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瞬间,我对君父的承诺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别说什么提前告知了,我一定不会像扶苏那家伙一样选择长眠的!”
只要我能活着,我就想陪你到永远。
可我没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所有的承诺,除非刻意的欺骗,不然在说出口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有朝一日,我现在的坚定也会变吗?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是多么美、多么理想的话啊。
从公子扶苏的身上,我知道了对没有把握的承诺,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的好。
于是我只是反握住了君父的手。
“若有朝一日,儿臣绝不会如扶苏那般不孝。”
我还是忍不住在言辞中讥讽我的兄长:“我和他不同,不会随意食言。”
君父也听出了我言语里对扶苏的不满,被我逗笑了:“还是这么喜欢耍小性子。”
这不可是!
他人都死了,尸体也没了,灵魂也找不着,这还不让我嘴巴上逞强,出一口恶气?
我侧着头,反过来问他:“说来君父,也能向我承诺吗?”
天子一诺,何止是千金?
“无论是任何情况下,都别主动丢下我。”我认真地看着他,“虽然说是主动……但按照君父的本事,也不太存在什么客观的无奈情况吧……所以,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都别丢下我。”
他盯着我看。
我不闪不躲地回望着他:“君父也和扶苏不同吧?若是答应了,绝不会反悔。”
我晃了晃他的手臂,脸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娇意:“答应我啦!”
我决定要是等下君父还不回答我,我就要使出我的杀手锏:名为“好~不~好~啦!”的撒娇大法!
只是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避免自我恶心,我一般不轻易动用。
“小十可真是……”君父说到这里,话停了停,扶着额头的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高兴,又像是在在叹息,“……可真是单方面的不平等条约啊。”
这话说的我有点小心虚。
确实,我没有把握向君父承诺永恒,却指望着他能永远待在我的身边,或者允许我待在他的身侧。
我想起了扶苏曾经对我说的话。
他说,不同的人眼中看见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那现在的君父看着我,眼前又出现了怎样的未来呢?
我只是一点都不慌张地等待着。
这是一种奇妙的自信,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君父有会拒绝我的可能——是的,区别仅仅是在于他思考时间的长短。
身为真人的嬴政,在这数十秒种能计算出多少的事情呢?
“好吧。”君父给出了我意料之中的回答,“只要你不想离开。”
他拉着我站起身,唇角噙着笑,眼底亮亮得如若那闪烁的星空。
他低着头注视我的目光,带着当时的我尚无法理解的深意和期盼:“——如你所愿。”
君父将我拉起身后,跟我说着让我好好歇息别忘了扶苏葬礼的话,还做出了一副像是突然想起来的模样:“对了,扶苏曾说,若你晚上些年醒来,便让朕把这个交给你。”
我看着飘在我面前的信,上面是我和我哥设计的密码,即使是君父,也无法不留痕迹的暴力破解。
我伸出手握着这封信,看着君父,终究是没问出“扶苏怎么没把这封信要回去”的蠢问题。
毕竟换我肯定也不敢吧!
哼,何况公子扶苏那个懦夫,那家伙肯定是刚写好信就怕自己反悔于是把信交给了君父,结果好了,我提前醒来了他也没胆子要回去。
但问题重要的不是这个。
君父像是猜到了我的所想,走出房间的时候还丢下了一句话:“现在这封信到了小十手中,自然想怎么处置都行。”
我盯着这封信发呆。
老实说,我很想高傲地把它拿去烧柴火,以此从实际行为表现出我的不屑;但我又觉得,我要是这么做了,岂不是显得我太听话,搞得好像我有好好地按照他所说的那样,不再把他当做最重要的人了。
后面那个理由如此牵强附会,主要原因是我不舍得。
这里面可能会有他没来得及对我说出口的话,这是他在人世间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一点也不在乎公子扶苏留给我的财产,那些放在平常,我会对得到而高兴半天的好东西。
心里的天平早就已经歪了。
我的指尖凝结着灵力,终究是在信上,画上了那个我们彼此熟悉的符号。
我顶着黑眼圈,穿着公主服参加了第二天的葬礼。
葬礼上君父只出现了一下就很快离去了,随着他的离开,以扶苏的直系血脉后代带头,灵堂充满了抽泣的声音。
我却依然没有落泪,呆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意思,也很快离开了。
君父的离开或许是不想让在场的人不自在,那我的离开……却是不想见到这些人。
若是哭泣的人是在作秀,我会觉得恶心;可若是哭泣的人真情实感,我又会觉得添堵。
公子扶苏,本是我的兄长。
这种微妙的、诡异的、不能与常人说道的占有欲,到此时此刻想来也没有需要继续压抑的理由了。
我气喘吁吁地快速追上了君父:“他……当时骨灰撒在哪儿?”
