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狄青, 陆辞落了个难得的清闲, 索性不急回家,而是留在集市上闲逛。
若回得太早, 保不准要被不时上门的友人捉到,一旦被缠上, 接下来的大半日, 怕都回不去了。
只是他却没想到, 自己盘算得再好, 也赶不上撞上门来的巧合。
当时他还未来得及对第二样看上的点心下手,身后便从远到近地传来了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动静, 还伴随着清脆的铃声。
这会儿正是街道最繁闹的时候之一,也是供车马行走的分道最拥挤的时候。每当存在不得不占用部分供人行走的宽道的情况, 车主便会令车夫挂上银铃,发出急促的铃声,以作示警。
陆辞对此不以为奇, 头也懒得回, 径直往前走了一步,让前身紧挨着摊贩铺开的木板, 权作避让了。
结果急促的驴蹄声, 就在刚越过他的时刻,突兀地停住了。
陆辞丝毫不觉这与自己有关,瞄准了心仪的小零食后, 便笑着开口道“店家, 麻烦来一份麻”
“摅羽”
陆辞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议地回过身去, 对上掀开车帘、探出头来,一脸将信将疑的寇准的脸,缓缓地摘下斗篷“寇相公,连我这副装扮,您竟也认得出来”
寇准冷哼一声,难掩得意道“还不上车,难不成还等着我亲自请你上来”
陆辞嘴角一抽,知晓在这牛脾气的老丈面前是无法轻易转移开话题的,唯有在惹起看热闹的人群围上之前,如了堵在路中间的这位霸道宰相的话,利索上车去了。
“你倒是落得轻松,”陆辞一在对面坐下,寇准就抱怨开了“一督考完制科,你职事又不在京里,不必日日上朝理事,可不就得个清闲”
陆辞笑道“能者多劳,相公就算想闲,也注定闲不下来啊。”
“出息”寇准撇了撇嘴,半真半假地不屑道“我一把老骨头还每日折腾,你年纪轻轻,就好意思享清闲去了”
陆辞早习惯了寇准这张刀子嘴,对这些话更是轻松自在地当做了过耳清风,莞尔道“相公特意唤我上车,想必不是就为了埋怨这几句吧”
“不错。”寇准爽快道“既然这般碰巧,我便同你聊上几句若我猜的不错,你怕是还打着待制举一毕,便收拾包袱要回秦州去的主意罢”
“听相公的意思,”陆辞笑意不减“此事难道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确实出了,而且还不小。”说到这,寇准再憋不住脸上的笑,痛快地一拍大腿“你不一直忙着筹备抵御李元昊那崽子的工事么你未上朝,便错过了刚传到朝中的军报,他可是在吐蕃国主和曹将军的联手之下,栽了老大一跟头”
许是陆辞配合地露出的惊讶神情满足了寇准的炫耀欲,他没等陆辞再出声追问,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西北的新战况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却说在付出惨烈代价地拿下猫牛城后,李元昊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只暂作歇息,就马不停蹄地直冲唃厮啰刚刚落居的新王都去了。
待他带着浩浩汤汤的十数万大军杀到青唐城下时,面对的就是一只厚颜无耻、从头到尾都秉持龟缩不出之道的硬壳王八。
饶是西夏兵士在英明神武的国主带领下,士气如虹,如狼似虎地等着建功立业,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这座屡经修护、闪闪发光、固若金汤的城池。
在吃过猫牛城的亏后,李元昊始终疑心唃厮啰还有奸计要耍,哪怕摆出孤注一掷的围城死困之计,也没忘记要将退路标记得清清楚楚,再每日派人去四周查探,准备迎击援军。
结果他准备充分,援军却是迟迟未来不知是得了赞普的死命令,还是被赞普只顾着保全自身的计划寒了心,亦或是唃厮啰继位时日太短、根本没来得及吸收完原属温逋奇的部下
在严阵以待地等候了月余后,那传说中的百万吐蕃雄兵,只有二十万一直躲在城里,另外八十万,这还在各自城中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被调动的迹象。
李元昊敏锐地嗅到些许不妙的气息,然而赞普就在眼前这座城池之中,只要一举拿下,吐蕃大半领土便唾手可得的巨大诱惑摆在眼前,他的理智再强大,也全然抵御不了。
只是在城外干耗了两个月功夫后,李元昊就打心底地想打退堂鼓了。
城墙的确被他带来的攻城器械砸得千疮百孔、不复之前光鲜亮丽,但以当初猫牛城看似摇摇欲坠、却还硬生生地撑了多时的表现来看,青唐城只怕在这方面更为厉害。
况且,在这里头躲藏的,可不是弹尽粮绝的数千青唐百姓,而是二十万以逸待劳、精力充沛的吐蕃精兵啊
