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间,烟香袅袅的包厢之内冰霜凝结, 软帐红绡再无半分旖旎。顾闻香脖颈被制, 生死都在蔺负青一念。
可他却愣了一下, 好像听到了什么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似的, 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顾闻香一双细长眼内阴光闪动,他指着蔺负青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 莲骨,蔺负青!我莫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吧?”
他目光上下地放肆打量着蔺负青, 凉薄薄地惊奇叹道,“你见我手上有柴紫蝠的香料, 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怀疑他叛你, 而是怀疑我把他给怎么了?”
——柴娥柴紫蝠, 上辈子雪骨城左护座,散修出身,男生女相, 性子极为放荡不羁,爱财爱酒爱赌爱美人, 还是个男女不忌的口味。
当年留在雪骨城, 最初也不过是蔺负青愿意养着他供他吃喝玩乐罢了。
正是因为此人太过浪荡,一副随时都要跑路的作风,顾闻香才借了这香料想来试探一招离间计。却没想到魔君会是这个反应,简直叫他惊奇了。
蔺负青神色不见丝毫动摇:“我的人,谁会不会叛, 我没数吗?”
然而此刻,他心内其实先松下了半口气。既然顾闻香这样戏谑说话,约莫并不是真的找了柴娥的麻烦,只是来捉弄自己罢了。
顾闻香“嗤”地不屑,他瘫在绣枕之上,连连冷笑着摇头:“莲骨啊莲骨,你叫我怎么说你。”
“你可知道,为什么明明魍魉鬼域灭亡得比雪骨城早,我这个邪帝却能活得比魔君久吗?”
“你可知道,为什么明明你的修为远胜于我,我如今却还有胆儿这么戏弄你吗?”
蔺负青眼瞳内沉浮冰光,他松了握顾闻香脖颈的手,“看来邪帝很有几分高见。”
顾闻香那桃花瓣尖儿似的眼角上挑着。他当真放肆,竟以手指挑起蔺负青的下颔,阴鸷地笑道:“——你乃假魔君,我是真邪帝。”
“蔺负青,你这脾性若是再不改改,再来九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蔺负青平静地拍开顾闻香的手腕:“对,我乃假疯魔,你是真神经。若论犯狂抽癫,我实在比不上你。”
顾闻香盯着他:“你也就是会呈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蔺负青拂袖退开,淡然转去一旁香炉里掐灭了香,明显并不欲再多说。
顾闻香在后扬声道:“我没动你家那小蝙蝠——我倒是想过,可柴娥也是个从前尘回来的,精得跟,坑蒙拐骗都无用。”
蔺负青问:“他在哪里。”
“雪骨城。”顾闻香懒洋洋地直起身,自去捡了地上掉的酒盏,又拎了一旁的酒壶,“说来话长,我要从哪里讲起好呢?”
他擦干净了杯盏,斟酒入盏:“那群自称天外神的金眼之人藏有很深的企图。自你死后,他们便揭了那伪善卫道的面具,开始大肆地掠走魔修,甚至害得普通仙修也一个个入魔——”
水声涓涓,酒液醇香,顾闻香将那酒盏凭空一送,酒盏便化作一道旋转的玉光飞来,“——以用做自己修行的炉鼎。”
灵气无声成波,吹得帘子鼓动,烛光摇摇曳曳。蔺负青抬袖,杯盏停在他伸出的一根指尖,如玉蝶停于白草之上。
魔君嫌弃地犹豫片刻,还是无奈小抿一口,撩起眼尾瞧那顾闻香:“……嗯,继续。”
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顾闻香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你早知道?”
蔺负青放下酒盏:“不早,但看来也不算太迟。”
顾闻香又道:“当年灭你雪骨城时为首那天外神,名叫吴尚。”
蔺负青失笑:“王折,王者?吴尚,无上?这群金眼异人还真会起名字。他怎么?”
