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源陵君受伤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源氏族中办有学堂,专供族中没有灵力天赋的弟子读书识字,若是在这一方面更有天赋,族中也不吝啬于培养。
学习总不是坏事,外面的贫民百姓想读书都是奢望,源氏族人自然也愿意将孩子们送到学堂里。
源氏家风严谨,学堂中的先生讲课时没有一个孩子敢开小差不认真听讲,从外看那是一个比一个认真,但能不能听懂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有一位却是例外。
不仅明目张胆的在先生教导时翻看闲书话本,就算趴在桌子上直接睡过去都是常有的事。
其他孩子对他非常羡慕了,即使他败坏课堂纪律无视学堂规定,不管哪位先生都不会说他一句,反而是任由他自己开心。
孩子们觉得他非常厉害,又因为他长得很好看,有的还偷偷崇拜他。
而这位被同学们羡慕的人,就是源陵君。
源陵君自从失去修为后,源满仲每次去探望他都被他冷言冷语赶出来,源满仲怕他一个人缩在屋子里性子会变得越来越孤僻极端,更怕将来哪一天突然收到源陵君自戕的噩耗,于是便安排源陵君来学堂里上课,不求他能敞开心扉交到朋友,但求至少能让他多见点人不要轻生。
学堂上下源满仲也为源陵君打点过,不让其他人提起源陵君的伤心事,什么都顺着他来,多少让他高兴点。
先生们见源陵君如此表现,少不得互相间斥他几句目无尊长,都是不约而同的将他当成不存在,给自己几分清净。
源陵君平静的看着书桌上摊开的,据说是从唐国来的话本,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没钱也不知有多少才华的穷书生莫名其妙在大小姐的墙外吟了一首酸诗,就引得大家闺秀心折,连见都没见一面就互相爱上并约定私奔……
这样的话本这段时间他不知看了多少,说不上厌烦,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古代的娱乐很少,没有现代世界丰富。
现在的日子对源陵君来说算不上枯燥,只是偶尔他也想换个口味看点不一样的,好有点精神不至于睡觉。
源陵君还未将体内的土蜘蛛毒祛除,因为源满仲还没有放弃他,即便自己不能过来探望,也一直有派人暗中照顾,以致于源陵君虽然落魄但吃穿用度都和从前一样,没人敢克扣了他。
就连身边照顾他的下人忠实和侍女淑子也是源满仲的耳目,他们俩隔一段时间会向源满仲禀报源陵君的身体情况。有这俩耳报神在,源陵君想让自己恢复都不行,那样造成的后果太麻烦,于是只能继续当病秧子。
土蜘蛛毒盘踞在源陵君体内,有他隐隐的制约在,毒素没有肆意扩张,加之他三餐不离口的药汤,刚猛霸道的土蜘蛛毒被削弱,只缩在他身体深处,慢慢的蚕食他的体魄。
身体虚弱容易生病、总是提不起精神嗜睡,这两大难题中源陵君最怵的便是后一点。因为现在可没有椅子,学堂上课所有人都是跪坐,一不小心睡着,醒来后双腿都麻了,再加上他比常体弱几分,这份绵长的酸麻感总是能够让他想要捶桌……
清醒时起码可以活动筋骨,不会那么难受。
又打发了一堂课,先生离开后,课堂上规规矩矩的孩子们才露出几分属于孩童的活泼来,嬉笑打闹声也响了起来。
源陵君将话本合上,揉了揉腿后按着书桌站起来,他冷着一张脸起身,从孩子们之间离开。不是他故作姿态,只是冷下脸看起来不好惹,才会让他不受其他人打扰。
走出学堂的大门后,源陵君被迎面刮来的冷风激的打了个哆嗦。
天气越来越冷,年关将至,下雪也是常有的事。
源陵君今早起床时,伺候他洗漱的淑子便说下雪了,他出门时,雪不过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过了一上午的时间,树梢上的积雪已经一指厚了。
学堂里放了火盆,也有族中的阴阳师施了暖身的灵咒阵法,在室内待久了突然出来,源陵君只觉得体温在骤降,就算身上裹了好几层单衣,也冻得他瑟瑟发抖。
眉眼平凡,不起眼的忠实早就估计好时间等在学堂门外,将准备好的不烫手的暖炉子塞到源陵君怀中,再将披风为源陵君披上,源陵君方才觉得暖和过来。
主仆二人之间没有一句对话,忠实忙碌完后就低眉跟到源陵君身后,源陵君怀中抱着暖炉,一步一挪的往前走。
源氏大宅的规模很大,在贵族之间都是数一数二,因此从学堂回到源陵君的住处路程很长,平时上学源陵君总是会迟到,如今下雪路滑,更加难走。
忠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源陵君脚下,生怕这位祖宗一时不慎摔了跤。摔跤事小,因此着凉生病事大,外人都以为源满仲被源陵君伤透了心不再管他死活,可他们却明白,这只不过是源满仲为了让源陵君做的障眼法。
前方一个拐角处,突然响起一阵喧哗,走出来三个身着狩衣的少年来。
变声期的少年说起话来粗嘎难听,如同一群鸭子乱吠。而听到这阵喧哗后,忠实面色微变,源陵君脚步却丝毫不停。
“陵君大人——”忠实话未说完,那三个阴阳师学徒打扮的少年便走到了源陵君面前,三人故意站成一排,挡住了源陵君的去路。
“呦,这不是陵君大人吗?”
