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使节金悌等人的表现, 自是与陆辞那颇为久远的记忆中的包公电视剧里的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动堪要不可一世地同宋臣进行比试的作态,半点沾不上干系。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方恭恭敬敬,一方客客气气,宴席上全无剑拔弩张, 而是一派和乐融融。
陆辞自认对早年学的那点历史早忘得七七八八,在经过白皮包拯一事后,对这点出入,已不再会大惊小怪, 而能寻常接受了。
毕竟高丽与实力强横,疆土辽阔的契丹比邻而居,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既是因它较为偏远的位置,难惹来觊觎的国本,也是因它极识时务的态度。
高丽国主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图存, 更图求发展,才会派人频频出使, 努力汲取两国文化,以为己用。
既是将自己摆在虚心求教的学生态度上, 金悌待这年岁尚幼的宋主自不可能有半分轻视, 一举一动皆极为恭谨。
见他们果然如小夫子昨晚所说的那般,并不因年纪而小觑自己, 而是拿出了当初面对爹爹时一般无二的态度后, 一直表现得自在从容的赵祯, 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气。
酒过三巡,金悌见席间气氛正热,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要让使团随行的那十二名伶官,在宴中献艺的请求。
听得这话,一直跟身边的王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仅小酌了两杯、神态却已不自知地流露出几分慵懒的陆辞,不禁感兴趣地眨了下眼。
莫不是要斗艺了
面对金悌的请求,赵祯当即欣然允诺,令场中的教坊乐师伶工先退去一边,好任高丽伶官们上场了。
令陆辞失望的是,金悌让随行伶官献艺的意图,绝不含半分挑衅之意,倒是谦逊到了极点除却开头两曲为被称作俗乐的高丽民乐外,接下来连现的五场歌舞,具是宋乐,想必是由前些年先帝选派去高丽传授乐艺的教访之人所授。
随高丽使团远道、又是由高丽国主精心挑选的随行乐官,所奏竟大多为宋曲这点,多少令在座的宋臣感到几分与有荣焉,一直板着的面孔上,也渐渐地添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对这些装束与宋人颇为不同的伶官表演,赵祯还是感到颇为新鲜的。
只是看着看着,他忽然感觉到几分不对劲的地方了也不知是他多心还是真有其事,场中的高丽伶官,怎瞧着似有些分心别处
赵祯察觉出这点异常,沉住气继续留意。
就如他隐约所感觉出的那般,伶人们表演时无比卖力,但一双双画了艳丽妆容的眼,总会有意无意地往同一个方向瞟。
刚一瞟过去,应是恐被发现,便迅速移开视线。
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没忍住,重新看了过去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在看什么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好奇心,待他们再行此举时,所需顺着他们投注眼神的方向,一道看了去。
当看清勾走这些高丽人心神的元凶为谁时,赵祯瞬间就由好奇转为了然了。
原来是在看他的小夫子啊。
赵祯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嘴角微微上扬。
对陆辞会引来使臣们关注这点,他当然毫不意外不论是出众的气质和样貌,还是十分靠前的座次所代表的高官阶,都令陆辞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了然归了然,赵祯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许是大殿中座客甚多,又灯火通明,加上冬日衣裳本就穿得厚重,再加上杯中物一下腹,酒量向来算不上好的陆辞,不知从何时起已是微醺。
冠玉般无暇的侧颊浮现出醉人的薄红,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亦染上淡淡的粉,眼眸被烛光耀得很是水润,一缕乌发顺滑地垂至耳前,乌黑与雪白的对比,强烈得惊心动魄。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为散去身上不适的热度、而把原本工工整整的官服自领口随意扯松了一些,露出两截干净漂亮的深深锁骨,和几乎白到晃眼的些许肌理
似是高高在上、清心寡欲的谪仙君,漫不经心地步入红尘俗世,袍袂上无意间沾了几分人间烟火,却让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美丽。
作为当事人的陆辞,却完全没注意到不少人正屏息偷看他。
虽不清楚自己酒量究竟如何,但在察觉到思路变得有些迟钝后,自制力一向颇强的他当即停下了续饮。
将还剩一半的酒盏推开,发了一会儿怔后,他才后知后觉脸上有些发烫。
他慢慢地想了一阵子,回过身来,温和客气地向侍立一旁的小内侍要了一张沾了冷水的帕子,轻轻扑在面上。
