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辰时,贡院中的一名士子因先前同新友多饮了几杯茶汤, 以至于一宿没能睡着, 还老往茅厕跑。
他第三次从茅厕回房时,就见贡院门口有几道人影一闪而过, 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辨认出最顶上那一行字是什么后,他的所有睡意登时一扫而空, 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骚动, 杨主司下令,让吏人在天未亮时就将榜张贴出去,再将贡院解锁。
他显然是头个发现榜单的人。
在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那黄灿灿的榜单上后,他的嘴张了又合,甚至因过于激动, 导致根本都没法专心去找自己名字了。
他深吸口气,才颤声尖叫道“放榜了”
这一嗓子叫出来,直接就破了音, 也瞬间让离得近那几间屋舍里的士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们慌慌张张地坐起身, 缓了片刻,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才消化了那喊声的内容, 顿时衣裳都赶不及穿,鞋履也顾不上着,手忙脚乱地翻滚下床, 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这些沸沸扬扬的人声和激动的奔走相告, 当然没有漏下陆辞他们。
陆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打水洗漱,一边好笑地看一脸纠结的朱说“朱弟看榜,何必急于一时榜单将挂上好几日,哪怕迟些去看,也不会叫它长腿跑了,更不会变更等次,倒免受了拥挤之苦。”
朱说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摅羽兄所言极是。”
陆辞莞尔一笑,正要再逗他几句,房门就被滕宗谅重重撞开,易庶满脸通红地撂下句榜发了摅羽兄朱弟快去看,就迫不及待地随滕宗谅一起,往那已是人山人海的榜单前挤了。
一脸没睡醒的钟元还不在状况,但出于凑热闹的本能,还也是跟在了二人后头。
还是一群孩子呢。
陆辞无奈地感叹这么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兴致勃勃地朝朱说建议道“趁他们还在里头挤着,我们不如溜出去逛逛早市,解决早膳的同时,顺道买份冰糕尝尝吧。”
榜单已经放出,贡院自然也随着解锁了,陆辞并不着急将行李搬回家中,倒更惦记一直没能吃到的冰糕。
朱说面上只剩哭笑不得“一切都依摅羽兄。”
可惜陆辞终究未能如愿。
他笑眯眯地领着同意了自己先溜出去买冰糕这一提议的朱说走出房门,就往贡院门口走。
在路过围在榜单前的那乌压压一大群人时,他还贴心地往外绕了一小绕,结果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刚还闹嚷嚷的人群,等他一靠近,就倏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众人投向他的目光,具都怪异得很,好似他忽多出了三头六臂一般,充满惊奇。
这是怎么了
陆辞挑了挑眉,虽不明情况,也不知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都立马一派坦荡地回视了过去。
但凡是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那些个与他不相识的,很快就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装作无事发生;而近来同他以诗茶会友,熟悉起来的那些人,则略僵硬地微微颔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冲他拱了拱手。
陆辞心里就更莫名其妙了。
还是顺利挤到了最里头去的滕易钟三人,一眼看到了被列在头位,最大也是最醒目的那个名字后,瞬间爆发出一阵充满喜悦的呼声来。
在五人里个头最矮的易庶,这会儿愣是蹦得比谁都高。
他甚至连自己的名次都不关心,亦没想着去找,就反身奋力往外冲,恨不得立马告知他的摅羽兄这个最美妙的喜讯“摅羽兄何在摅羽兄恭喜摅羽兄”
陆辞心里一暖,迈前一步,在不约而同地给他让了一让的众人之中,截住了跟疯子一样乱蹦乱跳,还语无伦次的易庶“就算我侥幸中了,你也不必欢喜至此吧”
陆辞是做过研究的,自然知晓,密州的解额通常为参考举人的十分之三,再少也不会少过十分之一。
也就是这两百多号人里,能顺利得解的,应该会有六七十号人。
真正难的在省试和殿试,解试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陆辞对自己这次在考试里的发挥,还是颇具信心的。
在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的情况下,虽是初次应考,但要能中了,也不算太过意外。
如若这样都能落榜,他就得重新评估一番解试的难度,仔细检讨自己太过骄傲的心态了。
对还一派淡定自持的陆辞,易庶只使劲儿摇头,脸红得跟火烧过一样,还是朱说从他异乎寻常的兴奋态度里察觉出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询道“难道是摅羽兄位列三甲”
易庶根本不及回答朱说的话,就深吸口气,万般骄傲地大声道“恭喜摅羽兄名至实归,摘得解元”
“”
陆辞面上那和煦的微笑,瞬间凝固了。
听了这意想之外的答复后,他茫然过后的头个反应,非是狂喜,而是怀疑。
他盯着满脸红扑扑的易庶看了半晌,确定对方非是说笑后,更觉困惑不解。
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有范仲淹,滕子京等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佬在,哪怕只是解试,于情于理的,都不可能轮得到他啊。
他满腹怀疑,脸上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矜持微笑,落在悄悄打量他的其他士人眼中,就不由更钦佩他年纪虽小,却已有大将的沉着气势了。
