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之间,自家大师兄已经身在敌舟之上。沈小江看得目眩神迷,忽然身旁一个低沉冷厉的声音传来:“不是没有灵气波动,蠢。”
方知渊倚在栏杆上,目光望着不远处那道如雪身影,唇角不经意地一勾,“是所运的灵气太微弱了,你那点修为察不出来。”
“你!你要干什么,这可是上品的防御法阵,你别想动手……”
那方家旁系的公子如惊弓之鸟,惨白着脸往薛管家身后躲,“快开炮!!给我把他轰下来!!”
控舟的器修满头大汗:“不行啊小少爷,主桅杆要是断了,粟舟的法阵就撑不住了,我们会坠下去的啊!”
公子哭喊:“管家,薛管家!!”
老管家头顶上都是虚汗,他哪里敢跟蔺负青打?人家的师尊可是渡劫,万一惹得尹尝辛动怒,灭掉个涴洲方家不费吹灰之力。
他只好颤巍巍上前,点头哈腰:“蔺小仙君,是小的们有眼无珠,我家少爷他顽劣,一时逞了口舌之快……蔺小仙君向来仁慈侠义,求您高抬贵手……”
蔺负青不理会,侧过头遥遥地望向对面。
“……‘无痕诀’的心法大道至简,讲求一个顺势而为,借力而动,引天地灵气为我御风,是仙界公认损耗最少的一门轻身功法。”
方知渊还在低沉地讲着,“若是悟通了,很适合你这种灵气稀薄的小弱崽子,或者我师哥那种闲散懒人……”
沈小江听得一愣一愣的,胡乱地点头。
方二师兄捏着眉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我为何要替师哥教孩子……”
话音未落,方知渊忽然心下微动,一抬头便恰恰撞上了蔺负青的视线。
他微怔,继而眯细了凌厉的眸子冲师哥笑了一下,似有若无地荡出三分令人心颤的邪气。
仿佛在说,瞧瞧本仙首待你多好,多任劳任怨听你话?
蔺负青也回以清浅的微笑。
行啦行啦,你替我教孩子,我来替你出气。
咱们这不就扯平了?
他就这样凝望着方知渊凛利的眉眼,屈起白皙指节点向脚下的防御阵法,风轻云淡地吐出一个音节:“破。”
咔嚓——
在方家粟舟上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随着白袍少年轻飘飘的一弹指,那座方才在粟舟炮火下都没有碎裂的法阵,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应声而破!!
上等的防御法阵?
在蔺负青眼中,一个漏洞百出的烂网罢了。
刻着朱麒图腾的粟舟上再无屏障。
薛管家面如死灰,护卫着那金贵公子的众修士们已经换上了准备殊死一搏的绝望表情。
公子犹自失神道:“不,不,我爹是涴洲方邦杰,你不能伤我——”
却不料,蔺负青静立片刻。
淡红唇角弯起,身周气势如冰消雪融。
他忽然倦懒地伸了个腰,居高临下地从容道:“这位小方公子怎么哆嗦成这个样子?你冷吗?”
公子先是愕然,继而怒目。
他憋屈道:“你、你……”
“我么?”白袍少年似笑非笑,“旅途无聊,我同各位开个玩笑,聊以解闷。”
公子:“……”
蔺负青真诚问道:“你开心吗?”
薛管家推了公子一把。
后者牙咬的咯吱响,眼都烧红了:“开……开心极了……多谢,蔺小仙君体贴!”
蔺负青暗赞一句好上道。
他转身:“玩笑开完便不打扰了。还请小方公子,替知渊,向你们主家问好。”
足下飞踏,主桅杆咔嚓一声裂开!
“金桂试上,有缘再会。”
他竟真的就这么简单地,如来时一般身姿翩然离开了这艘朱麒粟舟。
轰隆——
在他身后,巨大的铁桅颓然倒下!
仿佛对蔺负青来说,这样凌空来去,随手毁掉一座巨阵,一脚踏裂人家的铁桅,真的只是为了解闷开心。
方知渊在那头伸手臂一揽,把师哥带到自己身侧站定。
在他们的对面,主桅杆断裂的朱麒粟舟,无力地自云空中滑落……
荀明思笑道:“大师兄玩的好开心。”
叶花果惊:“他、他他们会摔死吗?”
蔺负青道:“不会。”
绿衣姑娘也笑起来:“大师兄真善良。”
“……”
沈小江头晕眼花。
他对“善良”的定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再一转眼,宋有度又钻进了驾驶舱,虚云的几个真传弟子也该干嘛干嘛去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走下甲板,聊着今晚吃什么菜。
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能在他们心底掀起半分波澜。
无论是金桂试,还是传承几千年的修仙世家,甚至是整个仙界加在一块儿。
在虚云这一家子兄弟姐妹眼里,都不会比得过让大师兄开心,给二师兄出气,以及思考今晚吃点儿什么好吃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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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粟舟依然徐徐飞行着,雾早已经散了。
房间里点着灯,蔺负青倚窗坐着往外看。隐约能瞧见天边的几粒小小黑影。那是别家的粟舟,载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修士们,都是来赴金桂宫之试的。
叩、叩、叩……
门被敲响。
蔺负青道:“进。”
荀明思蓝衣抱琴,自门外缓步而入。
蔺负青有点意外:“有什么事?”