当温度稍微降下来后,他微眯着眼坐了会儿,才下意识地整理了一番仪容。
那之前微敞的衣襟,也就被重新合拢了。
一直有意无意将目光留在他身上的一些人,这会儿才如梦初醒一般,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继续同邻座人推杯换盏。
而或多或少对此有所察觉,更知自己被身边人衬托得黯淡无光的王曾,不由感慨万千地看了毫无所知的对方一眼,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青年才俊难得,模样生得赏心悦目的青年才俊,更是得天独厚。
同样一早发现了伶官们的频频走神侧顾,为此着急不已的金悌,在着恼地看向令他们心神不属的罪魁祸首时,也被惊艳到了。
若只将平日的陆辞单拉出来让他见上一见,他还不至于如此,偏偏是人似醉非醉、却最是醉人时,在一干或是年迈、或是相貌寻常的高官大员里生生脱颖而出,自是尤为引人注目。
待筵席一毕,满载宋主慷慨赏赐而归的高丽使节团,还忍不住坐在同文馆里发呆。
金悌手里捧着之前看到一半的柳鸳鸳的话本,愣是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干脆下令道“快去打探打探,方才坐在上席的那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同样也揣满好奇的那名高丽使节领命而去。
因陆辞名头太响,他甚至还没走出同文馆,就已问出了结果,满脸佩服地汇报道“那位郎君姓陆名词,表字摅羽,家境虽颇为贫寒,仅得寡母一人,却是天资卓绝。十年前便因连中三元,在京中名震一时,如今更是官至御使大夫,节度使,似他这般奇快擢升的,朝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十年前”金悌大吃一惊“他年岁究竟多大了”
瞧那面相,他只以为是刚着弱冠的郎君。
对方莫不只是模样瞧着年轻,其实不过是保养有方,实际上已至不惑之年了
“二十有五。”使节一脸复杂地回道“且,尚未成家。”
陆辞虽一度离京数年,但却丝毫没被京中百姓淡忘除了他自身极其出色的条件外,柳七广为流传的话本也功不可没,更脱不开他至今尚未婚娶这点。
在京中不少尚在待嫁之年,却因眼光甚高,或是家中爹爹位高权重、宁缺毋滥,非要相看个前程无量的好女婿的女郎,都始终认为,只要陆三元一日不婚娶,她们总归是有希望的。
随着陆辞官位的水涨船高,胆敢似当年简单粗暴地派家丁捉婿的人家,是再没有了,但落在这一炙手可热的青年高官身上的觊觎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曾少过。
“”
就连金悌听到最后那句,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万分遗憾。
早知大宋有如此佳婿,他当时就该顺着哭闹不休的长女的意思,将她带来,说不准还能让两边相看一番。
哪怕不能为妻,能拉拢至这么一位难得的俊才,他也愿意啊。
毕竟陆辞至今未娶,不是眼光极高,便是对宋女无意。
可惜啊,太可惜了。
金悌很快从扼腕的心绪中挣脱出来,回神道“快去各大书铺问问,看出自陆摅羽之手的书籍有哪些,全买回来。”
宋人科考之难,作为来往两国数回的使节,金悌自是了解甚详。
可想而知的是,能连夺三魁,还在官场中如鱼得水的陆辞,身为其中佼佼者,势必是个擅长舞文弄墨,诗词歌赋极其出彩的。
将这位传奇似的宋廷高官的作品收集,带到国主面前,想必能让国主心悦。
“是。”
部下匆匆离去,这次直到夜深,才捧着一大摞书,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金悌惊讶道“竟然这么多”
不等部下答复,他便拿起最上头那本,认真地翻看了几页。
然而这本署名的确为陆辞的厚厚书册,里头内容跟诗词歌赋根本毫无关联,倒是通篇在逐字逐句地剖析如何答策论题为宜,详细地列出了优秀的范文予以参考,又把考生们易犯的错也给拉出来、强调该如何规避。
就连当时只是为了物尽其用、丰满一下腰包的陆辞也没想到,自己整理出来的这几本策论详解,已风靡多时,还快成为周边各州县的大小学院中,夫子必定拿来在课堂上进行讲解的教材之一了。
从未看过正经应考参考书的金悌,愣是翻了好些页后,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怎是这些”
他们国主再好宋人文化,也不可能连这么一本教导如何杀题解文的书册也读得下去啊。
金悌将这本策论详解放下后,又翻开了那摞书里的另外几本。
这一读,就瞬间让他入了迷。
薄薄一册诗集,尽是有情有意有韵,令人回味无穷的妙品,字里行间透出的哀婉悱恻,更是动人心弦。
只是读着读着,金悌莫名感觉出,这细腻而精致,多愁善感的笔锋,竟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
就在他面露惑色时,一直不好打断他的部下,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出自陆摅羽之手的,除了策论详解外,并无其他。”
那厚厚一摞,多达十数本的诗集,并无一本是出自陆辞之手的,而清一色是由柳七和朱说等人,围绕这位最得他们喜爱的友人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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