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我爹给了我五天时间,让我带着几十个人马就放我走了。
从当地的县令那里拿到大致的地图,我看着图上的地形,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都没找到我昔日,或者说未来的家乡。
问了当地人才知道,那一片地方,不过是一滩泥水沟罢了。
沧海桑田,斗转千年。
我看着眼前阻拦着我前进的溪流,垂下了眼。
我过来赶路已经花了一天多了。
还能再前进么?还应该再前进么?为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追求?
……可是,我不甘心啊。
“弃马。租船。”
也许这是我仅有的机会了。
我看着我身后敢怒不敢言的侍卫们,又重复了一遍:“若五日难归,本公主自会向君父请罪。”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我的。
明面上我是为了我母亲阳姬的故居才特意来到这个地方,能跟着我爹南巡的部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不服气我这般看似漫无目的地乱跑,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可我毫不在意。
这个时代上位者对下位者有绝对的权利压制,他们势必不敢敷衍塞责,我一旦出事,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我只需要听话的下属。
就这点来看,我觉得我倒挺有暴君的潜质的。
侍卫中为首的那人半跪在了我的身前:“十殿下,可容我等现将马匹当地安置?再另寻船家,公主可在客栈等待,稍作休整。”
我看着我身下的马匹,为了赶路,我们这一次轻装出行用的都是最好的马,就地弃置可惜是一回事,归途不便也是一回事了。
我点了点头,他朝我伸出手,似是想要扶着我从马匹上翻身而下,我没理他的谄媚直接一跃而下。
君子六艺,自也包括骑射,我不曾落下。
那个瞬间,我看见了他头盔底下的眼睛,深黑色之中竟然隐隐带点湛蓝,很是好看。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我皱了皱眉,看在他眼睛那么好看的份上,还是没治他一个不敬之罪。
就坐在附近的那家客栈,我吃了店家端来的吃食,这一天忙着赶路,不过是吃点干粮凑活,这还是我喝到的第一口热汤。
我吃饱喝足又等了一会儿,大概一共等了一个时辰的样子,那个有着一点蓝色的黑眼睛的侍卫出现到了我面前复命,当时我正撑着脑袋,听着客栈的说书先生说书。
说的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也许是这个时代尚早,又也许是说书人自己的艺术加工,就三次过家门发生的事情,比我在后世听到的详细太多。
第一次的时候,是大禹的儿子诞生的时候,他没有进入;第二次的时候,是大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家;第三次的时候,是大禹的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大禹还是没有回家。
我听着兴起,听着侍卫的汇报,摆了摆手让店家小二给他端上点吃食,继续听着说书。
说书人道大禹治水十年,为人勤恳,大公无私,故而被舜赏识。
我却不这般认为。
可以弃妻弃父弃子之人,能做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不拘于小情小爱,就是心怀天下了么?
不过是心如磐石,追名逐利,邀名作秀之人。
不爱小家,如何教人相信心爱天下呢?
想来治水十年之久,又怎会需一刻不停,连看望家人的时间都抽不上半分?
若他三过家门而入,入而复离,我倒觉得敬佩。
我想回到故乡看看,也许是为了更好的告别。
我看着他们吃饱喝足,丢下了几吊钱。
若我是大禹,不回趟家是无法甘心的。
说不上心心念念,算不上思之如狂,自然也不是什么魂牵梦萦。
只是难以释然罢了。
这里已经算人烟罕至的农村了,找来的船也不过是渔家捕猎的船,与我前几日跟着我爹身边上的花船相比差远了,一艘船,或者说小舟也只能站上五六个人,五六条船顺水而划,换做往日,我必然会觉得虽土气却有别样的气势。
可如今,我站在船头,第一反应竟是幸好我不晕船,第二反应是这样下去,时间还够用么。
顺江而下,再怎么心急如焚也束手无策。
我看着江水飞溅,打湿我脚边的长袍,我看着水蜿蜒曲折,怎么看都无法看到水的尽头。
长江本应汇入东海,汇入口的那里,就是我的家乡。
我知道这个时代没有松花江,也没有黄浦江,可我看着这一路沿岸的村落,茅草堆积的房子,一路下来完全无法相信我身处的是江南。
我所熟知的那个江南,细雨迷蒙,粉墙黛瓦,姑娘划着桨,去伸手摘河中的莲花,山清水秀;可我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只看到贫穷和落后。
我知道这个时代是落后的,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空调,可在宫中,我还未真正意识到这样的落后。