相比之下,不管是西夏这头被拉长的补给线,还是渐渐变冷的气候,都让长途作战、还见不着多少战果的西夏兵士疲惫不已。
哪怕是在他的奋力调动下,也难掩士气日趋的衰败。
然而李元昊有意暂作撤退,一直忍着肉痛在粮草上支援他,到目前却除了几个犹如猫牛城般鸡肋的城池外、没见丝毫收益的契丹,可坐不住了。
只因李元昊感到势头不妙,就要让他那大批粮草就此打了水漂
可想而知的是,当李元昊刚一透露出这一意象,就被他那位强势岳家劈头盖脸地写信痛骂数顿,落得狗血淋头。
在大局面前,李元昊自然忍得了一时之辱,大不了待到雄起之日,再加倍奉还。
令他真正骑虎难下的,是契丹国主明确表现出来的断绝援助的威胁在注定看不到回报的情况下,耶律隆绪可不打算再将大笔的军资砸在这位不靠谱的女婿头上,要由他自生自灭了。
当然,李元昊更为清楚的是,一旦两家彻彻底底地撕破脸,以耶律隆绪的作风,可绝不会真像漂亮的面子话里说的那般由他自生自灭,而多半会率先出兵,抢在大宋和吐蕃之前,先下手为强地将他吞噬殆尽。
在两头逼迫下,李元昊果断作出了改换目标的决议他留下三万兵马、大批帐篷和最重视的副将,亲自带着剩下的兵士长途跋涉,就要突袭自原知州陆辞被临时调走后、显得毫无防备的秦州。
李元昊的真实意图,自然不是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再去重新啃另外一块硬骨头撇开好战的宋太宗不提,接下来的两位宋廷之主,都显得优柔寡断、软弱可欺。
在他们气势汹汹杀到跟前的情况下,秦州兵决计会选择闭锁城门,以守应战,而非正面迎击。
李元昊所料不差在他们如鬼魅般忽然冲到跟前时,只提前一日得到消息的那位权知秦州的滕宗谅,唯一做的只是匆匆召回城外劳作的所有农人,再将重重加固的城门紧闭起来,把士兵都拍到各个堡寨上,以相对。
蠢货。
李元昊于心底嗤笑道有吐蕃赞普这块唾手可得的大肥肉在前,他对舍近求远地攻下秦州城,目前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所图的,可是留在城外,来不及随农人一同撤走的大批大批的熟麦
虽说直奔青唐城的途中,他也顺利攻下数个吐蕃城池,且远远不及攻下猫牛城时的艰辛。
但伴随这份轻松而来的,则是在派人谨慎查看所收缴的城中储粮时,惊怒地发现心狠手黑的唃厮啰,竟是把九成都预先替换成了毒麦。
哪怕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筛选出未被投毒的剩下一成,也完全不足应付大军所需。
为了不受急功近利的辽主威胁,也是有心给建下那座该死的城池、让他如鲠在喉的秦州城一个教训,他方才初次下策,急袭秦州,掠走还在地里的秋粮,再在不敢出战的宋人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信不过那些吐蕃城里粮仓的粮食,这亲自从地里收割上来的新麦,总归是可信的。
怀抱着这一想法的李元昊,洋洋得意地满载而归,一路可谓畅通无阻。
那群窝囊废一般的大宋守军,只敢远远目送他们离去,无一胆敢追上来。
讲述到这时,说得口干舌燥的寇准便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正凝神沉思的陆辞,发自肺腑地感叹道“真不知该夸你深谋远虑,还是阴险狡诈了。”
西夏会先与吐蕃交锋,是谁也没想到的;刚迎来新赞普、理应动荡不堪的吐蕃会如此强悍,直将李元昊拖得苦不堪言,也是谁都没想到的;李元昊在契丹国主的逼迫下,不得不自行领兵掠取粮草,还刚巧就盯上了知州不在的秦州,更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到的结果。
偏偏在这一重重巧合下,愣是让李元昊信心满满地主动踩上了陆辞早早布下的圈套,也就此栽了个头破血流。
毫无怀疑地吃了满肚子野草,痛苦地拉了一宿肚子的西夏军,被唃厮啰亲自带领的吐蕃军、以及埋伏在李元昊布下的退路上的宋军打了个完美的两侧夹击。
十数万西夏军生生打得只剩半数的六万,全溃逃回党项去了。
陆辞眨了眨眼,同样发自肺腑地回道“我亦觉不可思议。”
在他原先的猜想中,李元昊会先向秦州下手,布下这一局,与其说是真心实意要坑李元昊一把,倒不如是为了确保农民的安全,仗着粮草充裕,预先实施坚壁清野的策略。
当早些时候得知西夏兵直奔吐蕃去时,他还当那手打算就此白费,还浪费了再种一季农作物的时机,感到些许可惜呢。
在寇明显不信的注视中,陆辞想了想,诚恳回道“是缘分啊。”
缘,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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