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旦看着寡言内敛、温吞随和, 真办起心意已定的事来,却是出人意料的大刀阔斧。
他派人将陆辞送回家中后,就毫不犹豫地重新换上朝服,即刻乘车入宫去了。
他极其清楚, 自己邀陆辞入府叙话的事,很快就会被有心人得知。
且不说一旦经人口进陛下耳, 不知会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 单是夜长梦多这点, 就是尽快办妥的好。
王旦雷厉风行地说服了皇帝, 又借着身为宰执的职权便利, 立马就赶在皇帝后悔之前,直接带着起草好的诏书赶往中书, 干净利索地做了签署。
等林内臣晕乎乎地拿着委任的诏书出了宫门时,距陆辞走出相府大门, 才仅仅过去一个时辰。
不过一正六品的地方差遣, 在朝中根本掀不起多大波澜,倒是王旦难得出手这般迅疾, 才引起了一些人的小小议论。
陆辞到家还没多久, 正着下人收拾东西, 准备走马上任呢,就接到正式的任命诏书了。
林内臣一板一眼地念完之后, 将诏书交到陆辞手里, 话中不免遗憾道“不知王相为何坚持将你外派, 但他既已说服了陛下, 叫木已成舟,你这一去,再快也得成资一回后再归了。”
林内臣说这话时,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辞面上神色,显然并非真的相信他毫不知情。
陆辞倒无瞒着他的意思。
他出入相府时,并未刻意遮掩过行迹,很快就会被旁人知晓,更何况是耳目灵通的林内臣了。
在话不宜多说的情况下,陆辞只笑了笑,以跃跃欲试的口吻“王相有意雕琢磨砺我,岂不是将我视作璞玉的表现么更何况,不论是留在汴京,还是去到地方上,纵有千辛万苦相待,只要能报效深厚君恩,我皆愿往。”
林内臣笑了笑,遂不再多话,而是乘上车舆,回宫去了。
在途中,他还叹息着想,这陆辞虽身负才学,也一度受陛下看重,但说不准的,就要到此为止了。
许是对方初入仕途,履历太浅,才留了这么些天真的傲气。
不然怎么会莫名得罪了当朝宰辅
王旦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温吞,连寇准三番四次冒犯到他头上,都毫不计较,还愿反过头来举荐寇准,在陛下前为其开脱的。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恐怕是陆辞这一后辈求差遣太过急切,待人太过轻薄,才连王旦都看不下去,非要出手镇压,不惜竭尽全力说服圣上,也要尽快把人撵到远远的汾州去。
说是平级差遣,但一个在汴京中,一个远在汾州,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简直存在着天壤之别。
哪怕只是一资成,也要整整三年时间。
想到陆辞那乐观得很是天真的说错,林内臣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三年啊
别说三年了,以陛下的忘性,除非一直在身前晃悠,恐怕不出三月,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哪怕真在不久后立了东宫,也不见得还记得这一早早任命好的太子舍人。
而在地方上任职,哪怕表现再优异,要隔重重山水传到帝都,再从诸多奏疏里脱颖而出,简直千难万难。
不然在地方上苦苦熬资历,等成资的那些大小官员,又怎么会挤破头都想进京来
陆辞最为棘手的地方,还在于他极可能是得罪了王旦。
有深受皇帝信任的这位宰执压着,哪怕有寇准一昧帮护着,也难成气候了。
毕竟寇准脾气耿直爆裂,自身姑且难保,又哪儿还能说得动陛下
去容易,回来就难了。
林内臣难掩可惜地摇了摇头。
陆辞虽从林内臣走时那一改往常笑脸迎人,而很是冷淡敷衍的态度中,猜出了几分真相。
但也没料到,林内臣会误会得这般彻底。
汾州隶属河东路,下辖四县,分别为西河、孝义、介休和灵石。
治地位于西河县,他在看过舆图,与印象中的后世地图做过对照后,判断出约是山西省汾阳市的方位。
在得了任命后,哪怕委任的诏书上,给他赶路所留出的时间很是宽裕,陆辞丝毫不打算做多的拖延。
他仿佛能感觉到,包括汾阳石傲饼、杏花村酒、麻酱凉皮、汾州核桃、豆角焖面等等在内的无数美食,都在无比热情地呼唤着他,盼他尽快走马上任,去照看可亲的汾州百姓。
为一方父母官,又岂能让百姓们失望呢
陆辞当仁不让,决定明日就启程。
现家中有下仆六人,皆是签了五年长约的,倒不必着急续契。
就留两人在京中打理房屋,他带上另外四人前去赴任,应也足够了。
在下仆们忙着打包细软,收拾行李时,陆辞也未闲着,回到书房中,给众友人写信。
尤其每月雷打不动地给他寄来各地特色小食的柳七他们,陆辞反复做了强调,表示从这个月起,邮递的地址将会变更。
切莫再寄到原先供职的集贤院,或是他位于京中的宅邸了。
至于新的跑递点在哪儿,暂时还没定下,要等确切去到任上,再从官署位置,就近寻合适房屋租赁。
