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党项人不同的是,赵山遇的的确确下定决心举家降宋, 对陆辞所怀抱的自非恶意, 而更多是紧张地进行观察。
陆辞一边优雅地沏茶,一边保持着大方的微笑, 在将茶盏推过去前一直不发一语, 给足了赵山遇平复下来的时间“慢用。”
“多、多谢陆秦州。”
赵山遇与宋商没少打交道, 虽谈不上精通, 汉话着实算说得不错的了。
于是在接了茶后,赶紧以汉话向这位据闻说一不二的秦州长吏给道了谢。
听得他那口蹩脚的汉话,陆辞微笑不改,狄高二人则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祖的党项话才学了一年不到,可比眼前这人要好太多了
只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 分明操得一口流利党项语的陆辞,却未如他们想象的那般以党项语同人进行交流,而是面不改色地忍受着对方的怪腔怪调,甚至听得一脸认真。
倒是他们, 若只是些常听好懂的话倒罢了,但凡碰到易混淆的那些,就得苦思冥想许久,才能靠着下文分辨出来。
在陆辞看来, 赵山遇带来的党项贵族内的惊天消息,可比计较那口破汉话要重要上太多了。
按对所言, 别看明面上的党项王还是李德明, 但从几日前起, 实际掌权的就变成世子李元昊了。
原来李元昊先是公然袭击榷场,掳走宋廷高官王钦若,又中了宋军埋伏,失了一千党项精锐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其父李德明。
李德明初初听闻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前不久尚且应了徐徐图之的,怎就眨眼功夫,大斧便落下去了
还一下劈歪,狠狠地砸中了自己的脚
对于李元昊年轻气盛才中了宋人奸计这点,李德明非但无法理解,只感到深深后怕。
他辗转反侧几宿,越发不安。
一方面是唯恐受了李元昊的连累,让自己多年来卧薪尝胆的心血皆付诸东流;一方面又是着恨极了对方不听劝解、还越过自己行事的出格做派,便起了废其世子之位的心。
尽管一直以来他颇以李元昊为傲,但此番榷场之祸,足见其之桀骜、已至藐视王权这一地步,着实触碰了他的逆鳞。
若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话,往后族人哪儿还将自己这一党项王放在眼里怕是干脆听从李元昊的号令了
倒不如将元昊抢先一步交至震怒不已的宋廷手里,多半便可表明态度,算是有所交代,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以宋廷素来软弱好欺的做派,只要姿态放低,元昊也不至于真伤了性命。
只是打定注意的李德明,浑然不知,自己亲手蓄养、放纵出的这头豺狼虎豹,不仅洞察了他的心思,还将宋太祖登极前的那点猫腻弄得清楚,甚至还仗着比他果断狠厉这点,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赶在李德明集结精锐,要秘密拿下李元昊前,嗅到危险气息的李元昊已抢先一步,残忍地来了个将计就计,将最有实力同他争夺世子之位的弟兄暗杀不说,还将李德明本人重伤,软禁起来。
待包括赵山遇在内、深受李德明恩惠的那党项贵族得到消息,一切竟已尘埃落定了。
李德明生死未卜,人也不知在何处,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浑身浴血的李元昊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之上,自立为王,径直朝他们发号施令,部署分兵三路讨宋的事务。
且不说赵山遇根本不看好一直有野心勃勃的吐蕃环伺,辽国则摆明作壁上观的党项族人能否再抵御发怒的宋军,单是李元昊是夺了于他们有恩的前党项王李德明之位这点,就足够让他们对其心怀怨恨。
人心散乱,饶是自知犯了众怒的李元昊及时以杀止乱,也防不住赵山遇等人的离心。
只是旁人姑且要多犹豫一会儿,远不比赵山遇的坚决他当晚就带上积存多年的财物,率妻儿亲属数十口及所属部落,日夜兼程地来到秦州城门下,孤注一掷地投宋了。
赵山遇自知所投的时机极为敏感,为取信于陆辞,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他所知西夏的军事情报到底十分有限,且因其出逃事泄后,李元昊暴怒之余,必定会对作战计划进行调整,以免再在宋人手中吃个大亏。
这也就意味着,赵山遇所的信息,大多无法再起用途。
陆辞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却还是耐心地听完了赵山遇的讲述,末了还亲自起身,将人客气送出内厅。
等他重返厅中,就见狄高二人一脸凝重的模样,不由失笑,随口问道“你们认为如何”
狄青与高继宣对视一眼,狄青便率先回道“回公祖,我与高弟皆认为,此人应是可信。”
“不错。”陆辞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若非李元昊直接夺了李德明的位,那李德明纵使再能忍,也不可能放任对方至如此地步,而势必要做出些惩戒的举措来。
