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华棣等着她推脱拒绝,阿娘说得对,就算薛妍穗华服丽饰也洗不脱骨子里的卑贱,她太沉不住气了,才会受刺激以致失态。
她不能让薛妍穗影响了心神,她要在这个场合,让所有人都知道薛妍穗纵然魅惑了皇帝,依然是个败絮其中的草包。
“薛二娘子才华出众,名满京城,贵妃娘娘是二娘子的姐姐,想来……不会比妹妹差,还请娘娘莫要谦虚。”吴贤妃眼含讥诮,轻言细语的堵住薛妍穗拒绝的可能,一定要她丢人现眼,让陛下亲眼看看除了一张脸她还有什么?
命妇们面面相觑,富贵丛中长大的女眷,缺心眼如宜阳郡主的毕竟是少数,大都生着玲珑心窍。这番机锋,意欲何为,人人都懂,不由得望向高位之上的那抹明艳身影。
对于她们这种身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调香品茗这些风雅之事,是不可不会的。否则就算面上无人敢说,背后也要受人讥笑。
薛贵妃……似乎从无才名。
济王妃淡淡蹙眉,两日前济王特意嘱咐若是太后娘娘不喜薛贵妃,让她劝着一点。她不喜应酬,宫里的事也不去打听,应了济王后才知道薛贵妃的出身。
薛贵妃怕是不会吟诗,济王妃决定待会儿若是场面实在难堪,就自己替薛贵妃做一首。
薛妍穗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唇上笑意更深,原主不通文墨,她也不会作诗。可这又怎么样?她是皇帝纵容的贵妃,她们到底对她有什么误解,会认为她会乖乖的按着她们的规则行事。
“薛二娘,”薛妍穗一手支颐,朱唇翘起,笑颜如花,“你过来。”
崔氏看到她这个笑,心头一跳,生出了一股寒意,拉住了薛华棣的手肘。
“阿娘,不能让她含糊了事,我得过去。”薛华棣咬牙道。
崔氏只得放手。
薛华棣走到薛妍穗身边,“还请贵妃娘娘赐教。”
薛妍穗招了招手,女官捧着笔墨纸砚,站在薛华棣面前。
薛华棣眼神警惕,这个阴着脸像鬼一样的女官,就是训斥她和阿琼的那个,她要做什么?
“薛二娘接着啊,替本宫磨墨。”薛妍穗语气慵懒。
薛华棣脸色骤变,让她磨墨,薛妍穗这是将她当做婢女使唤吗?
“怎么?”
不能让她有借口推脱,薛华棣忍着屈辱接过了漆盘,站在薛妍穗下手,挽袖磨墨。
阴沉女官递过漆盘,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怜悯,可惜薛华棣没有看到。
这是婢子的活啊,崔氏几乎撕烂手里的帕子,她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女儿,竟然要给那个孽障磨墨。
忽然对上薛妍穗的笑脸,崔氏寒意更甚,不对,这个孽障她要做什么?
“薛二娘一言倒是提醒了本宫,今日端阳佳节,龙舟竞渡,咱们席上亦有不少才女,倒也可以学着文武大臣办一场赛诗会。”薛妍穗目光逐一扫过跟着长辈来的未出阁的小娘子们,“本宫这赛诗会不强求,想参加就当众赋诗,最后评出三甲,本宫不仅有重赏,还会在看台之上当众展示,让今日来的郎君们瞧一瞧咱们扫眉才子的风采。”
今日龙舟赛,划舟的俱是宗室公卿之家的少年儿郎,果然,不少小娘子面露羞涩,跃跃欲试。
薛华棣研磨的手一抖,几滴墨汁溅出,沾在她娇养出的白嫩肌肤上,触目惊心。
“你……”
薛妍穗打断她:“不够,继续磨。”
薛华棣红了眼圈,又不愿功亏一篑,只得继续。
“贵妃娘娘,臣女愿赋诗。”顾五娘鼓足勇气最先站了出来,她往日被薛华棣压着,极不服气,除了没有齐国公那样溺爱女儿的父亲,她自认不比薛华棣差。
今日薛华棣在贵妃娘娘面前失态,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已是得罪了薛华棣,那便得罪到底吧。
“好。”薛妍穗颔首。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不得不说,这些贵女们才思算得敏捷,很快就有人打好了腹稿。
薛妍穗没有让宫人为她们一一送上笔墨纸砚,而是让她们走到身前。
“你且吟来,”转眸吩咐薛华棣,“薛二娘,你录下。”
磨墨磨得手腕酸疼的薛华棣,怒目圆睁,指使她研墨,竟还要她替这些人录诗文,这是真的将她当做婢女了吗?
“小娘子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老奴带你下去歇息?”
薛华棣挥开阴沉女官的手,薛妍穗想要支开她,含糊过去,休想。
“我没事。”
薛妍穗像是没发现她的异常,“那就开始吧。”
吟诗的小娘子兴奋得连连吸气,她竟然能让薛华棣录诗文。
薛华棣抿紧唇瓣,满心屈辱却又不得不忍,每写一个字就像在心里添了一刀,对薛妍穗的恨意多添一分。
看到这一幕,崔氏的心肝都要碎了,“孽障!”
