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人在痛失所爱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拒绝接受对方的死讯。
可那样的自欺欺人,想来也是无法在直面对方死亡的时候成立吧。
我想起来最近的点点滴滴。
公子扶苏那句为我醒来的感慨,此刻看来……竟早已成为了不详的征兆。
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素来不擅长说谎的男人却铁了心一般,在我面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给我一丝一毫躲避的可能,让我直面他的死亡。
可真真是让人刻骨铭心。
不过也是,假如被我发觉到了哪怕有一丝不对劲,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地扭曲对方的意志,用尽一切的手段,只为求得他的存活。
即使是打断他的双腿,即使是冷冻他的身躯,即使是让他坠入暂时的安眠……我也会渴求他的活着。
哪怕是现在,我看着公子扶苏的身躯,满脑子却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术式。
想要让他复活。
想要看见他的双眼重新睁开,想要听到他的声音温柔而又无奈——即使我真的做到了,迎接我的有可能是兄长愤怒而又失望的目光也无妨。
我早就被他们宠成了长不大的孩子。
都说人会随着阅历的增长而变得成熟,我却甘愿变得越来越傻白甜起来。
……说不定,我这样危险的想法,也是仗着兄长的好脾气,觉得他要是真的复活了也舍不得伤我半分呢。
可是,为什么呢——
我看着眼前浩如烟海的书堆。
——为什么在这个人能成仙能长生不老的时代,却不曾有一个仙术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我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
身边摆满了我认为可能有帮助的书。
没有最优解。
我能找到的近似解……也只有将死去的人的身躯炼制成为使魔。
可是却仅仅是身躯,没有灵魂。
灵魂呢?公子扶苏的灵魂呢?
在这个仙人不知何处的世界,没有地府亡灵的存在。
没有灵魂的傀儡。
我看着写满如何替机械人偶编织程序函数的书,哪怕不用认真看我也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科学的尽头是玄学,这可真果不其然。
人工智能。
只要我把记忆中公子扶苏的记忆全部编制成程序,那我就能见到他了吗?
哪怕只是对方的替代品。
即使这样也可以吗?
这样做……我会玷污他的存在吗?
我的思绪充满了混乱。
人世间的选项,从来不像解析方程那样存在最优解。
可我知道,若我真的打算做什么,我必须快点决定了。
因为很快,在下一个适合葬礼的日子,公子扶苏的遗体就要从冰棺中葬入泥土了。
真可笑。谁能想到我们世界的科技树,当初我想着满足口腹之欲才鼓吹发展的人造干冰,居然会成为尸体的防腐剂。
人可真是一种贪心的生物。
即使是我还没拿定主意的现在,我也想努力抓住另一个备选项。
我抚摸着我的公主服。
漂亮而又精美,就这样挂在衣架上,看起来漂亮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对如今的大秦来说,公子扶苏的葬礼,许是近来最大的仪式了。
虽然现如今已经没多少人知晓公子扶苏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始皇帝的长子。也只知道我是天子最后活着的孩子……人间可真是易变。
还是说,从来只是我固执地不肯改变呢。
我看着我摆在地上的所有宝物。
所有的,我带上了我所有的宝物。
如果想要闯入皇宫,把公子扶苏的身躯偷出来的话,其实也并不有多难。
韩信那个战争狂魔前不久刚跑到边界去打仗了,皇宫内所有的阵法我全都研究过,有不少还是我亲自设计的,只需要几下我就能启动阵眼使其暂时瘫痪。
我所惧者,全天下之大,唯君父一人。
不仅仅是我知我素来不是他的敌手,更是心理上的不适。
我看着我的剑。
我有好几把宝剑。
有君父赠给我的,有兄长留给我的,也有李由留给我的……就是那把原先君父给李由的,让我心生嫉妒的好剑。
宝剑蒙尘,我却没有拂去尘埃的勇气。
——我的剑,究竟为何挥动?
我想不明白。
曾经我为了守护我的一亩三分地,也下定了为了兄长可以与君父为敌的决心,可是今日呢?