只是李元昊这一手棋,从最后结果来看固然没有下错,但也不可避免地失了一部分民心了。
高继宣则一脸不怀好意地好奇道“只不知权力更替后,那位王尚书可还好。”
对于李元昊的反应之果决,陆辞又非神人,自然未能预测到。
按常理推断,哪怕李元昊再想发战,也会因李德明的压制而不得不偃旗息鼓,而王钦若的安危也就能得以保障,顶多吃点苦头罢了。
能让朝廷不得不正视党项的野心和威胁,陆辞一番筹划的短期目的,也就彻底达到了。
却不料李元昊为保全己身,宁可选择弑兄伤父,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上位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靠与宋廷真正开战,来暂时抑制内乱苗头,再靠争取出来的备战时间,来紧急梳理内务了。
两国即将交战,被迫做了来使的王钦若能否侥存,就全然取决于朝中到底有多少人想他活,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可想而知的是,急缺物资的李元昊,必然是要狮子开大口的。
他无奈道“官家仁厚,定然不会弃王尚书于不顾至于其他的,就得看王尚书的运气了。”
真说出来,正受苦受难的王钦若铁定不会相信的是比起恨其时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的寇准,或是一直有心压制对方、不令其出头的王旦,他毕竟无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知晓源头还在宋真宗身上,对这位虽也有政绩、却在士林中声名狼藉的佞臣,并称不上太多厌恶的。
说白了,就连这场算计,也完全是王钦若自己莫名撞进来的。
哪里想到,人还能倒霉到这一步
陆辞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虽说只是备战,两国还将象征性地走一走交涉的程序,少则一年两年,多则三四五年但发展过于急速,宋军中将才还处于青黄不接的地步,堪用的老将仅曹玮一人,也绝对不是他所乐见的。
不过反向看来,李元昊亦是手忙脚乱地面临着内忧外患,可比宋军要头痛得多。
这些话,当然就不好同狄青他们说了。
“好了,你们回去罢。只是这些天清查细作之事,你们既然略同党项语,便多费心些,有机会便协助一二,”陆辞笑着鼓励道“青弟姑且不论,对舜举而言,这些功绩,事后都会被算在内一并上报的,记得卖力一些。”
高继宣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狄青给当机立断地拖着带走了。
陆辞好笑地看着二人,摇了摇头,走出内厅,刚回到签事厅,不由一愣。
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一群人静静地候在厅中,最前的是一列神容整肃的禁军,而为首者刚好还是他认识的。
目光交汇的瞬间,仗着站在最前无人会看到自己,那人原本一丝不苟地板着的脸倏然化开,还冲陆辞飞快地眨了眨眼。
即使略微发福了一些,还是不难认出,就是与他曾有过两事之缘的羽林郎将齐骆。
真不曾想,连这种场合,都能乍逢故人。
陆辞微哂,瞬间会意,即刻整衣正冠,俯首等候。
诏令一至,要么是将他诏回京师去说明情况,要么是空降高官,让他顺利退居二线,专心辅佐。
若是前者,那还真不奇怪毕竟将他召回京中,可是小皇帝念叨已久的话了,自己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难推脱开的,还得为事情脱离掌控而向小皇帝请罪和进行说明才是。
若是后者,他亦是求之不得得以留在熟悉的秦州这条前线上,以小皇帝和寇准等人对自己的厚待,会派来这一路的那位高官,与他不说相识,也多半会是脾性和理念上都颇合得来的人。
难道是曹玮
这一念头甫一冒出,就被陆辞自己给否决了。
不大可能,朝廷此时只会盼着这位最顶用、也是老当益壮的悍将有分身术,一人掰成几瓣,每条防线放一瓣,而不可能会做出拆东墙补西墙的荒谬决策。
那么会是寇准,王曾,还是吕夷简那位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参知政事呢
“秦州知州陆辞陆摅羽听诏。”
陆辞在心里不慌不忙地猜测着,低敛眉目,口中不急不慢答道“臣在。”
许是朝野震怒,又知事态十万火急,在这封诏书中,那位杨知制诰并未过多展示风流文采,而只清晰明了地罗列出已由宰执副署的一道道皇令。
偏偏就是这么难得简练的诏书,陆辞却是刚听完第一条,脑子就嗡地一声炸开了。
“其一,任命秦州知州陆辞知定难军兼定难军路都部署,同时授予陆辞节度使头衔,待以降麻,赐旌节,铸节度使印,负责该路防务”
陆辞满目茫然。
他做梦也想不到,根本没有什么临时委任来、好相处、说不准还认识的高官。
他那位一直巴不得将他使得跟陀螺似的好学生,趁机对他来了个破格擢升,直接趁乱力排众议,让他成了那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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