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天空中白雾如涛,两艘庞然大物对峙着。
另一艘从云雾间显形的粟舟,通体森然漆黑,船尾隆隆地喷着焰尾。
船头的驾驶舱内,约有十余名器修聚精会神地运气开阵。数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侍女,将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簇拥在正中。
“龙头凤翅?”
那公子不屑地点了点对面,嘲笑道,“哎哟哟,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粟舟,居然敢如此嚣张。”
他一说话,那些美貌侍女便应和着嘻嘻笑起来,果然像极了一群莺莺燕燕。
“……”
宋有度从驾驶舱中探出半个身,冷眼扫视着那公子。
他不喜交际,面对生人时话更少,只干巴巴道:“让路。”
“嘿,脾气还挺大。”
对面那公子嗤笑一声,目光变得不屑而嘲弄,“蠢货……还从来没有人,能叫本公子让路。”
宋有度皱眉,面无表情道:“你挡我的粟舟,究竟有什么事。”
公子“嚯”地扬眉,悠悠道:“什么事?你说呢?龙与凤乃是至神之兽,数遍整个三界仙家,也就穆家的图腾是白凰,金桂宫的图腾有金龙。”
他拖长了腔调:“可本公子还没见过,敢有什么人把龙凤合起来用的。今儿个远远望见,不免好奇顿生……”
声音转冷,那公子阴恻恻地道:“——想瞧瞧是什么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凌驾于穆家与金桂宫之上!”
“唉呀小少爷!您可别生事儿啦!”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匆匆跑上来,挤开公子身旁的姬妾,苦哈哈地劝道:“咱们马上就到六华洲了,何苦跟这么个小破木船计较呢,您说是吧?”
——也难怪这群人看轻。宋五的粟舟,一没有冰冷的铁甲舰炮,二没有声势浩大的器修们操纵。两相对比之下,的确有些寒酸。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一艘粟舟乃是宋有度的心血之作。作为主材的木料,还是虚云道人尹尝辛借了蔺负青的图南剑,亲自从主峰上那株老神树上伐下来的。
只因为蔺大师兄不喜欢太花里胡哨的装扮,这粟舟就修得大巧不工。
其实内里设有近两千个机关,精妙至极,日夜运转不息,宋有度只要搭配上两个自制的机甲人偶就完全可以独自驾驶。
对面那船上的老管家显然没有足够的眼力。
可他人精,知道这段日子里各地的天之骄子都会来赴金桂宫的盛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
可惜主子不争气。那公子明显骄纵惯了,嬉皮笑脸道:“薛管家,本少就玩玩,玩玩嘛。我此前还没坐过这粟舟呢,粟舟上不是装有大炮吗?”
公子拍掌,皮笑肉不笑地道:“来啊,给本少开炮,把这粟舟上的龙头凤翅,给本少轰下来。”
宋有度怒道:“你有病?”
“少爷哎,”老管家忙不迭地劝道,“老爷说了,金桂试不比寻常场合,叫少爷千万收收性子呀……”
公子竖起眉道:“本少哪儿耍性子了!你想想,我们与穆家并称三大仙门世家。这小子敢凌驾于穆家之上,岂不是也骑在了我们头上?”
“我又不杀他,就给他小施惩戒,主家会很高兴的……穆家那位雪凤凰穆仙子,说不定也会赏识本少一眼。”
“小少爷!这……”老管家还待再言。
公子却刻薄地咧了咧嘴,“好了,别废话。”
“本少说,开炮,轰下来!听不见吗!?”
……
虚云的粟舟上,蔺负青已经裹着裘袍从舱内踱出来了。
几步远处的甲板上,方知渊正对叶花果道:“怎么,有人拦路,难道宋有度对付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
叶花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她可怜兮兮地眨眼,“小小、小五说,待会儿他可能会开炮,叫叫……叫我来先知会一声,可别惊扰着师兄——”
姑娘话音未落,下一刻,粟舟的舟身剧烈撼震!
茫茫大雾之中,天地灵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位于船头的三颗龙头聚集而去。
那张开的黑黢黢的龙口中陡然射出危险的红芒,正如血盆大口一般。
巨响如雷,震耳欲聋!
一道灼热赤焰,轰然射出!!
宋有度脸上古井无波,松开了拉扳机的手。
前方黑烟滚滚,夹杂着飞溅的火星。
你不是要开炮?
咱就先开一个给你瞧瞧颜色。
微微震荡的甲板上,方知渊扶着蔺负青,刀锋似的目光含怒扫了叶花果一眼:“你话没磨叽完宋五就开炮,那要你这句话有何用!?”
叶花果吓得哆嗦着哭:“对对对对不起二师兄,下下下次我一定不不不结巴巴巴……”
蔺负青的目光越过方知渊的肩,忽的“咦”了一声。
宋有度这一炮的威力他是知道的,寻常玄铁根本承受不住。可当黑烟渐渐散去,对面那粟舟竟没有被轰成碎片。
有一座圆形的防御法阵散着微光,像钟罩般将粟舟笼了进去。
蔺负青这个时候才正眼打量这艘拦路的粟舟,眼神一下子就凝在船头雕刻着的图腾上。
那图腾通体赤红,雕刻三重烈火,中间是一头昂首题蹄的麒麟——
朱麒。
这是六华洲三大修仙世家高门之一,方家的图腾。而三重火,则是外地旁系的象征。
难怪来人如此嚣张跋扈,竟是个旁系的方家公子!