顾闻香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情绪万般复杂:“你死后约莫一年后,他和他麾下的八十八神,亡命在雪骨城的旧址上。”
“与他们一起死的还有雪骨城的旧部,上至你家左右护座,下至住在城外方圆几百里的无名散修,全数同归于尽,阴渊里的深水都被血染红了。”
“……”
虽然心内早有预料,可蔺负青眼角眉梢的浅笑还是散了。
他摩挲着酒杯的边沿,艰涩地闭上了眼,“我当年,曾令左右护座立誓,要他们替我护好魔修……他们本不可能主动送死……”
顾闻香继续道:“不是他们主动。你和煌阳死后,仙界出了一个奇人,是此人设了这死局。”
蔺负青蓦地睁眼:“谁。”
顾闻香:“那奇人不知身世,不知过往。黑衣袍、白面甲,雌雄莫辨。于短短数月之间,一统仙魔两道,联合人族妖族,统领一整个仙界的修士与妖兽,向天外神开战。”
“此人自号……屠神,屠神帝。”
“……”
蔺负青沉默片刻,扶额。
——他万不该嘲讽天外神的起名水准的。
顾闻香见他如此便又放声笑出来,拾了另一个酒盏,悠然地自斟自饮,“话虽这么说,不过要我瞧着,那群魔修领命赴死的时候一个个快活得跟去娶媳妇儿似的,倒也不能说是那帝王迫害了他们。”
“那位屠……咳,屠神帝,”蔺负青用力闭眼,屈指敲了敲自己眉心,忍了这个一言难尽的名号,“是个什么人?”
顾闻香哼笑了一声:“那是个疯人、狂徒,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我时常觉着,此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此间修士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他只想叫天外神死得越多越好。”
“你那禁术生效的时候,仙界就没剩多少全手全脚的活人了,其实很多都是被这铁石心肠的帝王给祸害的。”
“嗯……”
蔺负青皱眉沉思。
不知本名,不知身世,仇恨天外神,把生死置之度外……瞧这说法,怕是个被天外神害惨了的可怜人,化为复仇的厉鬼讨债来了。
可奇怪的是,他搜寻过脑内所有记忆,根本找不出能对应上的厉害人物。
难道竟会有人崛起得那样快?
亦或是隐姓埋名,百年磨一剑?
蔺负青一叩案角,抬头道:“此人修为如何?使什么兵器?还有什么特征……你在今生找到他没有?”
“那可没有,我也愁的很呢。”顾闻香摇头,“此人的兵器也奇怪,他左手用刀,右手使剑,那是一对绝世超凡的仙器。有人曾问过这对刀剑的名字,屠神帝却说……无名。”
“还有,这屠神帝能联合妖族,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还似乎与一条龙有关。”
“龙?”
“不错,是一条生有九爪的赤红之龙,常随帝王一同征战。莲骨,你过来些。”
顾闻香略略闭眼,手指向蔺负青额上隔空一点,将自己昔日不经意间看过的一幕传过去。
……那是在雪骨城部众与天外神同归于尽的消息传回来的晚上。他心绪莫名,夜里不能成眠,恍惚间走走停停,竟误入了宫殿内帝王养龙的水榭。
是夜无月,微风吹荡着水榭。
星子漫天,在头顶流成一道银色天河。
顾闻香就是在那时,看到了宫殿的主人。
那个以屠神为名,铁血而又疯癫的帝王,其实身材并不高大。那人竟跪在水深处,痛苦地弓着背,双手攀着赤龙的龙角,喘息嘶嗬,似哭似叫。
帝王姿态如扭曲的老树根,又如一摊软弱的烂泥,再无半分白日里在人前的寒厉桀骜;而那赤龙竟也苦痛地扭曲着身子,发出嘶哑的龙吟之声,九只巨爪上筋骨暴凸,自残似的狠狠抓着自己的躯体。
无数莹红鳞片沾着血噼里啪啦掉进池里,龙尾打起水波,水波反射星光。
那赤红真龙分明是在哭泣着。
它撕碎了满身龙鳞,拍碎了宇宙银河。
彼时,顾闻香一时被此情景所震撼,不敢挪动一步。帝王抱着赤龙,一人一妖宛如同体共生的画面,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他们依偎在水潭之中,竟以一模一样的痛苦姿态嚎啕不休,直似要撕破这漫漫长夜。
“嘶……”
蔺负青伏案忍疼的轻哼把顾闻香从记忆中唤回来。
他看着面前年轻魔君略白的脸色,才想起来此人似乎神魂有伤,“哎哟,这还真是我疏忽了。”
顾闻香毫无愧疚之意地笑起来,啧啧两声,“看把咱魔君陛下疼的。别说,莲骨,你这模样还挺惹人怜惜呢。”
蔺负青把唇抿的紧,淡淡地甩个冷眼过去:“比不得邪帝当街被揍得鼻青脸肿。”
顾闻香举了举酒盏:“能换得魔君陪我一饮,值得了。”
蔺负青并不理会他,自己理了理思绪。
按照顾闻香的说法,他与方知渊死后,天外神终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开始肆意迫害魔修。
很快,仙界出了个号“屠神”的大能,雪骨城旧部魔修追随此人,并在此人授意下心甘情愿与八十余天外神同归于尽……
又两年后,他的重生禁术生效,带这些魂魄回溯到如今。
顾闻香问他:“莲骨,你今后有何打算?”
