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职三年一转不同的是, 武职五年方成一轮磨勘。
齐骆花费十数年功夫, 由从八品的门祗候升迁为正六品的勾当皇城司公事, 已称得上是同期人中出类拔萃、一帆风顺的了。
只要不同擢升飞快、凌云腾步近妖的陆辞比, 他可谓心满意足。
在好好恭贺过狄青一番后, 齐骆笑着拍了拍老老实实任他牵着的骏马,玩笑道“好歹在我手底下做过一段时日的弟子, 青弟该不会连如何上马都忘了”
一个吧字还未出口, 狄青便如鱼腾跃一般利落起跳,侧臂于鞍上借力的速度极快,连马儿都未及反应过来, 只疑惑地一扭头, 制科将帅科的魁首, 就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了。
“好俊的动作。”
齐骆眼前一亮, 赞道“在你陆兄手底下历练数年,战场还真没白上, 单这上马功夫, 就练得比我都强了。”
“齐兄谬赞,”狄青赧然道“小弟不敢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陆辞大大方方地替狄青受了这夸赞,笑眯眯道“齐兄就随我一道服老罢。”
狄青“”
望着狄青一下从干练转为不安的神色,齐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寒暄过后,齐骆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 不敢再做耽误。
他牵着马步行在前, 狄青虽浑身不自在, 也不得不坐在马上,由着马儿慢吞吞地踱步。
最令狄青如坐针毡的,不是沿途百姓投来的钦羡目光,而是他的身侧,还慢悠悠地跟着个戴斗笠的陆辞。
哪怕人声宣沸,他也能轻易捕捉到恋人那抹清晰的轻笑声。
狄青越是紧张,面上就越是绷得住。
撇开一身正装、颇有气势的齐骆,以及难得一见的神骏骏马不说,光是狄青那毫无表情的俊气侧脸、线条漂亮利落的身形,还有成熟稳重的气场,便一下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制科登科,毕竟不比贡举登科来得热闹隆重,不少人见到这惹眼阵仗,却还不知是为何故,不由问起身边人来。
待得到解惑,便是清一色的惊叹声。
好年轻,又好俊的郎君
尽管无心凑这个热闹,却被动静吸引,也情不自禁地投去了艳羡目光的,还有雄心壮志地初下试场,却得到不好消息的今科贡举举子。
何姓举子没精打采地在二楼看着,当狄青路过时,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唉,虽说制科出身比不得进士出身亮眼,但能做个鸡头,也比沾不到凤尾要好啊。”
要不是制科的初试放在解试的同一日,令人再占不到两头同时报考的便宜,他保不准也抵不住诱惑,要去钻一钻空子了。
这下可好,他舍不得放弃被视作正统的贡举,就错过这说不定是空前放宽条件的一届制科,真是两头落空,叫他心里好生难受。
以他的才学,贡举排不上名次,说不定碰题碰得好,制科就能名列前茅呢
“你可歇歇罢。”旁边那桌的林举子听不得这话,当即反驳道“制科登科者,自开朝开举以来便少得可怜,你我连解试都过不去,还想着夺制举之魁”
何举子不服气道“谁不知晓官家仁厚,又极重视制科,说不准为打破常规,特地放宽名额,才会一口去连用六人呢”
“看他年纪轻轻,却有这等气势,定也不是凡俗之器,有着真才实学。”严举子不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赞同了前头林举子的话“与其想些不切实际的空话,倒不如脚踏实地,多加温习,以备下一个三年。”
严举子这话一出,不少心思跟何举子一样浮动嫉妒的,都面上讪讪,点头附和了。
何举子遭他俩带刺的话嘲讽一顿,心里老大不痛快。
只是他与严、林举子同乡同院,二人成绩向来好他一截,说出那番话来,他纵使反驳,也无甚底气,只有憋着口气,别开视线去。
就在这时,他目光掠过一故意躲在角落、自始至终头也不抬、更不参与进那场热闹讨论的人身上。
在认出那人后,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肩头“袁郎是何时来的怎不打声招呼”
袁举子神色不太自然地皱了皱眉,勉强说道“见你们聊得正好,不便打扰。”
“何必这般见外”何举子假惺惺道“我正好有话想问你。”
袁举子忍耐地应了一声,便听何举子好奇问道“你不是过了阁试么,怎却未在过阁名录上,寻着你名姓”
莫名被点名不说、还戳了旧伤疤的袁举子,再不想压下心中不快了,豁然起身,气冲冲地撂下这么一句“那自然是比起怨天尤人,我更有几分自知之明,知晓自身才疏学浅,技不如人罢了”
何举子猝不及防下,就被唾沫星子喷了满脸,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好半天,袁举子已愤怒地拂袖而去,他要想生气叱骂,也来不及了。
在解试中落榜,却抱着同何举子一样酸溜溜的心态举子,其实并不在少数。
