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紧赶慢赶地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的清晨了。
天还未完全亮,面前的宅子却灯火通明地一片,等我们这行人的身份被核实之后,我看着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的赵高,他说:“十殿下,陛下已经彻夜挑灯等候多时了。”
我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边走边虚伪地客套道:“有劳赵公公了。”
李由跟在我的身后,说着“赵大人辛苦”,还朝对方手上塞了什么,显然就比我真情实感多了。
我加快脚步,在宅院中穿梭,没多久就到了我爹所住的正院。
在我出发之前,我们就是住在当地县令的住宅,所以我看着一路的警备森严,轻车熟路地进了屋。
李由跟在我的身后,进了门的那刻他比我先跪在了地上:“卑职前来复命。”
我本来想好插科打诨的话——说着第六日的清晨算来还没到整整的五天——在看到坐在烛光旁的我爹的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时之间我甚至忘记了下跪请安。
也是是因为我爹的目光看起来那么关切,也许是因为他虽板着脸,我却觉得他不过是想要吓唬我。
“……对不起。”道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爹的目光闪电般地落到了我的身后,声音听起来不怒自威:“李由渎职,账上记十杖军棍,并另罚六个月的俸禄。”
“卑职领命。”
“若无他事,便先行退下。”
“是。”
我听着他们的一来一往,全程板着自己的脸,不让一丝一毫的感情泄露出来。
因为我爹在看着我,我不明白为何这个时候他会这样盯着我,他想要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神情的蛛丝马迹呢?
我垂下了眼。
此时我却听李由又道:“殿下晚归,是卑职预估失误之责,卑职不敢隐瞒。”
我闻言诧异地挑眉。
我爹虽然对我很好,但他的人设从来都不是什么如沐春风形,我不知道为何李由敢在我爹面前这般帮我遮掩,是以退为进还是别有他求,不管怎么,我总归会知道的。
我爹又让他退下了,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等李由彻底离开之后,我爹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叹了口气:“可真还是没开窍。”
“……什么开窍?”之后不管我怎么追问,我爹都笑而不语地摇着头,一脸“一切皆在朕的掌握之中”的神色。
他像是为了避免我继续的胡搅蛮缠,特意岔开话题似地随口问道:“说来这六日,小十可是心愿已了?”
他问的随意,我却不敢答得随意。
我听着他说的话,前几天的怅然感再次浮上心头:“许是……没的。”
“那还念念不忘否?”
我摇摇头:“儿臣不知。”
“小十可愿一谈?”
我继续摇头。
此时此刻,我竟然除了摇头之外,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我真的很难过,我也很抱歉。
“……对不起。”我看着我爹满脸的疲倦,赵高说我爹彻夜挑灯等我,我是信的,他没有必要骗我,我喃喃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现在没法谈这件事,对不起我迟到了所以让你担心了。
我说不出口。
除了道歉之外,我说不出别的了。
我又有点想哭了。
“不想说便不说。朕也不曾对小十无所不谈。”我爹朝我张开手,我没有犹豫地扑进他的怀中,我感受到他轻轻地抚着我的脑袋,“等小十想谈那日,再说不迟。”
我仰着头看着他垂着眼望着我,要是被他人看见一代暴君始皇帝此刻这么柔和的表情,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至于晚归,无事便好。”
我听着他轻声的叹息,心酸得有点想哭。
这个时代没有手机,没有办法及时报平安。我不曾想过,我爹会因为我的晚归而坐立不安,他是那么无所不能的帝王,他宠我是一回事,患得患失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我本是这么以为的。
“对不起。”我只能徒劳地重复着最没用的这句话,然后紧紧地抱着他,“小十再不会食言了。”
我爹拍了拍我的肩。
“朕有时不知,在小十的事上,朕与扶苏,究竟谁的主张才对小十更好。”
纵使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我没有插嘴,只是他说我听,这个时候的君父,显然不想被打断。
“朕本主张,破而后立。未经雕琢,又怎能成美玉。扶苏却说,小十年幼,一世繁华安荣,何必经受蹉跎。”
我不知怎地,突然想到我八岁那年高烧不止,我爹和我哥守候在我的床前,他们是在那个时候,就在为此争论不休了么?
若真如我所想,那次会立我为皇太女提议的竹简,究竟是我爹的授意还是我爹利用了这个机会试图考验我呢?
我已经不想深究了,我能感觉到此时我被我爹紧紧地抱着,无人的主院里,他对着我一人说着悄悄话。
“唯有此事,为父不敢独断专行。”
“小十心思重,又以不悔入道,行道如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不可妄生执念,可随心而动……又谈何容易。”
我爹在苦恼。
他在为我而头疼。
随心而动……谈何容易。我爹那么一个自信到傲慢的君王,却也怕无法让我随心而动么?
