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易起雾。
粟舟飞了还没到两个时辰,周围就漫起了茫白的一片,遮住了涛涛海面。
宋有度从乾坤袋里召了两个机甲人,钻进操纵舱便不出来了。剩下四位师兄妹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唠嗑聊天。
主舱里摆着红木小桌,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叶花果趴在桌上泫然欲泣:“大师兄!这个金桂试,要——要要要打架吗?这可怎么好,我我我就是个医修!我什么都不会啊……”
蔺负青在那悠悠地啜着热茶,安抚道:“不要慌,你其实剑使得很好的,只要别怯场就没有事儿的。”
“大师兄好坏,”叶花果呜呜咽咽,“你以前都不逼我打架的……!”
方知渊背对着他俩盘膝而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个没出息的……”
荀明思则在同沈小江说话,微笑问道:“我们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沈小江还是紧张,四肢连同舌头都僵硬了,只会“唔唔”地点头。
“你不必怕我们,”荀明思也不避着人,大大方方地当着几人的面介绍起来,“你看你大师兄,虽然懒散恣意行止由心,但绝对是个很会疼人的大师兄;二师兄么,虽然脾气差又爱打人,但总归不会打出什么伤亡来;四师妹除了胆小、结巴和笨以外没别的缺点;五师弟也算是个好人,只是性子有些孤僻古怪……”
“你还有个小师姐,名唤鱼红棠,是个被你大师兄和二师兄宠坏的小魔女……可惜尚在闭关,暂时你是见不着她了。”
“……”
沈小江一时不知道荀明思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接话……
“而我,”荀明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是大师兄亲口承认最正常的一个人。此次离宗赴金桂试,如果有什么困惑,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修行上的,都尽管来找我。”
沈小江汗颜点头:“弟子记下了。”
然后他默默自己加了句,三师兄虽然是个毒舌笑面虎,但总的来说还是十分和蔼温柔的……吧?
就这么吵吵嚷嚷片刻,几人又开始吃茶点。都是被蔺负青养出来的毛病,辟谷了也要饱个口腹之欲。
过了会儿,叶花果吃好了,挑了一份出来说是给宋有度送去,先自走了。
再过须臾,荀明思也告退,说难得能见空中大雾的奇景,他要去试试能否悟出新的琴意。
最后是方知渊冷然睨了沈小江一眼,这小孩儿吓得哆嗦,忙不迭地借着修炼之名逃了……
主舱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蔺负青还安然坐在他的位子上,裹着软绒绒的白裘衣里,惬意地半敛着眼睫。
忽然身旁一响,是方知渊坐到了他旁边,伸手递来一片灵玉简,“师哥,看看。”
灵玉简是上等的通用法宝,通常用来记录大量书籍或功法传承。蔺负青接过来灵力一探,刚刚那点懒散之意,立马被里头浩如烟海的信息量给震清醒了。
“你……”蔺负青惊讶地抬眼,“什么时候弄的这东西!”
薄薄的一片灵玉简,竟记载了当下几十家仙门势力、以及近百名强大散修们的详情底细——
这一派元婴往上的修士都有几个,那一人有什么杀招底牌;暗地里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谁的弱点谁的把柄在何处;甚至于每一家每一人未来的盛衰走向……
全都罗列在内,清清楚楚。
好家伙,这东西若写成文字,少说也得上百万字。要是落入心有不轨之人手里,整个仙界都能翻天了。
他们重生回来也才几天,方知渊白日里还天天陪着他,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悄整理出来的。
这还得亏蔺负青前世修为已达渡劫之境,神魂强悍无比三界难敌,才能承受得住这信息量。
方知渊低声道:“我凭记忆简单做了一份,时间仓促,许是粗糙了些……但应付一场金桂试,该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有用极了。”蔺负青又凝神读了一遍灵玉简,真是忍不住由衷地佩服了。
不愧是金桂宫的仙首,平常再怎么刺儿刺儿的犯脾气,到了正事上还是顶靠谱。
方知渊闻言似乎有些高兴。主舱里没别人,他索性又凑近一点,从后头把蔺负青搂进怀里。
蔺负青笑:“干什么干什么,撒娇呢?”
刚刚还心里夸他靠谱呢,这又粘上来。
方知渊把下颔蹭在蔺负青颈窝处,两人挨近得几乎是耳鬓厮磨。
方知渊低低叹息一声,“还是抱着你才心安。你总算是……不那么冷了。”
“……”
蔺负青微怔,捏着灵玉简的手指一下子紧了,乃至指尖都有些发青。
阴气性寒。前世他被反噬之后,无时无刻不受其折磨,浑身上下冰冷彻骨,僵冷如尸。
无论方知渊再如何用力地抱他,想尽办法地暖他……都无济于事。
方知渊那是什么样的心性?自幼被指为祸星,受尽非人的凌虐,却还是一身桀骜乖戾无可催折,天不怕地不怕的仙道尊首。
就是这么个人,却生生几度被他师哥逼得濒临溃决。
蔺负青知道,方知渊曾抱着他流过泪。
那似乎是个冬天。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枝干光秃秃的。他从日落后就开始吐血,冷得痉挛发抖,到了晚上,就连神志都已经涣散了。
方知渊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颠三倒四地求他别睡。可他勉强挨到三更天,还是撑不住阖了眼,脱力软倒在师弟怀里。
那时方知渊以为他昏死过去了。可其实没有。蔺负青还隐约地残存着一丝意识,只是没气力彻底醒过来。
他就在痛苦的半昏迷中,隐约听见风吹过长草,听见荒野的虫鸣,听见篝火在身旁噼啪地响。
他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因痛楚而抽搐,暗色的血从无力合拢的唇间汩汩涌出。
终于,有滚烫的泪落在他脸颊上,马上又被颤抖的指腹拭去。
方知渊绝望到抱着他的手臂都在发抖,哽咽不成声:师哥,我为什么捂不暖你了……
为什么捂不暖你了。
“……”
蔺负青涩然敛眸,胸口仿佛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捅了个对穿,心脏冰凉,给搅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着痕迹地咬牙压下那点情绪,将手指覆在方知渊搁在他腰腹的手背上,轻声道:“……知渊,我答应你。这回金桂试,我们所有人,一定平安无恙地回来。”
“我会想办法把前世仙祸的真实情况告知姬纳,剩下的都叫紫微阁去操心。之后我们便无事一身轻——你想重登仙首之位也罢,想在太清岛呆一辈子也罢,我都陪着你。”
方知渊眸子微微亮了些,“……师哥这样说,我可当真了。”
蔺负青倏然抿唇一笑,灿如明月,沉闷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我本就是认真的。”
方知渊眉眼松快了不少,缓了缓又问:“仙祸将至这事,师哥不准备同荀三那几个说么?”
