,但是很可惜,这些都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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