这回前往六华洲,等同是到了半个“自家地盘”,耀武扬威去了。
谁曾想,半路本欲捏个软柿子找找乐,却踢上了虚云宗这块铁板。
对面甲板上,一片惊惧的沉寂。
器修们骇然,美貌侍女们失了颜色。
那公子望着法阵外的滚滚浓烟面色煞白,腿一软,簌簌发抖着跪倒在地。哪里还有半点嚣张气焰。
若不是……有主家赏赐的阵法护持……
老管家面如土色,知道这下出事了。连忙挤到了船头,冲宋有度连连作揖道:“得罪了得罪了,哎呀这位仙长,我家少爷他方才喝了点儿酒,不免胡说八道。您息怒,息怒,莫要见怪呀……”
他擦擦虚汗,又道:“我家小少爷乃是浣洲方家家主独子,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了仙长,不敢请教这位仙长名号师承……?”
不得不说这老管家还真有几分心计。一番话看似告罪求饶,其实是借此抬出自家身份。最后那句问话则是隐晦地叫对方知难而退,休要继续招惹的意思。
可惜宋有度是个直脑子,听不出来这些弯弯道道……当然,对他来说,听不听得出其实也无甚区别。
但见年轻的器修冷哼一声:
“虚云五弟子,宋有度。请了。”
短短一句话,几个字,却如晴天霹雳般落在那方家公子和老管家的头上!
虚云宗!!
那个仙界最神秘、最古怪,却同时也是最传奇的宗门——
宗主尹尝辛渡劫期的修为深不可测;六位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各领域的奇才鬼才。
哪怕立宗时间短的可笑,外门弟子弱的可笑;哪怕常年避世不出,几乎没什么威望信誉……却依然能叫整个仙界不敢轻视。
而且——
公子浑身抖如筛糠,几乎要昏过去。
他怎会惹到了虚云宗的头上!!?
谁不知道虚云宗的第二位真传弟子方知渊,曾经和他方家有着血海深仇!?
虽然都传方知渊脾性恶劣,与其他虚云弟子不合。可虚云宗素来护短,万一这个宋有度想替他二师兄出气,那那那……那他哪里还有小命在!?
薛管家脸色更白,他比公子想的更深一层:能叫虚云第五位真传弟子宋有度亲自驾驶的粟舟,什么人才有资格坐!?
难道说……
“大师兄,二师兄。”
宋有度口中冒出的六个字,轻飘飘地击碎了老管家最后一丝希望。
宋有度转了个身,冲正走近的几个人影扬声道:“如何办?再轰上八.九炮,这阵法应该能轰破。”
粟舟上本来就只坐了六个人,宋五这一炮轰下去,当然是所有人都聚过来了。
蔺负青不语,眸底划过一抹暗光。
他天性散漫淡泊,不喜欢把别人往死路上逼。尤其如今,对面这一众人在魔君眼里,弱得和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无异,他连小惩都不屑。
若是别家不长眼的闹事,蔺负青也就挥挥手放走了。
可是,既然是朱麒方家的人……
蔺负青的目光徐徐落在身旁。
方知渊漠然抱臂而立,面上无悲无喜。
……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疯狼崽子,终于在岁月的磋磨中成为了威严冷傲的狼王。
收敛了獠牙与尖爪,压抑了桀骜与放肆,哪怕面对曾经残虐自己的敌人,也不会勾起半点不理智的情绪。
可他的旧伤,当真已经不会痛了么?
不过是习惯了而已。
蔺负青忽然开口:“沈小江。”
“啊……!”沈小江是刚从房间跑出来的,他哪里见过粟舟开炮,早已经被这阵势给镇住了。突然被蔺负青这么一唤,砰砰乱跳的心脏猛然提到了嗓子眼,“是……是!”
“你入我虚云外门,主修的是轻身功法‘无痕诀’……”蔺负青淡淡道,“我问你,大多弟子都选择一门攻击或防御的功法来修,你为何要择‘无痕诀’?”
沈小江又闹红了脸。
“因为……”
他犹豫了一下,继而一咬牙,眼睛亮亮地喊出了实话:“我听说,‘无痕诀’是外门功法中唯一的一门大师兄也修习过的!弟子仰慕大师兄,所以想选大师兄修习的功法!”
蔺负青颔首微笑,雪袖如流云般一拂,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那很好,我给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无痕诀’。”
说罢,他足尖一踏。
一道白影便飘然自粟舟上飞了出去。
万丈高空之上,大雾弥漫,风流狂涌!
蔺负青衣袍猎猎翻卷。他微昂着一截纤柔的颈子,眸色淡雅,清隽的体态舒展得从容自在。
前一刻还在自家粟舟的甲板上;下一刻,他的人已经位于对方粟舟的正上方!
沈小江骇然失声:“没有……没有灵气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眼睁睁见着蔺负青如白鹤展翅般凌空御风,却分明没有感知到大师兄动用灵气!
方家粟舟上的众人顿时乱做一锅粥。公子的脸惊恐地扭曲:“开炮!开炮!!一群废物,别让他过来——”
“怎么可能!?难道‘无痕诀’可以……可以仅靠轻功就能腾空飞跃!?”
沈小江震撼地喃喃自语,又不敢置信地抱着头,“可、可是这怎么可能!??”
哒地一声。
神容清寒的白袍少年,单足踩在方家粟舟的主桅杆之上,淡淡道:“晚了。”
万籁俱静。
蔺负青背负双手,抿唇微笑。他如寒山之巅,那轻飘飘一缕卷了珠雪的湛然清风。
“我已经……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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