蔺负青摇头:“暂时不说,明思他们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难得赴场金桂试,不必徒增给他们烦恼。”
说罢,他含笑回身,纤长食指往师弟的眉心一点。
“这些烦心事,叫你我这种日薄西山的老头子操心最合适不过啦。”
方知渊微惊,眼神转瞬即逝地乱了那么一刹,耳尖莫名地烧烫起来。
他连忙咳了咳掩饰:“……百来岁而已,呵,在师哥这儿也算老头子了?”
草草一句闲话应付过去,他转手捞了红木小桌上的茶水来喝,权当压压惊。
修行之人寿命很长,闭关潜修又占去大量年岁。百岁在仙界还可以勉强称一句小辈呢。蔺负青却悠悠地感慨道:“凡俗人间,百岁就是长寿了。”
“我常常想,自己若是个凡人呢,也挺好。活个百岁就很知足,柴米油盐,娶妻生子……”
方知渊猛地呛了一口茶,“咳咳咳……”
蔺负青吓了一跳。却见方知渊挑起发红的眼角,惊骇地颤声道:“师、师哥想——”
蔺负青:“……?”
方知渊喉结滚动一下,死盯着茫然的蔺负青,无比艰难地挤出那四个字:“想娶妻……生子?”
蔺负青愣了愣,“啊不,我只是羡慕……”
那种平凡却少忧虑多温情的日子。
方知渊却连忙摆手,压抑地打断他:“没,咳……没什么,没什么。娶妻生子……”
他强自镇定,失神地喃语道,“娶妻生子,好事……这自然是好事。”
几句“好事”夸完,方知渊倏然站起来,烦躁地走了两圈。
——脑子里竟浮现出蔺负青一脸慈祥地抱着孩子、哄着妻子的模样。
……不。
方知渊无端地一阵恶寒,整个人突然就不对头了。他忽然狠了狠心,沉声开口道:
“师哥,你——你可知道芙蓉阁的慈花夫人研制出了一种药,说是能……使男子受孕。”
蔺负青蓦地抬头:“……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怕不是出了问题。
气氛渐渐变得古怪。方知渊脑中嗡嗡作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硬着头皮道:
“你看……如果你想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娶妻的;你看……如今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合籍的道侣也不是没有。”
他很冷静地强调:“有许多,那片灵玉简上也写了。”
蔺负青诡异地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知渊艰难地道:“蔺君上,我记得……你当年那后宫里,美貌男子也是有不少的罢?我记得有六人,你还为其中两个赐了封号。”
“……”
蔺负青茫然地反应了老久才把思路绕过来。后宫……行吧,好像还真是有这么个东西。
蔺负青哭笑不得,“不是,我那……”
方知渊冷着脸,把手一摆:“师哥,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个。”
蔺负青有点头疼:“知渊,你听我说,我当年是……”
方知渊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起来,拍案怒道:“你不要同我讲这个!!”
蔺负青:“……”
“……”方知渊扶额,痛苦地闭上眼,“……不,你……你让我静静。”
他踉跄了一下,逃也似的出了舱室。顿时外头的风流扑面而来,方知渊闭眼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气。
刚刚一时脑热,昏头转向的也不知说的什么胡话。现在风一吹清醒下来,他就忍不住扼腕痛悔。
真是要命,他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妄念呐……
那么多年了,甚至都死了一回了。
怎么还是这般没个长进。
羞愤地一咋舌,方知渊觉得都怪蔺负青。
怪就怪他师哥那么个软软的模样,从小到大照顾人无微不至,还天天把什么“我喜欢你”呀,“我一辈子陪着你”呀的挂在嘴边!
这这这,能不招人觊觎吗!?
能怪他不知不觉生了不应有的情念吗!?
躁乱不堪的思绪,忽然被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方知渊睁眼望去,却见叶花果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大师兄!”
方知渊皱眉,刚想斥她一句不稳重,忽然若有所觉,转头往粟舟前方望去——
只见大雾之中,隐隐透出一个庞大的影子,也是悬在空中,正好挡住了他们行进的路线。
绿衣姑娘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不、不好了!前头有别家仙门的飞舟拦路……那伙人霸道的很,宋小五和他们争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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