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睡醒的蔺负青束发披衣起来时, 方知渊立在窗边已经许久了。
客栈内静悄悄的, 他手指上停着一只传讯纸雁。蔺负青出声问:“怎么?”
方知渊转过脸, 神色有些微妙, 久久不言。
蔺负青皱起眉,走过去取他手上的传讯纸雁。方知渊忽然道:“虚云来信,荀三下山了。”
蔺负青惊道:“什么?”
方知渊将传讯纸雁给他看。纸雁是叶花果发的, 说三师兄很早就想下山游历,不敢跟两位师兄直说, 昨儿偷偷跑了。
“这……”蔺负青的脸色也变得很微妙。他食指摩挲着唇,苦笑道:“明思这孩子还真是……瞧着平常不是个脑热冲动的人, 一冲动起来就吓死人。”
方知渊白了他一眼, 将纸雁拍碎在桌上:“荀三外冷内热, 心思又细,怕是被咱们一次次甩下他们往外跑给弄得不舒坦了。”
蔺负青摇头叹息,抚了方知渊的肩膀低声说:“别气了, 我们本来也不该束着他们几个的,明思稳重, 应是不会有什么大差错, 他想游历便容他去吧。”
方知渊抱臂冷哼道:“还游历?这要在外头出个什么事,连个给他抬尸的都没有。”
蔺负青无奈:“行了行了,你也就是气他不告而别罢了。咱们先回虚云,见了叶四宋五再细问,嗯?”
这下两人也无心悠闲了。寻了个偏僻无人处, 方知渊直接叫出小金龙,带他们穿云掠风,一路飞回太清岛。
临海的波涛万年不变,金龙的鳞甲映照在海上,太清岛的轮廓渐近,虚云四峰那青翠如云的山峦已经到了眼前。
方知渊左手扳着龙角,右手把蔺负青搂在怀里,“小龙,降主峰。”
敖昭清亮地一声龙吟,金色身躯几乎竖直地飞上山峰。
龙尾卷起狂风,海上浪花拍击礁石,一阵阵水汽将风也浸透得湿漉漉的。
山峰下,外门的年轻弟子们正在对剑演练。几个少年少女们扯下搭在脖上的汗巾抹了一把汗,脸颊红通通的,惊叹道:“是金龙啊……”
他们仰起脸,眼睛里是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疯狂倾慕。一个女孩儿脖子都酸了还在盯着云层,她红着脸轻轻道:“蔺大师兄是不是在上面?”
“一定是!定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了!”
“说起来,咱们好久不见大师兄了……”
……
蔺大师兄在虚云主峰落了地,眨眨眼抬腿便走,方知渊赶在后面焦头烂额地护着,“你慢点慢点儿!”
他是怕万一蔺负青真的一脚踩空,从这山峰上掉下去。毕竟虚云内设有乾坤归元阵,想飞还飞不起来……
“大师兄,二师兄。”
叶花果与宋有度早在那里等着。
蔺负青还挂念着荀三,拂了拂袖张口先问:“明思何时走的?师父许了吗,丹药法宝都带齐了吗……通讯法宝也拿着了?”
宋有度木木地点头道:“大师兄放心,都好。”
叶花果也急着道:“都都、都好的。”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这些日子,前者因神魂损伤静心休养,后者也一心陪着,他们已经颇久没见叶四和宋五了。
蔺大师兄想了想,问:“花果,有度,你们也想下山吗。”
叶四将脑袋甩得像拨浪鼓,“不不不……”
宋五也默默摇头。
蔺负青笑:“想出去玩不必客气,不过若是学你们三师兄偷偷跑走,你方二师兄要教训人的。”
叶四与宋五连忙做畏惧状。
片刻后,他们两人也各自回去了。方知渊惯例地送蔺负青回洞府。
虚云少了申屠临春、姬纳以及荀明思,似乎连沿途山林花草也变得空旷起来。
到了洞府之前,望见那处白莲水潭,方知渊忽然站住了。
他问:“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师哥?”
蔺负青的反应很平静:“我总得去的。”
终究一个是魔君,一个是仙首。都是前世统领千万民的至高大能,对于这分离之际,心里各自早有预料。
方知渊却笑:“不错,我也要走了。”
“——你?”
蔺负青锁起眉,他瞧见方知渊认真的脸色,突的心慌,“我是去雪骨城寻柴娥,你去哪里!”
方知渊自顾自地扬眉笑着道:“你要去雪骨城见你前世旧部,我不方便同去——那我便去金桂宫罢。”
“金桂宫每十二年都将送一批金衫修士去往位于离洲的识松书院大主院,向书院讨七七四十九卷新藏书。我叫金桂宫的粟舟载我一程,去识松书院瞧一瞧。”
“识松书院的‘古书先生’,虽为器灵之身,却是这仙界最年长的生灵。若我能见到古书,大约便可问出此间仙人飞升的旧史……”
蔺负青听着听着,神色就更阴晴不定了。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好了如果方知渊执意阻拦,或者执意一同来的话该如何劝说。
却不料果真不愧是煌阳仙首,居然这么出其不意地给他来了这一下……
蔺负青琢磨了许久的措辞,才艰难地蹙着眉道:“知渊,你也知道,如今……如今与当年情况不同,你入仙道,总不免有些鼠辈——”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方知渊拽住手腕扯过去,紧接着后脑也被扣住,那人俯身下来。
……蔺负青睁大了双眸。
方知渊用力地吻他,摁着他不叫他躲。
两人推推搡搡,蔺负青被方知渊抵在一株老树上,亲了个七晕八素,衣衫都乱了。
日光从树叶的散影间漏下来,两人的身姿纠缠于一处,墨绿、翠绿、草绿的色泽与太阳的金光调开,像一卷铺开的很长的画卷。
再远处,潭中灵鱼嬉闹游曳,莲香清苦,水光粼粼。
最后是实在受不了了,魔君气得恶狠狠一口咬下去:“说着正事,发什么疯!”
