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钦若获释一事, 陆辞暂且不知。
赶在新年到来前、这最为繁忙的年末来到汴京的,还有一批稀客长途跋涉、来自高丽的使节。
因他们的来到, 不仅宫中需为接待使节筹备, 宫外的大小驿所忙碌起来,就连得知这一消息的普通百姓们,也对此颇为期待。
当然,对他们而言,最值得看中的并非是差不太离的长相,也不是完全听不懂的古怪语言。
而更多是为了争取这些不甚挑拣, 对寻常事物也颇为稀罕, 甚至愿为此出大价钱的肥羊了。
这趟前来的高丽使节们,也的确没让眼巴巴等着的他们失望在等待宋廷派人接他们入宫期间, 仅在驿站稍加安顿, 他们便纷纷出门,四处选购要带回高丽去的物件了。
因高丽国主素来最重宋土的典籍著作, 他们头个去往的, 便是位于集市中的大小书铺。
表面上瞧着一切如常,实则早对他们的到来做了十足准备的店家们,热情无比地招呼了他们,又笑眯眯地搓着手, 推荐了一大堆在他们口中近年来在京中最为畅销的书籍, 全给兜售了出去。
当然, 这些高丽使节对他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 不过国主有令, 他们又时间紧迫,唯有暂且听取建议,将这大堆大堆的书搬回了驿馆。
因两国间路途遥远,要想将这些书籍尽数带回无疑是痴人说梦,他们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便是要竭尽可能地粗略翻阅一次,好将真正值得带走的书归类出来。
读着读着,几人便不约而同地翻到了出自柳鸳鸳之手的话本系列了。
“柳鸳鸳”
使节中官位最高的金悌一愣,心里不由泛起了一阵好奇。
一看便是女子的名字,也知是多么出彩的书,才能被刊印多达二十多本。
他简简单单地一翻开,不料一读便入了迷,竟是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才在部下的唤声中猛然惊醒。
“这话本”
他一言难尽地拧了拧眉,还有些不太情愿地放下书册。
待意识到时辰之后,那点意犹未尽,登时就被震惊所取缔了。
真要概括起来,明明只是说些儿女间的恩怨纠缠,却因那优美得不可思议的文笔,细腻而优雅的诗词,还有那鲜明生动的人物,而变得难以言喻的出彩。
竟令身怀正事的他都释卷不得。
也难怪能印上这么多本,还于城中极为畅销了。
就在打发走部下的金悌还为是否要挑灯将这堆话本读完、以解那股猫爪挠心一般的瘙痒感时,宫里的小皇帝也召来了将在明日走马上任的御史大夫陆辞,以一吐内心的紧张。
陆辞听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不禁哭笑不得地问道“远道而来,肩负重任的高丽使者未曾紧张,怎陛下身为泱泱大国之主,反倒坐立不安起来了呢”
听他说得轻松,赵祯赧然道“我还是头回接待高丽使节,恐不晓得,叫他们拿去与先帝时的情形比较,闹出笑话来。”
大宋与高丽之间,一直维持着颇为密切和友好的往来,不仅常派使节互访,还会有高丽的留学生前来太学、国子监读书。
有些成绩极为优异者,中举后留在此处做官,蒙高丽国主召也不思归的情况,亦不鲜见。
只是自赵祯继位以来,分明在先帝真宗在位时还来过好几回的高丽使节就未曾出现过,不免让小皇帝有些耿耿于怀。
结果高丽人真来后,小皇帝又难免慌了手脚,唯恐分寸掌握不对,坠了大国的威风。
陆辞莞尔道“官家多虑了。在下官看来,官家只需将上朝时的七分威风拿出,添一分不苟言笑,再按惯例回赠礼物便是。”
见赵祯还是眉头紧锁,陆辞又开导道“况且高丽使节一直未来,也另有原因在,而同官家无关。”
赵祯纳闷道“此话当真”
陆辞颔首“高丽同宋土间,可还隔了一个辽国。在中原局势不明,相对弱小的高丽要想求存,要么需作一根两边倒的墙头草,要么就得装聋作哑、作壁上观了。”
尽管高丽素来对大辽和大宋一视同仁,以求书画、雕塑、技艺和宗教为主,哪怕有所交流,也全然谈不上军事上的援助。
但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高丽为了稳妥求存,定也不愿得罪近在咫尺的这一庞然大物的,不得不避嫌的。
赵祯听完,先是恍然大悟,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就更疑惑不解了“现西北战局虽已逐步明朗,可我们与契丹之间,仍是冰冻三尺,他们怎就敢在这节骨眼上来了”
陆辞笑了“这群高丽使节,我听说可是早在两个月前就出发了。要真是一路直奔汴京来,哪怕路途崎岖难行了些,到底未到冰天雪地的寒冬,又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他们这会儿虽无意声张,但多半是已先去了辽国一趟,探出几分那边的态度,才敢继续南下,往我们这来的。”
