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自诩被夺去机遇的夏竦多么怨恨难消, 擢陆辞为集贤相、狄青为成都路转运使的诏书还是在这天早朝上得到宣读。
在鲜有反对声的朝堂上, 两封经重重审批、迅速通过的告身便在林内臣的亲自护送下, 风驰电掣地赶往陆宅。
原想着第一个将此喜讯传达的林内臣着实没想到, 当他难得一路快马加鞭,来到熟悉的陆宅大门前时, 竟会扑了个空。
得门仆告知,其家主从昨夜起就带着狄青往王曾府邸去后,他只有满头雾水地折了道, 风风火火地朝王次相的府邸赶。
陆辞刚与狄青和衣睡下,就被忽然来到的林内臣给折腾醒了。
“恭喜陆公, ”将一本正经地宣读过诏书, 又将怀中小心捂着的告身交付后,林内臣面上满是笑容, 诚心恭贺道“此任至重, 唯有陆公称得上是实至名归。”
“林都都知过誉了。”
陆辞笑着摇了摇头。
早在五年以前, 倍受宠信的林内臣就已晋有内臣极品、内宰相之称的都都知,权势不可谓不大,就连身为首辅多年的寇准, 待这位能长侍在官家身侧的大红人, 都会稍收起几分傲气。
而林内臣对外素来审慎,却也冷淡疏远, 唯有待陆辞的客气中透着十足的亲近。
林内臣自是清楚,基础虽是靠自己打实了的,但之所以能一直巍然不倒, 甚至到今日地位,也或多或少是靠了眼前这俊美郎君的帮助频繁受召入宫的陆辞,只要偶尔在官家耳边提上一两句,都足以让他受用。
林内臣这般客气,陆辞也投桃报李,一直待他十分温文有礼,闻言忍不住玩笑道“按着惯例,对此告身我还需当推辞三次,再接受罢”
“无需劳烦陆公仿效那些酸人矫揉做作,”林内臣笑了笑,极为配合道“待出了这门,我便作副愁容,叫旁人以为陆公已拒过便是。”
陆辞大笑。
对这些表面功夫,早已在士林享尽轻狂名头的他,的的确确是懒得搭理不论他是否装模作样地进行推辞,他的青年狂傲的形象,早已在群臣心里坐实了。
哪怕他做谦虚姿态,也不过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招他们怨恨嫉妒罢了。
陆辞索性坦然接受,又欲留林内臣坐下歇歇。
林内臣虽略有心动,却还是坚持先行回宫去了对小夫子的反应满怀好奇的官家,此时恐怕还殷切地等着他的汇报呢。
天底下除了一去边关不愿回的眼前这人外,又有谁敢让一心牵挂的天子久候
思及此处,林内臣便对陆辞愈发佩服了。
林内臣走后,陆辞极自然地握住狄青的手回了房,门刚一关上,方才憋了半天的狄青就再忍不住了,着急道“公祖,我这新职事”
他难得能与公祖厮守个两三月,就又要分开了
成都路绝对称得上是诸路中的中上等次,足以证明官家对他一展宏图的期待,更是给他将来晋升的路给铺得舒服平坦。
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积攒资历,莫出甚么大的差错,那怕又是一个陆辞了。
可这会儿在众人眼中前程远大的狄青,却是羡慕死了张亢的枢密院中供职至少能与公祖一同呆在京中,无需又跑到那光单程车马就得走个十天半月的边远地域去。
陆辞莞尔一笑,抬起手来,故意揉乱他脑袋“小师兄如此厚爱于你,你难道还嫌不够”
狄青蔫蔫地扯了扯嘴角。
陆辞见他如此失落,便不好再逗他了。
只是他正准备将心中打算向小恋人透个底时,提前理完政务的王曾便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见他们二人还在,顿时松了口气,笑道“我虽早知将有这么一日,仍不料摅羽竟那么快便又成我同僚了。”
他未至知天命之年,便已位列次辅之位,历朝历代中都称得上是佼佼者。
但与陆辞一比,便显得班门弄斧了才过而立,竟已二入政事堂。
任谁也能想到的是,等陆辞到自己这岁数时,成就定然是只高不低。
饶是内心较为淡泊的王曾,也难免泛起些许涟漪,又很快回过神来“既然如此,不妨明日你我同至都堂,一道上书。”
昨日商榷时,陆辞还只是赋闲在家,自然不好无召入宫。
现他初得擢升,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回他可是甫一出任参知政事,便提议要断了赠予辽国的岁币,这回不过是要对付夏竦,所掀起的风浪,应远不如前者惊心,倒很是合适。
陆辞欣然应允。
他与王曾间隐约有着几分同为纯臣的默契,无需将话说太明,便定了下来,带上狄青回家了。
“柳兄定又要被唬上一跳。”陆辞与闷闷不乐的狄青说道“我初晋参政之位时,得迁相府,可将他高兴坏了。”
狄青恹恹道“喔。”
陆辞眨了眨眼“你可欢喜”
狄青无精打采地附和“嗯。”
陆辞故意叹了口气“我这其实还有些盘算,只是尚未有准数,不好同你说。方才见你心绪低落,正想透露一二,可瞧你正生我闷气,恐怕是不愿听了”
狄青微微羞恼道“公祖”
以公祖的心思玲珑,哪里会看不穿他的那点小别扭分明是,分明是
“还是想听的吧”