“便如这几日。小十虽似是无功而返,却不能不去。”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能看到故乡是一回事,但是我不去寻找的话……我肯定会后悔的。
心有所思,长期以往,便生执念。
“小十自是知晓,不悔二字说的轻巧,实则不然。可想遍一切,儿臣竟不知除此之外,还能有何所求。”
“不悔”已经囊括了一切。
我朝着我爹笑笑:“阴嫚之父,可正是君父。君父怎生会觉得,阴嫚会连小挫折都承受不起呢?”
我当然知道我在模糊视线和焦点。
我爹和我哥的分歧点当然不是在“小小的”挫折上,实际上我哥也明显对我说高要求严标准,只是在某些重大的事件上,我哥对我爹放任自流的态度也许是觉得揠苗助长?——或许我言辞稍有偏颇,可大致确实是这个意思。
孩子应该怎么对待才更好呢?究竟是散养式地任凭在风中摇晃,除了大事才会保驾护航;还是好生呵护,只要一生平安足以?
……我也不知道啊。
我不讨厌学习,我不讨厌让自己变得更强,因为我从来都知,我所谓的“天才”只是凭借多一世的阅历,许是小有零星半点的急智但远不及诸人所惊呼所想象的我那般,而且我也知道,别人的永远都比不上自己的。
可同样也有个懒惰的我。
生而富贵,哪怕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不去追求什么人生价值,也不去考虑对社会的贡献,就是这般混吃等死地活着,又有谁能批判这不是一种幸福。
只要我爹和我哥能护我一世。
——这可能么?
我虽不曾怀疑,却也不敢全然相信。
哪怕我不曾经历过所谓的背叛,我也知道将自己的人生完全押注在另一个人身上是愚蠢的,我可以当个米虫,但我绝不能只配当个米虫。
人是在只有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就算主动选择了懒惰,也会心安理得而不会患得患失。
何为不悔?
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是建立在便是他人不再予我酒,我的酒杯也绝不会干涸的自信上。
你的酒杯永不干涸,因为我将是你的生命源泉之酒。
想到了我以前看的电影里面的一句求婚台词,我竟忍不住笑了。
不悔,从来都不是我爹能替我决定的事情。
因为我自己,就有极度的自信。
我果然是我爹的女儿。
“君父何必担忧?”我笑着望着他,“儿臣若是万事尽力而为,又怎会妄生悔恨?更别谈走火入魔。”
也不能说我爹和我哥的担心多余。
正是因为珍重万分,故而才会这般小心翼翼。
我抱着我爹,嘴边打转半天的“我爱你”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被人感到珍视真的太幸福了。
“刚想夸小十颇有朕之风采,怎又这般撒起娇来。”我爹虽然口上有点嫌弃,可还是疼爱地抱着我,“既然小十心中有数,朕也不多加讨嫌干涉了。”
我看着我爹就一个挥手,一旁的一个玉盒就飞到了他的手中,我羡慕地看着他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这么近距离之下我完全我能算出我爹使用了多么微乎其微的魔力——这让我更加艳羡了。
简单来说,我爹这个无声的飞来咒使用了1点MP,换做是我,我用10点MP都不一定能成功,甚至会因为魔力过度输出而导致魔力暴动。
问题是我如果也输入1点MP,很有可能这个盒子动都不动……一个原因在于我爹1点MP比我的一点要来的浓厚,另一个就在于要计算杠杆和受力分析,就算我算出来最少受力点也要我有这个控制力能使我打出的魔力能恰好落在那个点上。
我爹从玉盒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打竹简,递给我:“前几日扶苏给你写的信也到了,带回去好好看罢。想来小十也几日都没睡个好觉了吧?”
我抱着竹简,高兴地看着我哥最上面刻着的“十妹亲启”,这个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简牍带着我哥的魔力波动,我想就算是我爹也没办法背着我偷看。
嗯,很注重隐私保护嘛。
我喜笑颜开地抱着竹简,看着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的我爹,突然之间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我怎么感觉我好像用过就丢(?)的渣女啊,有了哥哥忘了爹,这样不好不好,不利于家庭和睦。
“君父也要好生休息才是!”我佯怒地哼了一声,越说语速越快也越发真情实感,“儿臣已经回来啦,君父不必再替儿臣担忧了。”
这么想来,我好像尽是给我爹添麻烦。
“儿臣既然说过不再食言,就绝不会有二次。”
这也许是插旗,但我说的很认真。
“朕信你。”
三个字,字字千金。
我抱着沉甸甸的竹简,心里热和地说不出话。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绕池塘跑个一百圈!
“快去睡吧。朕也会好生休息的。”
晚安呀,爸爸。
我在心底这么说着,微笑着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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