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早已习惯了狄青在自己跟前就是一副小害羞的模样,笑眯眯道“听闻青弟今日大发神威, 斩敌无数,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不容小觑啊。”
狄青被调侃得面红耳赤, 半晌才轻声道“只请公祖莫再笑话我了。”
听出他话语里的讨饶之意, 陆辞加深了唇角的笑意, 倒是大方地放了他一马“你们随我来一趟。”
狄青力持镇定, 但耳廓上的高温,一时半会却是下不去的。
于是发现这个不得了的大秘密的高继宣,就忍不住边走边一脸惊奇地盯着那红通通的耳根瞧,直到狄青用杀气四溢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才讪讪地有所收敛。
杨文广在眼角余光瞟到后, 就明智地回避了那处,只专心平复因战斗余韵而还显激烈的呼吸。
尽管已听李超大体汇报过一次战况了,陆辞还是极其看重奋战在最前头的这三人的看法。进到营房中后,他便逐一问过细节。
在听狄青客观评价党项兵勇力卓群, 人人皆悍不惧死时,陆辞若有所思地以指节叩了叩桌面“看来还是低估他们了。”
他虽早对两军较为悬殊的实力差距有所预料,但也没想到,在宋军占尽先机, 人数上也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打这么一个令对方措手不及的反伏击, 竟然还是让逃走了好几人不说, 就连歼灭那千人部曲的效率, 也是低得可怜。
若是李元昊在场,有主心骨在的党项兵定然更加棘手了。
思及此处,陆辞更坚定了要击败党项,收回马场的决心。
别看大辽和西夏对中原的瓷器与茶十分青睐,但对机要的军需物资的管控上,却是半点都不曾松过的。
那些令大宋耗费巨资购入的所谓良马,无一不是经过两势先行挑选后,看不上眼的残次品,且数目还少得可怜。
且不说宋人与党项、辽人间体格的天然差距,单是军需物资上,就有老大一截差距了,长久以往,哪儿还会是他们对手
陆辞心念一转,笑问狄青道“你在追击逃脱的那几人时,是怎么想到要喊出那么一句话的”
即使精心勾画的计略失败,令李元昊的精锐部曲近乎全军覆没,这就注定了那俩汉奸没好果子吃,但有狄青喊的那么一句作为提醒,下场定然更加凄惨。
李元昊精明残忍,倒不见得那么好糊弄,但沉浸在同袍丧命的悲愤中、家室非富即贵的党项兵,需要的不外乎是个能宣泄怨恨的出口,根本不愿细究阴谋诡计。
既然这口气不能出在家族利益牵扯密切的李元昊身上,出谋划策的那两名汉人,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了。哪怕只为安抚身边部曲和家族势力,李元昊也非杀张吴二人不可。
“我只是,”狄青不好意思道“原没想到会叫那残部跑了,既然实在追不上,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了。”
陆辞不置可否。
说来简单,但单这份直觉和当机立断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会拥有的。
在又对这大放异彩的三人进行一番褒奖,陆辞就让人回去更衣洗浴了,旋即将早已等候在外的滕宗谅召入,一同商量下一步。
滕宗谅激动地快步走进来,还来不及开口,便听到陆辞一句贴心提示“为免滕兄贵人多忘事,我还得多嘴提上一提之前定下那场赌约,应当算我获胜了吧”
滕宗谅原本满肚子对他神机妙算的佩服和夸奖,都被这话给生生的压了下去。
他眼皮一抽,没好气道“你怎就惦记这个”
陆辞厚颜无耻道“接下来多的是要忙的地方,能从滕兄手里多抠几日休沐来,也是好的。”
他承认得如此大方,反倒让滕宗谅没话可说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计不会赖账的,你便放一百个心吧。”
玩笑开完了,接下来便言归正传。
“大宋泱泱大国,讲究一个先礼后兵,”陆辞一本正经道“然世子李元昊亲自领军,党项肆意破坏榷场,烧杀劫掠,公然掳走朝廷命官,不知礼仪为何。对如此胆大妄为的嚣张挑衅,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滕宗谅顺理成章地附和道“当即刻上报天听,联合北辽与吐蕃,对恣意毁约的党项,必须有所强硬表示。”
陆辞颔首“在诏令降临前,我等当先断绝与党项的经营贸易,且于城中重金搜捕党项细作。”
明里暗里两张清单,现能一道清扫了。
实际上,陆辞不是不觉遗憾的。
毕竟他和曹玮一早便默认的是,制服党项的核心不在别的,还得落在李元昊头上。