我提着未出鞘的剑,终于到了停留公子扶苏的遗体的房间门口。
在我正前方,站立着我如今最不愿见到的人。
他叹了口气:“你果真来了。”
剑在争鸣。
剑若有灵,被我这种毫无战意的主人握在手心,定会觉得是一种侮辱吧。
君父也无所谓我的不回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道:“这十几日来,朕几次召见,你都闭关不出。”
我垂下眼,不答。
君父朝着我,指尖轻轻一弹,一个水球朝我飞来,我不曾闪躲,许是因为我感知到了水球几乎没什么力量,又许是因为,我确信君父只有在我拔出剑之后方才会与我对决。
水球在我的面前停下,缓缓变成了一面镜子。
“看看你的样子。”君父的声音是平静的,我却能从中听出那一份对着我的怒气,“身为朕的帝姬,你可曾如此狼狈?”
我不用看也知道镜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疲惫地、毫无生气的,面黄肌瘦,宛若行尸走肉。
“……你想同扶苏一样吗?”
这句不怒不威的话终于激怒了我。
“……为什么呢。”我轻声道,心底被强行蛮横填不上的口子在此刻伤口迸发,一直死死压抑着的东西喷涌而发,“明明……”
不要说。
“明明君父也是知道的吧?”
不要再说了。
“兄长他、兄长……公子扶苏不也是君父重要的人吗?”
快停下。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阻止他愚蠢地堪比自尽的行为呢?明明如果是君父的话——”
“……哪怕命令也好,一定能阻止他的吧?”
这样继续说下去的话——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为什么只瞒着我一个人呢!”
我愤怒地抬起头,已经没有力气去在乎眼底是否有迁怒的恨意流露了。
我不敢去见君父。
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见到他。
我拔出了剑。
“我看着他在我怀中死去。他痛苦地打着滚,呼唤着我和你的名字。”
我心平气和地说着这句话,真正的痛苦从来都是无法完全展现的。
“请让开。”我看着这把属于我的,我不曾取名的剑,“我不想与您为敌。”
“如果朕今日退让了,阴嫚你又想如何行事呢?”君父不动,只是凝望着我,“你可决定好了?”
“……我不知道。”我诚恳地答到,“但我必须过去。”
我的道心不稳。
如果我今日退让了,我一定会后悔。
当初我还说我喜欢我的道呢,现在看来,修什么道都太坑了。
君父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侧了侧身,我来不及对君父的退让感到吃惊,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房间。
房门被我一脚踹开,我推开棺材盖,看到里面的瞬间……我瘫坐在地上。
剑在手边,也似是在悲怆。
君父跟在我的身后,跨过了门槛,在我身侧站定。
“这是扶苏的遗愿。”他蹲下身来,对着绝望的我说,“在他死去的那一日,他的身躯就被大火烧为了灰烬。”
我低低地笑了,满面怆然:“他竟提防我到此?宁愿被挫骨扬灰?”
这个时代和我的时代是不一样的。
五马分尸被认为是非常过分的刑法,并非仅仅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屈辱。
人必须以完整的身躯入葬。
君父……握住了我拿着剑的手。
“他对我说,你曾经无意提起过,若有一朝死去,你愿成为灰烬,在海中洒落。”
我怔住了。
这是我在前世的时候,一直有的想法。
我想在死后,于深海沉眠。不必葬在墓园,只需坠入深渊,获得安眠。
“当然,想来扶苏也考虑到了我们可能会做什么。”
我来不及深思君父口中的“我们”,就被下一句话吸引了心神。
“至于朕为何瞒着小十——”君父蹲在我的身侧,认真地看着我,“扶苏也是朕的孩子。”
我知道君父说的对。
只是他一直表现出偏向于我的样子,我……我只是在耍小脾气而已。
可即使如此,眼泪终将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捂着脸,手中的剑掉落,坐在地上的我嚎啕大哭。
“混蛋,混蛋,说什么公子世无双——”
那个那么温柔又心细的懦夫。
君父只是看着我,直到我哭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哭不动了,这才摸了摸我的脑袋,算是安慰。
我歉疚地看着他,为我方才的那些口不择言,我失去了唯一的兄长,君父却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我仍然抽抽噎噎的:“那个,刚才我说的话……”
“无妨无妨。”君父摆了摆手,似是玩笑一般随意道,“若小十真是愧疚的,倒不妨答应朕一件事。”
——“如若有朝一日,小十也坚持不住了,莫要先斩后奏,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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