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北风依旧,毫无止歇之意, 将城上城下的战旗吹的猎猎作响, 让原本就僵持的局势又平添了几分紧张之意。但崔嵬却毫无察觉,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城墙上,紧紧地锁在那个慢慢走到近前的纤瘦身影。
就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从脑海里抽离, 崔嵬目不转睛地看着崔峤, 下意识地想到, 他跟阿姐,有多久未见了呢
上一次见面, 正是春暖花开, 万物复苏的时候, 他在都城收了信,说是阿姐怀了身孕,便兴冲冲地赶回都城为她庆生。细细算起来,也不到一年的时间,却已是天下大乱,幸好严玏跟着严璟幸免于难, 而他阿姐却独自一人被困在这都城数月。
崔嵬不敢想象, 对他阿姐来说, 这几个月的时间会是如何的漫长。夫君驾崩, 幼子别离, 过去的尊贵与繁华全部化为乌有, 留给她的只有满殿的寂寥, 还有挥之不去地悲伤。
但他阿姐究竟不是常人, 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唇边也依旧挂着浅淡的微笑,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崔嵬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眼底的温柔,他张了张嘴,喃喃唤道“阿姐”
崔峤的目光从万军之中缓缓地掠过,在触及到严璟的视线时,轻轻地点了点头,最后才转到了崔嵬身上,笑着开口“北凉的事我都听说了,阿嵬,你做的很好。爹爹若是泉下有知,听说你化解了北凉的隐患,一定会十分高兴。”
崔嵬微咬下唇,而后听见自己问道“那阿姐你高兴吗”
“我自然是高兴的,”崔峤的声音十分温柔,仿佛随时会被吹散在风中,她唇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但是我最高兴的,是我们阿嵬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
“阿姐”崔嵬眼圈已是情不自禁地红了,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才又回道,“我不仅平安的回来了,也会平安地救出你。”
崔峤闻言笑了起来,还未及说话,自她出现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朝着崔峤道“阿峤,你这弟弟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口气倒是不小。虽然看起来有些天真,不过要是能为我所用的话,这些小事倒也无伤大雅。”
他自顾说的热闹,崔峤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就仿佛全然没有在意身旁这人的存在一般,陈启却也没在意,语气更和缓地一些,继续道“阿峤,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崔嵬耳力本就极好,加之虽在城楼上,陈启也没放低音量,就仿佛故意说给他听一般,眉头立时一紧,侧目与严璟对视,二人隐隐地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崔峤好像不知道城下的人的反应,只是偏转视线冷淡地看了陈启一眼“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言而无信。”
笑意立时在陈启面上漾开,他漫不经心地理平了自己衣襟上的褶皱,而后轻轻地拍了拍手,下一刻,便有两个人缓缓而来,手里托着的,竟是一件华贵的皇后袆衣。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件袆衣之上,崔峤也慢慢地偏转视线望了过去,看着那二人将那袆衣送到自己面前,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从那布料上划过,目光飘散,不知想起了什么。
陈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徐徐道“你答应的太晚了,来不及让他们准备新的,只能让人将你过去这件翻了出来,不过,你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应该没有那么合身了。”
“既然都找来了,那我便试试。”
崔嵬在城下死死地望着那件象征着皇后身份的袆衣,他在无数的场合里见过自家阿姐穿上它,阿姐大婚之日,封后大典之上,每一年的祭礼之上,而最近一次,是在一个梦里。
眼前的场景突然之间变得似曾相识,高耸的城墙,剑拔弩张的两方士兵,还有因为太过清减,穿着不合身衣袍的阿姐,一个惊恐的念头慢慢地涌上心间,崔嵬用力地握紧了马缰,忍不住朝着城墙上嘶吼“阿姐不要穿”
崔峤已经将那件袆衣穿到身上,正抬着手臂由着那两个侍女为自己整理衣摆,听见崔嵬的叫声,她面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而后慢慢笑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穿呢,阿嵬”她低下头,手指轻轻地抚过衣料上的纹路,“这本就是我的衣服啊。”
崔嵬用力地摇头,不知是否认崔峤的话,还是想要将那个逐渐涌入脑海的梦境驱逐出去,他一双眼已经通红,握着马缰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深深地陷进了皮肉之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极轻的哭腔,低低地问身边的严璟“璟哥,我要怎么办啊”
严璟听过那个梦,也了解崔峤的秉性,他用力地闭了闭双眼,而后缓缓开口“普天之下,除了母后,确实再没有人配得上这件衣服了,我父皇此生或许做了许多无法挽回了错事,却唯独,给自己选了一位最合适的皇后。”
严璟的声音紧了紧,继续道“但我想,这亦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陛下会后悔吗”崔峤微垂眼帘,轻轻笑了一声,“但是本宫从未后悔过啊。”