蔺负青垂眼饮干了盏中酒,他望向木雕的窗外,惆怅地低叹道:“前世我本决心赔上这条不值钱的命与那天外神斗上一斗,最后却害了煌阳为我而死。今生我只想陪煌阳归隐世外,可惜……已无法脱身了。”
顾闻香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仙祸绝非天灾,而是人祸,你我都逃不掉的。”
蔺负青很浅笑了笑,哀伤道:“我知道啊。”
他知道他逃不掉。
就算他心里只愿留在虚云做他的蔺大师兄,也终究无法避免地成为雪骨城的蔺魔君。
“莲骨。”顾闻香难得地正色,“你该回雪骨城看一看了。那里有人在等你。”
“柴紫蝠聚集了当年你麾下那些重生来的魔修,还有不少重生回来后愿意与他们共同抵御天外神的仙修,都在阴渊等着他们的君上呢。”
蔺负青微怔:“聚集……重生来的魔修仙修?重生者有那么多?”
“……”
顾闻香神色诡异,满脸写着:那不是你搞出来的禁术吗!
蔺负青摆了摆手,头疼道:“慢着,你等等。你是一直活到了禁术生效的三年后是不是?我跟你问个人。”
顾闻香:“谁?”
蔺负青:“穆家大小姐,雪凰仙子穆晴雪。”
顾闻香有点意外:“你怎的问起了仙家的人?那穆晴雪啊,这姑娘脑筋有够直蠢,她只当她父亲是被天外神蒙骗害死,再加上煌阳仙首那一层恨,她在你们死后不久就冲去天外神的领地要报仇,最后也死了。”
蔺负青再追问:“她可杀死过天外神没有?”
顾闻香挑眉:“那不清楚了。”
蔺负青道:“再问两个人……该说是一人一妖。剑神叶浮与龙王敖胤如何?”
顾闻香:“叶剑神只知道找老婆,神出鬼没,我可不知道。至于龙王,那位也杀了不少天外神,与我同样活到最后,怎么?”
蔺负青沉吟:“……无事,我再想想。”
他是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些重生禁术的规律来。
自他与方知渊回来之后,遇到的重生之人零零散散,但似乎都以修为高的大能与魔修们居多。
今晚又听顾闻香这样一说,蔺负青便有了个猜想,只是还需要验证一下。
顾闻香识趣儿地不再问,又给他斟一杯酒。
蔺负青抬手拒了,“不了,再喝要醉了……时辰不早,再让煌阳等下去他要恼了。”
“至于雪骨城,”蔺负青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自会去的。”
顾闻香没有多加挽留。蔺负青绕过来时门口那扇屏风,却忽的听邪帝在后头含笑叫他:“莲骨。”
蔺负青便止步。
他听见顾闻香的嗓音散漫悠扬:“忘了说这香呢。我同柴娥讨这香的时候,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他面不改色地就给了我。”
“他笑说,我家君上不喜这味道,反正留着也没用啊,顾公子喜欢就都拿去玩儿。”
蔺负青步伐顿了顿,很轻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就推门走了。
掩门转身,他便看见包厢对面,方知渊闭目抱胸倚着墙,静站在在灯火阑珊处。
蔺负青迎上去,方知渊睁开眼,板着冷脸道:“你们喝酒了?”
蔺负青柔和了眉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醋什么,回去再陪你喝一场就是了。”
……
夜色已深,两人正有许多话要说,索性慢悠悠地走回去。
蔺负青把顾闻香说的所有信息都与方知渊讲了,又说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猜测。
“知渊,你来听我这个猜想,我猜重生的条件是……杀过天外神。”蔺负青沉静道,“再说的严谨些,倘若天外神死时有这个仙界的修士在旁,此人的魂魄便会受到些影响,可以被禁术带回百余年之前。”
方知渊也在思索,“师哥为何如此想?”