方知渊“嘶”地捂唇后退,眉眼间却颇为快意。他闷声笑道:“师哥疼我,想护着我,我——高兴。”
“……”蔺负青瞪他一眼,“罢了罢了,是我白操心你。”
他天天生怕他家阿渊被仙门欺负,总忘了这家伙的本性,这人根本就是个在他前头藏着尾巴的凶狼呢!
魔君又好气又好笑地想来想去,终是又瞪了仙首第二眼,佯装不悦地:“这小祸星,离了我身边儿才威风。”
“……”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眼神暗了……
他浑身都燥,暗想:师哥都不知方才缠绵亲吻之后自己眼尾是微带湿红的,那样含情带嗔地一撩,简直诱人得要命。
还告诫他说什么正事?废话,若不是他知道该先谈正事,恨不得此时此地就……
方知渊煎熬地摈弃杂念,拉过蔺负青的手腕,“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你神魂伤损未愈,叫小龙护送一程。”
小金龙敖昭乖巧地从主人腕上游到魔君陛下的腕上,再次闭上眼盘起来。
蔺负青明悟:刚刚还说方知渊肯放他独自远行,原来是这儿等着呢。
他也没拒绝,是明白这已经是知渊的底线,再拒绝怕是真去不成了。
方知渊抽手退开。
蔺负青却道:“慢着。”
知渊有底线,那他也何尝没有?
蔺负青伸手虚空一点,两道承命魂阵分别在他们两人身上亮起。
方知渊变色:“师哥!”
蔺负青淡然道:“够了,知渊,你已经替我承得太多了。”他十指迅速掐诀,一个符文更加复杂的新阵轻轻地盖在了承命魂阵之上。
蔺负青叹道:“我一时解不开你这承命魂阵,就暂时给它下道封吧。”
方知渊神情剧变几次,好多次都明显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恨恨别过头去。
……他也明白,这是师哥心里的那条线。
蔺负青又担忧道:“再有一样,你我都快要破境元婴了。我怎样都不是问题,就是你这体质……破境时又是一场阴妖浩劫。”
“若觉得瓶颈松动,立刻传讯给我,立刻。你记住了?”
方知渊应下了。
此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嘱咐了许久。直到夜深之时,方知渊不回自家洞府,赖上了蔺负青的床。
……之后,他一住住了两天。
两日后的黎明时分,碧空如洗,蔺负青与方知渊分别启程,走向不同的方向。
一个往雪骨城,一个往金桂宫。
就像前世那样。
启程前,两人还是相对站在山峰之上。
苔痕在两人的鞋子下蔓延开来。
蔺负青突然想到,那日顾闻香对他说的那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其实还真不是的,他和知渊有龙王赠的海神珠在手,若是想逃避,他们是能携手一起逃的。
然而无论是前世的魔君还是仙首,都似乎十分默契地,把这个选择给忘在了脑后。
……他们到底,是魔君和仙首。
临别之际,方知渊叹道:“就算是仙祸降临之前,阴渊下也掩藏着不少阴气,如果你当真决心去修魔道,我——”
“知渊。”蔺负青打断他,忽的抿唇垂眸,轻轻笑了。
他这一笑,眉眼间粲然若开雪莲,一时间就连黎明的光芒也黯然失色。
“一个人入魔太冷了。”蔺负青伸手,含笑将掌心贴住方知渊的心口,“这辈子,无论升仙堕魔,无论求生向死,我都要你陪着。”
恰那时长长的山风追过,方知渊怔了一下,只好也笑着,把蔺负青的手腕捏在掌中玩揉。
他道:“待会儿,咱们谁都不回头。”
蔺负青道:“好,不回头。”
方知渊道:“你我再回虚云的时候,师哥埋在老神木下那坛酒,该熟了么?”
蔺负青道:“谁知道呢,或许很香醇了。”
他们别过,相对弯腰长拜。
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知渊,保重。”
“师哥,保重。”
蔺负青直起身来,把心一横,掌中祭出五尺清明,以青杖探着路,转身便走。
他被这山风吹得心里头空荡荡的,感觉到身后方知渊渐行渐远。倒也说不上多么难过,只是空了罢了。
想想他们前世百余年,总是分离比团聚多,倒也没什么撕心裂肺的伤悲,只余了几分对月遥寄的哀思之情。
没来由地,魔君忽然想起他前世的爱剑,那把融了他心头精血的漆黑长剑,折断在雪骨城覆灭那一日。
思君愁,思君愁……思君令我断愁肠。
思君愁护他直到最后一刻。
要拐下山路了,蔺负青心里像软肉被针给刺了一下似的。他又不舍,暗暗寻思,还是回头看一眼罢。
他就悄悄回头。
然后他愣住,继而失笑。
方知渊竟也在同一时刻回了头。
他们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就和偷吃糖的小孩似的鬼鬼祟祟、做贼心虚,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头——
四目相对,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方知渊的脸先红了,他闷声清了清嗓子,先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这山路不好走!我怕你跌下去,我——我得先送你下山,来来来……”
他说得自己也理直气壮起来,转眼就向蔺负青这边大踏步走过来,沿途踩得长草歪塌。
在黎明之前,那迎面伸手而来的身影恍然竟不似分离,更像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魔君仙首分开干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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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完结卷二,这章依然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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