毕竟再经放的美食,置放的时日稍长,口感也将大打折扣。
事关友人心意,陆辞自然是不愿有半分浪费的。
又考虑到自己这一去起码三年回不来,许是顾不上要赶下任贡举的场的钟会和易庶了,他便给夫子们和钟易两家都去了信。
让钟会和易庶在应考期间,借住在自己家中,陆辞当然是愿意的。
然而两人都不是多有轻重和分寸的人易庶相对还好,只对女色抵御力较差,然而钟元的影响力太大了些,难免会被带歪只让两个未及冠、又总惦记着往外跑的郎君在他家里待着的话,恐怕于复习备考之事,毫无益处不说,还有反的效果。
陆辞索性请李夫子辛苦一趟,领这两让人不放心的兔崽子一起上京,正好督促二人用功苦读。
在做好安排后,陆辞就往茶馆去了一趟。
一进大门,就对上店家为难和歉意的笑来,原来早在半个时辰前,晏殊忽然来到,还不由分说地占了向来留给陆辞的位置。
陆辞心如明镜一般,笑着安抚他“正好。明日我便将离京,与晏学士叙话的机会,恐怕以后几年都难再有了。”
店家讶道“明日就要离京了”
陆辞颔首。
店家顿时满脸遗憾。
似陆辞这般脾气好的老常客,大主顾,甚至活招牌乍然离京述职,对他这店而言,可以说是个极大的噩耗了。
然见陆辞面上仍是带笑,他还是真心实意地恭贺了对方几句。
陆辞道过些后,就照例点了几道茶点,慢悠悠地上楼去了。
进到包厢时,一直凭窗出神的晏殊听得些微动静,迅速回过头来,见是陆辞,不禁唇角微微一扬“闻摅羽即将往汾州西河赴任,特来相送。”
陆辞大大方方地坐下,笑道“多谢同叔。那今日的茶水和茶点钱,就劳烦你出了。”
晏殊难道地没揶揄回去,直接应下“不需你说,好歹是践行宴,本就没有让你出的道理。”
陆辞莞尔道“看你这神色,倒像是早有预料了。”
晏殊含笑颔首“有王相思虑周全,待你又尽心尽意,为促成此事,还不惜在寇枢密那背了一口黑锅你可得记得这份恩情了。”
陆辞何尝不知
他微微一叹“我尽心为国为民,于他而言,就是最好回报了。”
晏殊欣然认同道“正是如此。”
等茶点送上后,晏殊便止了话,安安静静地与陆辞消灭起一桌的点心来。
待二人合力,消灭得干干净净后,晏殊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沾得半湿,抹去唇角的些许碎屑,才慢吞吞地将袖中叠得无比工整的一张纸条取出,放到陆辞跟前。
陆辞挑了挑眉,看向晏殊。
晏殊颇为伤怀地感叹道“你我相识于偶然,又不好在外碰面,好不容易建立起这么深厚的交情,你说走就走了,徒留我一人在京中奋斗我思来想去,连一顿正经的践行宴也无法送你,唯有赋诗一首,聊以祝愿。”
陆辞已习惯了友人们动不动就赋诗一首、吟词一曲的行径,将纸展开,不出意外是首赠陆知州之任汾州,便笑着收下了。
与晏殊作别后,陆辞心里因受到些许感染,不由放弃了趁这最后一天逗留汴京、大吃特吃的原计划,而要先回家中,好好休息。
但当他骑着马,在归途中时,心念忽地一转,不由拨动缰绳,催马拐了个小弯,往王旦的相府去了。
他知此时此刻,哪怕满腔谢意,也不好上门,便只打算遥遥地看上一眼。
不料才到拐角处,就见一陌生的宽敞车驾停在相府门前,车夫刚巧下来,搀扶车里人下车。
那人的侧面,就被陆辞看了个正着。
此人穿着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着的紫色官服,身形干瘦,唇紧紧抿着,眼窝颇深,容貌短小,眼神却透着阴鸷。
最醒目的,还是他脖颈上生了一颗极醒目的大肉瘤。
陆辞往后小退一步,就将自己彻底隐入了两边的林木之中。
他想,此人甲状腺肿大,恐怕不止缺碘,还很缺德。
哪怕从未谋面,凭这如此显著的特征,他也能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寇准斗争正酣的宿敌、为自身官途不惜促成天书下凡的闹剧的瘿相王钦若。
在安安静静地目送王钦若入了王旦府邸后,陆辞淡定地移开了目光,未做逗留,而是立刻转身离开了。
比起对五鬼深恶痛绝的王旦等人,陆辞显然没那么深刻的迁怒情绪。
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一己私欲而迎合上意,真正做这决定的罪魁祸首,还是当今圣上。
难道王旦就看不出来吗
绝无可能。
只是他深受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教育,绝不可能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会将满腔怒火宣泄在五鬼身上。
想到这,陆辞不由摇了摇头。
自己目前人小力微,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多吃一口蛋奶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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