即便是在弓马试中落得个大红脸,亲眼见证了自身与狄青差距的袁举子,心里其实也是愤愤不平的。
所谓堪任将帅科,筛选的自然是儒将。
既是儒将,胸中有兵数万卷,可运筹帷幄于军帐之中,便已足以,何必似武夫那般,非要考校那上阵杀敌的武功
在某个街边小摊上,一郎君正悠然自得地喝着小米粥,丝毫不被身边热闹干扰。
待过了片刻,一刚才挤进人群去一探究竟、闹得满头大汗,衣衫凌乱的白衣举子喘着大气,在他对面的座椅上重新坐下,满脸羡慕道“原来制科魁首狄汉臣,生得那般年轻啊”
那郎君施施然地将剩下的粥一口喝完,擦了擦嘴角,才补充道“他与你我同岁。”
“同岁而不同命啊”他友人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地夹起了糊了一半的面饼,胡乱往嘴里塞“你我初次下场,连解试都未过,又得回去寒窗苦读,等下一个三年。他也是头回下场,却一举夺魁”
虽说制科出身,在士林眼里终究比不得正经的进士出身,但扛不住官家看重啊
说到仕途和擢升,大多数人都得兢兢业业地熬资历,等磨勘,但也不乏极少数简在帝心,因而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的。
这回主持制科的陆辞,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嘀咕时,已优哉游哉地用完了早饭的对面那人,却丝毫不觉气馁,倒失笑道“若按你这说法,更该得你羡慕的,岂不得是陆节度”
“那是天壤之别”他友人摇头如拨浪鼓“自然不好肖想。相比之下,还是狄汉臣离得稍近一些。”
“不论是远是近,”听出这话里的颓意和胆怯,他轻哼一声,眼底是斗志满满“最后还不是得看才能”
“哎,可真不知该说你恃才狂妄,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好”
他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最后的几根面饼囫囵咽下,口齿不清道“还是先回旅馆去收拾行囊罢,我的韩郎”
韩琦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他友人搭在肩头的胳膊给打断了思路,唯有拧了拧眉,由人将自己拽走了。
此时此刻被迫打马游街的狄青,可没有关注他人想法的闲暇。
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的陆辞身上了。
即便知晓不合时宜,又有齐骆三番四次提醒,他还是止不住频频扭头回看的动作。
他惯了落后公祖半个身位,跟在公祖身边,却从未有过被公祖调转头来自后头跟着,笑着一直注视他的经验。
直到陆辞看他实在局促,只得扬声提醒一句专心,他才老实下来,除却还感浑身不安外,终归是没乱动个不停 了。
在漫长的煎熬中,面无表情的狄青终于熬到了宫门前。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顾不上跟齐骆道谢,就先小跑道陆辞跟前“公祖”
“我只能送你到这,在往里头,就得让齐兄带你了。”
陆辞假装没看出狄青眼里的欲哭无泪,笑着冲齐骆点点头后,便伸手在小海棠肩上拍了一拍“快进去吧。”
他忽地压低了声音,以只有狄青能听到的音量,含笑添了句“我心爱的制科第一人。”
之所以走在小狸奴的身后,他还真不是出自为了捉弄狄青,让狄青窘迫的意图。
他只是想从身后亲眼看着,亲身守护狄青最为荣光的起点,陪着真正走上宽广光明的路。
狄青“”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一句,他尚未有什么反应,耳根就已不受抑制地唰一下,彻底红透了。
考虑到狄青一会儿要被官家引见,陆辞不好有进一步的调戏之举,于是推开一步,飞快地冲小恋人眨了眨眼后,便笑着转身离开了。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齐骆,不由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道“你们虽非血脉相连的手足,却比大多数人家的兄弟要亲睦得多了。”
被齐骆的话一惊,狄青再不敢沉浸在心猿意马中,简单地收拾了下心情,正要回话,就听齐骆无意地随口一提“待你受授官任职,九成得与辞弟分开,你可得好好珍惜这段时日。”
狄青闻言一怔,倏然沉默下来。
在发烫的耳根渐渐恢复正常时,闷头赶路的他,才四平八稳地回了句“多谢齐兄提醒,我明白的。”
他早就已有所准备了。
比起似个废物一般,终日受公祖恩惠,终己之力,也无法回报半分的痛苦
短暂地天各一方,心有灵犀地一同奋斗的滋味,究竟要好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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