因契丹国主耶律隆绪自知,离跟李元昊这便宜女婿撕破脸的时候已经不远了,要同还未真正翻脸的大宋修复关系、确保要紧时刻不腹背受敌,就成了当务之急。
只是两边关系既未真正破裂,仅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地步,便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上门尤其契丹国主也自诩强邦之主,又如何愿意能当自己孙辈的幼小宋主赵祯先行弯腰
这才有了要借高丽使节之口,先同宋庭进行一番你来我往的暗示,再正式派使节上门的打算。
见赵祯气鼓了脸,重新陷入深思的模样,陆辞才想起补充一句“这些说来,不过是下官越俎代庖的些许猜测,那边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建议陛下还是以诸位宰辅的商议结果为主。”
“他们的话,我自然会听。”赵祯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小夫子的话,也得听。”
不管是真是假,有小夫子这一席话垫底,原本还有些焦虑不安的赵祯顿时安下心来了。
刚好礼部已然筹备 ,后天夜里,便要在宫中大摆筵席,以款待远道而来的金悌一行使节。
这场宫宴,升朝官们皆需出席,陆辞身为从二品的御史大夫,自也在赴宴之列。
因他才在御史台上任一日,给他打下包票、要提升大夫职权范畴的小皇帝也还没来得及有具体行动,在那形同虚设、只空有名头的职位上待了一天的陆辞,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闲。
也令他颇感别扭不知不觉中,他都习惯了赴任的头一天,都将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的状态了。
许是因忌惮他深得圣心这点,哪怕御史行事无需关白长官,除了面对这空降的大夫全程沉着脸、必要的行礼和问候外对陆辞完全刻意回避的御史中丞韩绛外,其他御史们对他还是恭恭敬敬,不敢轻忽慢怠的。
陆辞看出他们的口不对心,也毫不着急,只微微笑着一一回应。
等到这日结束,他虽还未对御史的工作完全熟悉,但包括所有人名和面孔对应在内的基本情况,已是了然于胸了。
只是在沐浴更衣后,前往宫中赴宴的陆辞由内侍领着,准备在座位上落座时,看着身侧笑吟吟地冲他点头示意的参知政事王曾时,不由语塞。
“你这是,”陆辞无奈地看向这脸既嫩又生、不敢直视他的小内侍,心里隐隐有了对方受人指使,要阴谋害他乱序而坐的猜测,婉言提醒道“弄错了吧”
不等内侍开口,王曾已笑着解释说“他未曾弄错,这可是官家亲口下达的指使。且官家还猜出你心思细密,不会轻易坐下,才特意向我也交代了这么一声。”
小皇帝又想做什么
陆辞微微蹙眉,无奈地抱怨了句“王参政,怎不劝劝陛下”
“并不是多不得了的事,你坐下便是。”王曾很是放松地一笑,几是拽着陆辞坐下后,才说道“真论官阶,你也是从二品的大夫;要轮职权,你可是连寇老西儿那暴脾气如今都得敬三分的御史台之长,怎坐不得”
要换作别人说这话,难免透出些暗讽的挖苦气,但王曾神态轻松,口吻亲近,又与陆辞有称得上有点交情,陆辞自不可能真正误会。
陆辞叹了口气,望了眼还空着的主位,徐徐坐下“既然如此,我也只有从善如流了。”
王曾笑着看他一眼,并不言语。
他认为的是,官家年岁虽小,心思却是不少。
会将陆辞的座次提前了七八位,安排在自己身边这一颇为显眼位置的目的,应不止一个。
恐怕既是为了弥补将陆辞遥命为节度时错失的宣麻风光,也是为了在高丽使节前炫耀一番,自己最为得意、也最为心爱的才俊吧。
王曾待人素来不远不近,摆明不涉入党政的纯臣立场,哪怕面对是他相对欣赏的陆辞,态度上也未有多大的偏转。
在劝陆辞坐下时说了那么几句后,之后的等待期间,他就只与陆辞偶有交谈了。
文武百官很快由内侍们有条不紊地引领入座,紧随其后的,便是坐在客席上的高丽使节。
待人皆到齐后,自是一身隆重仪服的大宋国主赵祯,与郭皇后驾到了。
看赵祯神色如常地接受众人起身行礼,开宴之后,又从容自然地与高丽使节简单交谈,赐下礼物的模样,陆辞不由眨了眨眼。
看赵祯这成熟镇定得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居然丝毫不能将对方,与昨晚还紧张得连呜呼哀哉的那个小郎君联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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