这回在制定计划时,陆辞也犹豫了许久,看究竟是让李元昊顺利劫走王钦若后、再将其部曲清剿;亦或是不计一切代价,借此良机,暗杀李元昊。
李元昊一旦身陨,在李德明余下那些并不成器的子嗣中,势必围绕争位有一场大乱,而李德明本人虽能忍辱负重,到底匮乏魄力,再痛恨宋廷,也多半会不了了之。
只是这么一来,整个事件的性质便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在素来藐视党项的朝廷看来,陆辞仅为秦州知州,却自作主张诛杀藩王世子,破坏边境安宁,无疑犯了为臣大忌。
如在恨他入骨的李德明的强烈要求下,宋廷为维护邦交,会否将他这一罪魁祸首交出去,或是自行处置以平对方怒火的可能性,便不是一般的大了。
即使小皇帝定然会看在往日情分上试图袒护他,但诏书的签署,却需要通过三省的副署,而轮不到官家一意孤行。
一旦越过这条线,之前一直帮他暗行方便的寇准和李迪,都绝不会对此时而不利的。
陆辞固然不介意做好事不留名,但对牺牲式奉献还是敬谢不敏的。
现今的局面,虽放跑了李元昊这条真正的大鱼,也有打草惊蛇之嫌,意味着之后再难行刺,但纵其公然劫走朝廷命官的行径,无疑是一记狠狠打在宋廷脸上的耳光。
李元昊虽有些野心,也具备头脑,但对于宋廷真正无法容忍的高压线何在这点,还是了解得不足。
以往对远在汴京的宋廷而言,党项兵偶尔在边境上烧杀劫掠,滋扰平民,尚能靠不自近前、大可装聋作哑而容忍下去,甚至以宽厚的态度对待蛮夷引起的争端的话
如今被冒犯的,却是奉了皇命去的堂堂尚书。
对于这点,朝廷哪有视而不见之礼
就如陆辞所想的那般,当王钦若被当党项李元昊亲自派兵,于榷场中掳走的消息传到汴京时,瞬间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竖子尔敢
群臣无比激愤,恨不得那犯下此罪行的李元昊小儿就在跟前,好容他们对其唇枪舌剑一番,羞辱得体无完肤。
饶是提前知晓了小夫子的谋划,赵祯此时一颗心也砰砰地剧烈跳个不停。
没想到小夫子说的都是真的,党项人竟真是如此胆大,浑然不将庙堂放在眼里了
之前还多少猜出其中存在猫腻的寇准等人,此时则压根儿没往陆辞故意纵容的这一可能上想。
面对突然撕破脸的党项,再想想吉凶难料的王钦若,哪怕是平日与其势如水火、针锋相对的寇准,都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思,而只有同仇敌忾。
倒是历来与王钦若一派的朝臣在震惊和焦虑之余,想也不想地就对陆辞攀咬几口虽不至于直白地怀疑他与党项一方勾结寻机报复、消除异己,但一个督查不利的帽子,却是铁了心要扣上去的。
听他们信口雌黄,越说越离谱,原本还有些心虚的赵祯,都被活活气乐了,当场斥道“在你们看来,究竟是救人要紧,还是先将陆秦州拿下定罪的好”
听出一向温和好脾气的官家语带怒意,群臣不禁噤声。
将人镇住后,赵祯无意去顾及众臣那些浮动的小心思,径直点了几名最为信任的军机重臣和宰辅留下,便提前宣告散朝了。
半日后,由皇帝亲书,宰辅副署的一份份任命诏书,被快马加鞭地送往包括秦州在内、处于西北防线上的诸多州郡。
只是在陆辞收到这诏书之前,更早遇上的,却是一批西夏降将。
在局势极其微妙的此刻,身为李元昊表叔的赵山遇竟举家来投,不免让人起疑。
在官衙上下一致反对的时候,陆辞略作沉吟,还是决定派人前去,将为首的赵山遇单独请进了城。
滕宗谅一脸的不赞同,委婉道“何必多此一举不论是真是假,朝中自有定策,即使说服得了我等,旁人也是不愿冒这风险的。”
“正如你所说的,他不管是真降假降,都无关紧要。”陆辞莞尔“重点只在于表明宋军的态度。”
如有弃暗投明者,是可不究的。
尤其赵山遇还与李元昊有亲缘关系,连其亲表叔都不赞同该人所作所为,光是这点,就可拿来大做文章。
不过,为防对方身怀武艺,或有行刺的歹念,自认十分惜命的陆辞虽不好使唤忙碌的李超,还是将狄青和高继宣从军中请了来。
二人虽生得人高马大,但从面容上看,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年纪颇轻。
对精神紧张的赵山遇而言,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压迫感。
果然,当满心忐忑的赵山遇被人请入城中,面见秦州知州时,看到对方身边还有两名护卫,在丝毫不觉意外之余,还悄悄地松了口气。
当然他并不晓得,就是那个一脸老实巴交、眼观鼻鼻观心的高瘦小子,凶狠起来能活活打死一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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