薛妍穗冷笑,这就受不了了,好戏还在后面呢。薛华棣若是老老实实,她反而没有办法。
薛华棣这些年被捧得太高了,忘了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名动京城,呵。没有薛成的权势,她这几分才华可撑不起这个名头。
今日她就让薛华棣尝一尝人设崩塌的苦果。
一首诗接一首诗的录写,薛华棣握笔的指节泛出红痕,墨迹淋漓的纸张铺满桌案,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的手臂都在颤抖。
“贵妃娘娘,该你了。”薛华棣红着眼睛又一次催逼,她忍了这么久的羞辱,就是为了这一刻。
“急什么?”薛妍穗轻飘飘的一句话,薛华棣差点让薛华棣失去理智,“这么多位小娘子等着点评,你怎能如此自私?”
紧张又兴奋的一众贵女看向薛华棣的眼神,都带上了责怪。
薛华棣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本宫看来,小娘子们的诗个个都好,这名次确是难定。”薛妍穗微微叹气,貌似为难。
赋诗的贵女们都羞涩一笑,而薛华棣目露鄙夷,不是定不下来是根本不会点评吧,她努力忍住汹汹怒意,想要出言嘲讽。
“所以,本宫请内学士宋女史来点评。”
听得内学士宋女史六个字,不少上了些年纪的命妇神色动容。
而年纪轻轻的济王妃比她们还激动,攥着婢女的手不停的问:“是内学士宋女史吗?我没有听错?”
“王妃,您没听错。”
济王妃拍着胸口,眼里闪着光,“小时候读了宋女史的诗,我就一直仰慕她,可惜她守在深宫里吃斋念佛,不肯见人,也不再赋诗。薛贵妃怎么会请得动她?”
“王妃您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宋女史何等才华盖世,当今之世,无人能及。在宋女史面前,何人能妄称才女?”济王妃不知不觉扬起嗓音,崔氏听到,面色一黑,却无法反驳。
“宋女史来了。”
宋女史五十多岁了,一袭绯袍,身材小巧瘦削,面容平淡,可以看得出就算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是一位美人。
她只和薛贵妃点了点头,没有理会其他人,接过纸张,飞速翻阅。
宋女史生于诗书之家,其父其兄都以诗文扬名,可其父却说:“吾家灵秀,八分在吾女。”甚至让其兄长名动天下的那首诗,据说也出自宋女史之手。
宋家女的才名传进了宫里,惊动了肃宗,肃宗理所当然的认为这等才女必是绝代佳人,遣使以淑妃之位召入宫中。
入了宫,见了人,肃宗抱了多大期望就有多失望,这位大才女容貌平平。
肃宗好美色,失望过后,册淑妃之事竟不再提。
而宋女史虽然容貌让肃宗失望了,但才华却是任肃宗怎么挑剔都否认不了的。
肃宗是个喜好风雅的皇帝,渐渐的开始对宋女史和颜悦色了,宴饮之时常常带着宋女史,宋女史不负所望,每每作诗作赋,都能盖压诸臣。
可肃宗再满意宋女史的才华,也不肯封她为嫔妃,最后给了个不伦不类的内学士女史封号。
肃宗驾崩后,先帝即位,先帝被肃宗拷问诗赋时,宋女史曾暗中相助,先帝感念,对宋女史颇为优容。
宋女史似乎心灰意冷,求了一道旨意,在掖庭修了个小佛堂,吃斋念佛,闭门不出。
就算宋女史二十多年不见人,不赋诗,也没有人会质疑她。
巾帼魁首,盖压须眉,这八个字是肃宗亲口所赞。
“中。”
“下。”
……
宋女史飞快的品评完,得了点评的贵女不论好坏都是心悦诚服。
“这才是真正的巾帼魁首。”
薛华棣眼皮狠狠一跳,她还不至于觉得自己能比得过宋女史,怕旁人将她与宋女史比较,连声追问:“贵妃娘娘,该你了。”
“老身告退。”宋女史几乎与她同时开口。
薛妍穗轻轻一笑,“宋女史暂且留步,还有一首。”
宫女手捧诗卷,一句一句念出,薛华棣震惊的瞪大眼睛,这是她代父亲作的那首诗。
不同于先前的雷厉风行,这次宋女史竟沉默了。
薛华棣不可抑制的腾起喜悦,最出色的果然还是她。
崔氏一直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宋女史虽然身份不高,但她名声极大,得她夸赞,也不容易。
宋女史终于开口:“气韵不足,诗婢耳。”
众人哗然,薛华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阿棣!”崔氏凄厉惨叫。
一帘之隔,薛成和昌王起身太急,掀翻了桌案。
“站住。”皇帝的嗓音冷而淡。
薛成急怒攻心,几乎跑起来,硬生生刹住步子,一个踉跄,若不是昌王扶住,他也要栽在了地上。
“臣的女儿受辱……太放肆了……”薛成恨得想一剑捅了里面那个孽障。
然而,皇帝的表情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那个孽障再肆无忌惮,他都护着。
皇帝中了什么邪,竟这么护着那孽女,薛成喉间一腥,几乎呕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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