要换作是他们获此殊荣,莫说是在最年轻气盛的十五六岁了,哪怕年近花甲,都难免感到春风得意。
见陆辞走近前来,欲要亲自查看榜单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默契再退一步,犹如摩西分海一般,给这位初次应举,就轻易摘下解元头衔的俊才让开了一条路。
陆辞微微抬头,望着那赫然排在最顶上的陆辞陆摅羽,南阳书院,以及旁边清晰写着的解元二字,才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
陆辞嘴角微微一抽,勉强回应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贺的滕宗谅等人,总觉得心里忍不住地发虚。
自己怕是不小心将攒了几年的人品,都给一次性挥霍掉了。
易庶只觉满腔喜悦无处宣泄,想抱住陆辞哇哇叫,偏偏又没那胆子,索性退而求其次,抱住了这阵子似敌似友、此刻也激动得双眼亮晶晶的朱说,俩人不顾形象地狂蹦乱跳起来。
陆辞不知道的是,对这等次感到怀疑人生的,不止是他,还有那几位空前心有灵犀的考官们。
尤其主司杨庐,在张贴榜单前,就没忍住让底下人被他们一致列为解元的这位良才美玉的家状资料,可全调出来容他过目。
在看之前,他可是打心底认为,能将稳健笔风贯彻到底,诗赋上游刃有余,策论更是作得那般出彩惊艳的举子,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的阅历和学识累积在背后撑着,才可能如此表现的。
因此,在看到岁数边上,那白纸黑字写着的“十五”二字时
他含在嘴里半天没咽的茶汤,可全随着噗的一声,贡献给了这张纸了。
“这怎么可能”
杨庐大声地嚷嚷道。
他下意识就以为,要么是下头人受贿徇私、胆大包天地拿个同名同姓之人顶替进来,要么就是负责调取资料之人老糊涂了,对错了卷子上的字号。
他沉着脸,满是不悦地将赵穝给喊了进来,将那沾满茶水的纸张给拍在了桌上,忍着怒火道“这么离谱的错,你竟然也犯得出来还不给我看仔细了,重新查去”
写得出那份能让他们全都为之判案叫绝,心甘情愿地一致判上次的卷子的人,怎么可能才十五岁
要不是这回的错犯得太过荒唐离谱,他也不至于即刻就会发现此人疏忽。
赵穝信以为真,大气都不敢出,认过错后,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杨庐也不坐着干等,而干脆自己也在那堆小山一般的公卷里认真翻找起来。
公卷无需封弥,他只费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翻出了属于陆辞的那份。
草草翻了几页后,正如他模糊印象中的那般,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工整得无比赏心悦目的字迹。
可算是找到正主了。
杨庐呼了口气,重新翻回卷首,再看向家状时
整个人就又懵了。
他死死地瞪着那十五二字许久,才认命一般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将这份公卷抽出,放在了桌上。
“这可真是”
他沉默许久,可算是消化了这一事实,不由笑着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在杨庐眼中十分可畏的后生陆辞,却只觉自己是五分实力,加五分的运气好罢了。
要不是运气好,他就不可能押中部分题目;也不可能正符了主司的喜好;更不可能一直顺利,没在途中出什么不受他控制的岔子,以至于超常发挥
不论如何,他只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结果直接得解不说,竟还得了解元这一惊喜,可以说是空前圆满了。
陆辞既被人让进来了,也不着急出去,而是仔仔细细地在榜单上翻找,直到一个不拉地发现了这几位同保友人的名字,才真正放下了心。
第二名不认识,第三名为朱说,滕宗谅第七,易庶则排在第二十三位,连实力最弱的钟元,也险险地挂在了最末的位置,
陆辞目标明确,知晓高难度的考验还在后头,因此能平常心对这份殊荣。
可他的这几位好友,则比他还要来得激动百倍。
换作任何一个别人摘得此名号,他们怕都得心里暗暗比对一番,不甚服气的,唯有放在陆兄身上,才是当之无愧,名副其实。
就连平时跟陆辞相处起来最随意的钟元,在亲自体会过解试之艰,自己能取得一个末尾的解额已是谢天谢地后,对竟能在这般困难的考试中力克群雄,一举夺魁的陆辞,不免多了几分敬畏和崇敬。
他战战兢兢地背着陆辞的行囊,生怕磕了碰了,漏掉几分才气。
乐过头的朱说和易庶,更是一路一脸骄傲地陆解元陆解元地唤,故意惹来无数路人或是好奇、或是钦佩、或是震惊的打量目光,简直没完没了。
特别是朱说,一路过集市,看到陆辞一直心心念念却没能吃上的冰糕时,就想也不想地回头问“陆解元,可要尝尝这个”
陆辞眉心一跳,婉言谢绝道“多谢朱弟,暂且不必,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易庶不甘示弱,哼道“简直胡闹。一早哪有吃冰糕的也不怕闹坏了陆解元的肠胃。还是先用点好克化的热食”
朱说面无表情,也不作辩解。
反正他清楚,陆兄也清楚最想一早来尝尝冰糕滋味的,还真是陆兄本人。
滕宗谅听着有趣,也来凑热闹“陆解元何必着急回去总有想讨赏的人早我们一步,回陆家向你娘亲道喜的。”
陆辞凉凉地扫他一眼,忽淡淡一笑“解试已毕,子京兄也该回乡去,一是道喜,二是为来年春闱做准备了吧”
不等滕宗谅回答,陆辞就作势要招匹马车来“刚巧整理好的行囊都是现成的,快别再在这做耽搁了,现便雇马车送你去码头,也好早一日坐船归家吧。”
滕宗谅讨饶地按住陆辞的手,赔笑道“愚兄知错,还请陆解元咳,摅羽弟莫怪。”
陆辞凉凉地睨了见风使舵的他一眼,刚要开口,就听得楼上倏然响起一阵悦耳丝竹。
众人不由脚步一顿,往上看去。
雪白的纱幔被微风轻轻吹起,送出一道妩媚婉转的女声,正悠悠地唱着新词少年游。
“古城贡院声寂寂”
尽管香面半张未露,也才听了短短半句,可这始作俑者是谁,这五人都瞬间一清二楚了。
陆辞当机立断“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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