陆辞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亲亲密密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却成功狄青那原本凝重的面色渐渐舒展开来,恢复了欢喜的模样。
翌日早朝。
虽多了个身着醒目紫袍的俊美郎君站在最前列,官家面上的笑更是一直未曾淡下来过,但朝臣们除了心里暗暗泛酸外,总体上还是无风无浪的。
散朝之后,赵祯步履轻快地踱入政事堂中,正要欣赏一番终于满载荣光归来的小夫子的风采时,就得一脸严肃的王陆二人行了一礼,同时呈上折子。
还未打开折子看,单这阵仗,就叫赵祯心里咯噔一下。
又怎么了
赵祯下意识地也板起了面孔,一脸肃容地点点头,将折子拿到案桌上,坐下细细翻阅后,脸色登时就发青了。
这若是真的,那夏竦就是可恨至极
赵祯贯来心软,虽贵为天子,却极能体恤臣子。
他固然比不过在朝中摸爬打滚多年的一些老油条,却也清楚以曾任他讲学一年多的夏竦为首的一干官员,既担心失宠,又惧路途遥远,处境凶险苦寒,宁可在家啃老底地赋闲等职,也不愿往心目中的穷乡僻壤去。
似小夫子这般一心为国,无畏无忌的真正栋梁,实在太少了。
赵祯惋惜之余,也知此事强求不得。
他很是厚道,因能理解他们的顾虑,才会纵使明知这京中此类冗员越积越多,还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间,他不断设法提高边官的俸禄与职权,也不全是为了一直辗转边境任职的陆辞等亲近臣子,更是为了变相鼓励些畏步不前的选人前去。
只是举措虽多,却都收效甚微能在这京中一待数年的,除了拥有耐心外,还颇有家底。既不缺衣少食,没了那迫不得已的推力,又岂会将稍稍增厚的俸禄放在眼里
然而赵祯再宅心仁厚,能体谅这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雀屏中选后,不愿去穷凶极恶的苦寒之地的常情
也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一边安于逸乐,还一边忙于构陷正为大宋效死力的栋梁的恶徒。
“事关重大,”赵祯忍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按下这两封奏折“二位卿家还请稍安勿躁,朕定派合适人选,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既不冤枉,也绝不姑息。”
陆辞与王曾对视一眼,颔首退下。
之前包拯未能查明幕后主使,赵祯这回便只以他为副手,一口气点了颇为信重的十名大理寺评事,予以尚方宝剑,让他们不顾一切代价,彻查到底。
再加上有着陆辞所的诸多证据,推鞫进展可谓一日千里,仅仅是半个月功夫,尚在家中对陆辞的晋升耿耿于怀的夏竦就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他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已然让官家查得清清楚楚了。
尽管心里已有准备,但在那点侥幸真正破灭时,摸着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赵祯仍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实在不敢相信,昔日文采横溢,出口成章,满口忠贞仁义的夏夫子,竟只是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使出如此下作手段来
夏竦的做法,实实在在的触碰到天子的底线了哪怕险些受害的不是最受珍视的小夫子,而换作朝中任意一人,身为皇帝,都绝对无法忍受此等用心险恶的构陷。
天子之怒,往往是不动则已,一动非同小可。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已对夏竦厌恶到了极点的赵祯连半点辩解的机会都吝于给予,径直在朝堂中命人公开了此事,接着由刑狱司出面,将面如死灰、大声辩驳的夏竦粗暴拖走。
四下一片死寂,唯闻堪称斯文扫地的夏竦的嘶声喊叫,然而文人那点力道,哪里抵得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差人
在拼死挣扎中,他的管帽与鞋袜都脱落了,落在庭中,更显狼狈而惊心。
不论是总笑眯眯的官家忽冷脸宣判的结果,还是与仁厚手段截然相反的无情,回荡耳边的惨嚎,和那双皱巴巴鞋袜
它们所带来的威慑力,在这些注重斯文体面更胜于性命的臣子们眼中,怕是比杀头还要来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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