田地是荒芜的,人烟罕至,地不是平的,偶尔见到的人表情是麻木的痛苦。
我不想再前进了。
“殿下。”那位侍卫长道,“天色已晚,继续渡水未免过于风险,我等奉陛下之命保护殿下——”
他欲言又止,我知他以退为进,可已经没有心情去计较这点小心思。
“……就地扎营吧。”
人烟罕至至此,放眼望去连个村落都看不见。
我已经出来两天了。今天在水路上飘了一天,还是顺流而下,再不回头的话……我要在君父面前食言了。
我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燃起的篝火。
我拼命地眺望着远方,除了黑漆漆的一片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家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有一条河流,那条河流在我小的时候特别臭,臭到没人愿意靠近,直到我年岁渐长,在政府的治理下河流才渐渐清澈,我当年还坐在河前钓鱼,然后一条鱼没钓上来就光喂了蚊子。
我“啪”地打死一只蚊子,看着掌心中一点红血,苦笑了一下。
如果当年我有这个本事,想来也不会只能拼命挠蚊子包挠到出血以来止痒的地步吧。
以前我在蚊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现在只要我愿意,蚊子根本近不了我的身。
那个侍卫长也坐了下来,就坐在了我的身边。
身为公主的理智和体面告诉我,我应该呵斥他,呵斥他的不敬,可我瞅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我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情了。
他也只是坐在那里,没有试图向我搭话。
我低头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很薄的石片,握在了手里,摩挲了两下。
我朝前走了几步,坐了下来,朝着河流丢了进去。
石子一口气打出了五个涟漪,才最终坠入了河中。
打水漂这件事,原先是我父亲——我说的是穿越前的那个——手把手教我的。他说他小时候是孩子王,特别会玩,我在他的教导下,原先也不过最多打出三个涟漪罢了。
我刚想继续找石子,我已经发现那个侍卫长已经把厚厚的一堆石块送到了我的手边,我看了一下,每一块都是又薄又宽。
我默不作声地捡起石块,一个个地打过去。
有三下的,有四下的,有六下的,我最厉害的那次,石头没有坠入水中,而是直接飞过了对岸。
我知道和以前比,只是现在的我变强了。
我知道如何更好地发力,用哪个角度,用多少力气,哪怕我没多么有意,我的脑海中已经密密麻麻出现了一堆公式,自动计算出了最优的方案。
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这次我的手往地上一摸,却是摸了个空,只听到那个侍卫长对我道:“……公主,这附近的石子已经挑光了。”
我侧着头看着他。
这位侍卫长蹲在我的身侧,摘下了头盔的他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容貌。
火光是有美化作用的。
篝火之下我看着这张年轻的脸,用英俊或者好看来形容未免太过抽象,我只能说这是一张儒雅的脸,完全看不出是一位侍卫应该有的容貌。
哪怕是经常欣赏我爹和我哥的脸的本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是我喜欢的类型。
“殿下,卑职脸上可有什么?”
我看着他一脸的不自在,多多少少竟有些心情舒畅。
“你名讳为何?”
他显然有些怔住了。
我看着那双眼睛,觉得这双眼睛真的漂亮得得天独厚。
“卑职上蔡李氏,单名一个由字。”
上蔡李氏。
我吐了口气:“不知丞相李斯李大人是……”
“正是家父。”
李斯之子,名由。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李由。
李斯之子,天子近卫,倒也说得过去。
“卑职曾居于大殿下身侧,容卑职斗胆称上一句陪读同窗之谊。”我看着这个说着“斗胆”,神色却不见一点点拘谨的青年,“殿下亦曾在卑职面前谈及过公主。”
……我哥么?
“殿下言公主虽胸有沟壑,却也易慧极必伤。殿下担忧,公主眼界不凡,所目睹到的世界亦是不同,便会平生痛苦。”
我说不出话,只顾着低头拔着手边的杂草。
“卑职不知公主所寻为何物。卑职却知,往者不可谏。”
往者不可谏。
我苦笑了一下:“《论语·微子》。”
“昨日之日不可留——”后面那半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我以前原本牢记的诗词,现在早就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终逝,渡水欲求。扑而为影,求而不得。
我唱着调子跑偏的诗经,终究是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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