自从崔峤如自己所愿换上了这件袆衣,陈启便失了神,就仿佛从眼前的画面看到了自己牵着崔峤的手,君临天下的场景。直到听见崔峤的这一句,才突然变了脸“你此言何意”
崔峤笑着看他“我既没有后悔入宫当这个皇后,也没有后悔事先答应你在这种时候,换上这件袆衣。”
陈启面上和缓了许多,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城下“宣平侯现在也看见了,你阿姐已经为朕换上了这件象征皇后身份的袆衣,那么此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你只要把你身边这个前朝余孽拿下,便可以与你阿姐团聚了。你既是阿峤的弟弟,朕今后必不会亏待于你,如何”
崔嵬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没有将注意力分给他分毫,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崔峤,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一张嘴,便控制不住让哭腔泄露出来,只能是红着一双眼,不住地摇头。
崔峤也目光温柔的看着他“阿嵬,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玏儿可还好”
崔嵬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却只是摇头,最终还是严璟缓缓答道“母后到时候自己瞧过就知道了。”
崔峤歪了歪头,朝他看了一眼,瞧见他与崔嵬如出一辙的赤红双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前路漫漫,殿下到最后还是选了最难的那一条,并且一路走了下来,能看见今日,本宫十分欣慰。”她说着话,拖着繁重的衣袍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城墙的边缘,察觉到城下那二人更紧张的面色,也只是笑了一下,“有殿下与阿嵬在,这大魏的江山,总算有了一点起死回生的迹象,想来陛下在九泉之下,也能够瞑目了。”
陈启闻言,皱起眉头“崔峤,你这话是何意你难道不想与你弟弟还有你那个儿子团聚了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难道不知道朕为了什么留你这条命吗”
崔峤弯唇笑了起来,回手指了指城下的大军“自然是因为,我唯一的弟弟,率领数万精兵强将,兵临城下,没有了南越的援军,你独木难支,可能连一轮攻城都撑不住,而我恰好就是你手里最值钱的一个筹码永初帝的皇后,尚未继位的新帝的嫡母,还有,宣平侯的长姐。”
陈启的面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你知道便好,朕对你也不是不念旧情,只要你肯听话”
崔峤微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而后才将视线转了回来“陈启。”
许久未被人如此唤过名讳,陈启整个人一愣,却听见崔峤继续道“你现在可还想知道,我当年为何推拒了你的婚事”她手指轻轻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因为你从来都不懂我,在你眼里,我崔峤与都城里其他家的千金们并无区别,娶回家里相夫教子安享尊贵便是你能想到的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但你却不知道,我从未想要过那样的生活。”
说到这儿,她又轻轻摇了摇头“不,你未必不知道。自你我相识起,你就应该清楚,我此生的抱负是什么,只是在你眼里,那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妄想罢了。你不知道,那些话从你口中说出的时候,我是如何的失望,那时候我想,这世上的庸人大多都是一样的。但偏偏这时候,有个人告诉我,我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我应该站在他身旁,与他共享这天下。”
崔峤微垂眸,低叹了一声“虽然这之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那时候说下的话,却是最真心实意的。”
陈启难以置信地眯起眼“就因为这个”
崔峤笑了起来“看,到现在,你还是觉得,这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在我眼里,这却是天大的事。”
她背转过身去,不再看陈启,目光转向城下,安静地打量着威武的三军“我崔峤一生坦荡,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崔家的列祖列宗。到了今日,也算是对得起我当日坐上这皇后的位置,对得起这天下万民,也对得起死去的先帝了。”
如果方才还只是崔嵬的一个念头,到了此刻,他已不再怀疑今日从登上这城墙的时候起,他阿姐便存了死志,又或者说,早在当日永初帝驾崩,国破家亡之际,她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直到今日,看见崔嵬他们都安好,看见他们率兵杀回,看见大魏江山重燃起的生机,她才总算放下心来。
坦荡如她,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么会容忍自己成为陈启要挟他们的筹码呢
崔嵬用力地捏紧了马缰,突然一甩马鞭,不管不顾地便朝着城门冲了过去,城墙之上的崔峤看见了他的动作,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又有点欣慰的笑“阿嵬是真的长大了,阿姐也可以放心了。”
下一刻,她便如一只轻盈的燕雀一般,身手矫捷地翻上了城墙,陈启察觉到她的举动立时扑上前来,却连一块衣料都没有碰到,眼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阿姐”
崔嵬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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