荀明思先是放下琴,再在蔺负青身前坐下,低声道:“大师兄,明思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噢……”蔺负青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深邃地望着蓝衣琴师,“你都来了我这里,难道我说你不该说,你就不说了?”
荀明思温声道:“是。大师兄觉得不该说,明思自然便不说了。”
“……”
蔺负青沉吟片刻,手指一敲桌角,歪着头笑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荀明思平静道:“是。明思也知道大师兄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和方二师兄……都未曾刻意掩饰。四师妹性子大条察觉不到,五师弟哪怕察觉到有异也懒得细想,明思却能看的出来……”
灯火无声地摇曳,一团柔光将师兄弟笼住。
房间内,两人的漆黑影子都被拉长。
琴师一双眸底明透如凉玉,轻轻吐道:“大师兄与二师兄,变得太多了。”
寂静中,烛芯噼啪爆开。
一响之后,光芒渐渐暗下来。
荀明思道:“就在你们这回出关之后。明思也曾怀疑过夺舍一类的邪术,但细细观察之下却发觉,师兄们还是我的师兄们……只是性情大变。”
蔺负青点个头,欣然认下了:“没错,我的确无意瞒着你们。”
面对师弟妹们还要揣着装着,太累。
他是个懒人,前世已经够累,重生后还一大堆麻烦事儿,当然要在能偷闲的地方偷闲。
“可惜……”
蔺负青并指伸向烛台,灵气化剪,倚窗剪烛。少年慵懒清秀的侧影投落在窗棂上,“我不想解释。”
荀明思神色微动,声音急促了一些:“明思不是来找大师兄讨要解释的!”
蔺负青扬眉:“噢?”
“明思是来对大师兄说一句话。”
琴师短促地吸了口气,郑重道,“虚云是大师兄的虚云。无论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将要发生什么……我们生是大师兄的人,死是大师兄的鬼。”
蔺负青失笑,“可饶了我吧。”
烛台重新恢复了明亮。荀明思将他的琴缓缓扶到身前:“大师兄听曲儿吗?”
蔺负青不同师弟客气,开口点了首婉转清亮的俗曲。等荀明思开始弹奏,他又自嘲道:
“我只听得懂这些坊间丝竹,委屈你了。以你的琴技造诣,该奏大雅之曲……明思,你缺个知音。”
荀明思手底一拨弦:“以乐入道者本来就少,普通修士更是不可与谈阳春白雪……知音难求。”
蔺负青道:“都说金桂试乃是天骄的盛宴,说不得这回你刚一下山便能得遇知音。”
“承师兄吉言。”
荀明思笑了笑,神色虽仍彬彬有礼,却是不怎么抱希望的样子。
一曲毕,蓝衣琴师收琴起身,“时辰不早了。明思不敢多叨扰,大师兄安歇好睡。”
蔺负青目送荀明思出了房门。
他又独自静坐许久,才轻轻扇灭了烛灯。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蔺负青闭上眼,太阳穴一阵刺痛。他扣在案角的手指蓦地用力,凸出的骨节无声地微颤。
昏暗之中,他仿佛又看见前世与荀明思久别重逢时,这个素来温润文雅的师弟沦落成的惨状。
——双目盲,十指断。
饶是他那时已是帝君之尊,也禁不住在看到师弟的那一刻,急痛啮心,五内俱焚,怔怔地一口血咳洒在玄银龙座的扶手上。
何其残忍……一个以乐入道的惊艳琴师,竟遭敌人如此折磨,生生地剁下了抚弦的修美手指……
只因当时仙魔彻底决裂,荀明思身在仙家,却固执不肯与蔺负青的雪骨城为敌,终是被打上了魔孽的烙印……
而背着气若游丝的荀明思闯入雪骨城的那个少年魔修,狼狈不堪地跪在他面前,满面血泪,崩溃地连连把头往地上嗑。
“君上,你救他,求您救救他……”
“他是为了我,才落入那群畜生之手的……”
蔺负青阖眼深吸一口气。
——不,他不能被这些鲜血淋漓的记忆压垮了。今生一切尚可重来,明思刚刚还在好好儿的给他弹琴听……
他是大师兄,不能自个儿先乱了阵脚。
情绪略归平静,蔺负青睁开了眼,暗暗思索:前世荀明思并没有前来六华洲,若是今生能叫他早日遇见“那人”,说不定能将孽缘化作良缘。
以那人背后的势力,哪怕自己日后有个什么,至少能护着荀三。
他这个三师弟外柔内刚,瞧着文雅,骨子里却有股烈性义气,偏生还是个慧极必伤的玲珑心思。是在虚云这几位真传中,除了方知渊,蔺负青最是放心不下的那个。
而知渊……
罢罢罢,这三界还真寻不出一个敢说“庇护”得了方仙首的人。哪怕是他亲如生父的师尊尹尝辛,也管教不得这颗小祸星。
……是了,那可是他当年亲手从深海里捧起来的恣睢星火。总归是要他亲自护好了才对。
蔺负青叹了口气,目光往窗外望去。
夜色下,远处隐约有万家灯火,闪闪烁烁,照得眼底一片星湖。
粟舟缓缓在云间穿行。
六华洲,已经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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