蔺负青道:“元婴大能陨落,体内灵气四溢,荒凉之地也能化为仙境;大乘大能陨落,风云同乱,方圆百里的修士立地顿悟突破;渡劫大能陨落,天地变色,日月同悲,无数生灵起死回生。”
方知渊醒悟过来:“不错。你我都杀过天外神,可他们当时死了就是死了,无有任何异动。”
蔺负青颔首:“天外神乃是以神魂入此界,若他们死时应有什么异变,很有可能生在神魂之上。”
方知渊道:“好,我传书问一问雪凰。”
离了南街,道上渐渐昏暗安静起来。又拐几条小巷,终于只有他们两人在走。
周围一黑,方知渊就自觉地揽住蔺负青的腰,扶得很谨慎,生怕他看不清路绊了磕了。
蔺负青道:“也不知那位屠神,从前世回来了没有。”
方知渊沉声道:“不好说,倘若那人当真对天外神仇恨至此,能一点动静都无?”
蔺负青摇头笑着:“话也不能这么讲,或许人家已经在筹谋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们回去了客栈,里头还点着灯。蔺负青先向柜台道:“来两斤陈酿的桑落酒,送到楼上房间去。”
方知渊没想到他来真的,连忙怒道:“喝什么酒!你今晚这般劳神,再不休息明儿又要昏睡个大半天醒不过来,还想喝酒?”
蔺负青只含笑道:“没事,陪你喝么,你那点酒量很快就醉了。”
“……”
……
最后还是方知渊任劳任怨地一手拎着酒一手扶着他师哥上的楼。其实若不是蔺负青不愿,方知渊更想直接把人背上去得了,还更快些。
楼下的话只是玩笑,这种时候是方知渊死也不敢喝醉的,最多小抿几口。
他问蔺负青:“你眼睛怎样了?”
“还好。”蔺负青酒量显然比他好得多,陪了顾闻香一场,如今再喝也只不过是白皙的双颊略微熏红了几缕罢了,“看得见你。”
方知渊放了酒具,起身简单将床铺拾掇几下,脱了外衣鞋袜便掀开被褥,“行了别喝了,你躺过来。”
蔺负青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过来了。
方知渊坐在床边,为师哥宽衣解带,扶他横躺下,叫他头枕在自己腿上,“……还头疼的厉害么?”
蔺负青软声道:“你给我揉揉啊。”
方知渊并指隔空一点,熄灭了烛灯。
蔺负青闭着眼,黑夜之中他听见被褥的摩擦声,紧接着就感觉到软被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被角也被掖得严实。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运起灵气,开始仔细地打揉。
方知渊的嗓音又轻又沉哑,像黑色羽毛撩在心窝里:“就这么睡吧,师哥。”
“……知渊。”蔺负青轻声说,“当时雪骨城覆灭,我是故意给他们抓走的。”
“我知道。”
蔺负青合眼轻叹道:“那是魍魉鬼域刚被灭的时候,我曾经半骗半逼着鲁奎夫与柴娥立过天道誓。”
“日后倘若雪骨城也有受难之日,无论我选谁留下死守城池,你二人都不得违逆我的命令,远走之人绝不可回返,亦不可容许其他魔修回返——”
“但凡有自投罗网者,天道誓应在我的身上,叫我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永在幽冥之底受业火煎熬。”
方知渊手指一颤,半晌,苦笑道:“师哥果真够狠。你这是在诛那两人的心呐……”
按蔺负青这种语气说法,任谁听了,第一反应也是“君上要在他二人之间选一个留下断后赴死,另一个带魔修撤离”的意思。
谁能料到,最后君王选来与城共存亡的那个人选,竟是君王自己呢?
蔺负青云淡风轻地轻哼道:“怎么,他们看不得我死,我就看得他们死?……既然都不愿意,此时自是胜者为王,我赢了便不用尝那诛心之痛,忍忍皮肉之苦就好了。”
方知渊眼神明暗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果不出我所料,天外神不杀我,却往死里折腾我,将我吊起来示众……他们是想激得魔修们回来救我,再一网打尽。”
方知渊:“可他们万万没料到,有这天道誓在身,没一个魔修敢回来?”
“不错。现在你明白了,没有人叛我,是我算计了他们。”
或许是渐渐困了,蔺负青的声音带了倦意,“只是……知渊,我能轻松算计一整个雪骨城,独独不知该如何对你下手,最终也没能……”
他的话语忽的一断。
方知渊俯身亲吻在他唇上,牙舌恨恨地叼住那淡红唇珠舔舐,含糊的声音漏出来:“……想都别想,你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没事的时候——
知渊:(扬眉)师哥来喝些酒!
师哥:……行了别喝了别喝了。
有事的时候——
师哥:(笑)知渊我陪你喝一点。
知渊:……行了别喝了别喝了。
.
信息量有点点大的一章,依旧掉红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