“昔日郑国,乃在内地,不见有海。于是扶苏选择了九江。”
我说不出话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句诗,就是郑国有名的情诗。
公子扶苏因为母族在那边,也才因此得名。
至于九江……是我两世的家乡。
“若全力赶路,想来两日就能往返了。”我说,“我想最后去告个别。”
葬礼和坟墓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只是个空棺。
我不想和其他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怒哀乐,这份感情是如此私人的、排他性的。
我接过君父递给我的手书,这是我一路上的路引,连马都没骑,仅仅靠双腿朝我的目的地前去。
像我现在的本事,速度上来了比骑马可快多了。
我真正看过海的次数,屈指可数。
毕竟就算以前生活在临海的城市,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江。
但无论哪次看到海,我都会醉心于大海的美丽。
它是那么宽广,只要注视着它就会让人心情平静,看似平淡的海面也许下一秒就会变得波澜壮阔,就像有的人,状似宽厚,实则胸有沟壑。
我从怀中掏出公子扶苏的信。
他在开头写着的“展信佳”让我一阵恍惚,我嫌这个世界规矩多,写个启辞对上司和对下属的还不一样,什么安启钧启大启的,后来我哥跟着我写信,也都是展信佳了。
这封信里,公子扶苏跟我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
他不曾当面跟我讲,因为我听了肯定会跟他急。
我坐在石头上,又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
他先是朝我道歉,说着自己真的没办法坚持的话,他说,他只是不想看到身边又有人死去了。
他又和我说,他有的时候很害怕,害怕自己并不是我想的那个模样。
我知道,我一直是带着滤镜看着兄长的。
就像是海。
我只看到了它的平静无痕,却忘了它的汹涌澎湃。
他仍然是和我道歉,他说他没想到,要让我因为他的死亡而意识到他并非我的想象。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仍然是心平气和的。
甚至,再一次看到他说着我可以把君父当做最重要的人以继续活下去的鬼话,我也没生气了。
……这个人,看得可真透彻啊。
明明他的死亡才是前不久,我现在却已经如此坦然的接受了。
我看着他接下来写的话:“让你独自留在君父的身边,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长子,我可真是失职啊。”
“但是啊十妹,你们眼中的风景也是不一样的。如果只有君父一人,想来他会走上一条没有错误但也不算正确的道路吧。”
“这个时候,能够劝谏的存在只有你独自一人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心怀忐忑。”
“但是,对于连继续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我,除了聊胜于无的祝福之外,竟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扶苏绝笔”
“……可真是操心的烂好人呢。”我喃喃道,指尖跳动着一抹细碎的火焰,我看着这些灰烬坠入海中,慢慢地笑了。
“再见了……即使这么说,我还是真想再见你一面啊。”
最后的话语,在风中飘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出口:“……哥哥。”
【SR★4·嬴阴嫚[Caster]·最终故事】
——人若是立于云端之上,同神又有何异?
他本是这世间唯一的真人(神),却允许了渺小的、仅为众生之一的人的陪伴。
于是这个众生之一的人便不再普通。
长达两千多年的陪伴,究竟是这个不再普通的人逐渐染上神性,又或者是此世间唯一的真人保留着些许的人性?
“我从来都没有花费精力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再普通的人如是道,“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结果无论变成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我会在他的身侧,在需要的时候,尽我所能地向他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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