为首的少年身材高挑,清秀的脸上带着迫不及待的嘲讽与不屑,源近召拍拍身旁两个少年,招呼他们给源陵君行礼:“快,见了陵君大人还不行礼,难道想被陵君大人惩罚吗?”
两个少年嘻嘻哈哈的凑过来,一个作势要躬身,另一个却扬眉拦住他,转头对源近召道:“近召大人,怎么能给他行礼呢?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大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呢!”
源近召闻言,顿时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是啊,陵君你现在已经成了废人了!”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嘲笑着源陵君,一口一个废人,少年人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似要再次撕开源陵君未曾愈合的伤口,将它撕扯的鲜血淋漓。
忠实站在源陵君身后不敢出声,他虽是源满仲派过来的人,但也只是一个下人,这些未来的阴阳师对他要打要杀,也只是随手的事,所以……
只能委屈陵君大人了……
源陵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这些话还伤不到他,源近召若是以为这样就能轻易打击到他,那就太天真了。
源近召和同伴笑了半天,笑容被冷风吹得越来越僵,他盯着源陵君没有丝毫动容的脸,突然冷笑了一声:“源陵君,你还以为你是从前吗?”
“你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就乖乖做好废人的样子!别摆出这副高傲的看不起人的模样!”
说完,源近召狞笑着伸手狠狠推了源陵君一把,快意的看着源陵君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倒在雪地里。
随后,他身边的两个少年上前一把推开忠实,一人一脚踩在想要站起来的源陵君的身上。
源近召走到源陵君身边,蹲下去一把抓住源陵君雪白的长发,硬是提起他的头,用手拍了拍他苍白的脸:“源陵君,被人踩在脚底的滋味好受吗?”
源陵君的目光依然不变,如死水一般沉寂。
源近召却被他的态度激怒:“你这张脸可真是碍眼!”
他将源陵君脸朝下按到了地上,冰凉的雪贴着源陵君的皮肤,那股寒气仿佛从头一下子渗入了心底。
源陵君受过很多苦,源近召这点小打小闹还不被他放在眼里,只是摔倒前余光瞥到一抹翠色令他警惕,因此,源陵君不介意在某些人面前上演出毫无反抗之力的废物模样。
“近召大人,如果我像他一样变成了废物,绝对不会像他一样苟延残喘的活着,我早就自我了断死了干净了!”
“哈哈哈!你说得对,他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我就算把东西拿去喂狗,狗也会夹着尾巴讨好我,哪能像他,不仅感激家主大人,反而将所有错都怪在家主大人身上,简直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源近召肆意羞辱着源陵君,昔日源陵君高高在上,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仗着自己是家主大人的亲传弟子,压根看不起他们所有人,对他们呼三喝六耀武扬威……
源陵君不过是低微的旁支之子,只不过天赋比他们好一点而已,就敢看不起他们这些嫡系血脉!
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愿意庇护他的家主大人还被他亲自作没了,源近召想到此就觉得源陵君目光短浅愚昧无比,可这也代表着,他能出一出从前被源陵君看不起的恶气了。
雪被源陵君的体温融化,雪水掺杂着泥水染上源陵君的脸和头发,他闭上眼睛以免脏水渗进眼中,体温在逐渐下降,寒冷让他轻易无视掉那些恶言恶语,踩在身上的脚也开始无法被麻木的身体感知……
那就先睡一会儿,反正他能保证自己死不了。
于是源陵君就心很大的睡着了。
忠实瞧见源陵君露在外边的皮肤被冻得青紫,不由得扑过来想要阻挡源近召三人,却被踩着源陵君的一个少年一脚踢开。
他跪在一旁哀求:“近召大人,陵君大人身体虚弱受不了冻,请您放过陵君大人吧!”
“近召大人!求您放过陵君大人吧……”
忠实的苦苦哀求完全被源近召当成耳旁风,他可不管源陵君身体好不好,或者说他觉得源陵君就算被他欺负死也没关系,谁会为一个废物出头?
家主大人?别说笑话了,先不说家主大人已经放弃了源陵君,就算他为源陵君出头,源近召可是嫡系子弟,他的师父可是族中大长老,父亲也在朝中身具要职……
源氏可不是由源氏家主一人说了算,长老们也具有很大话语权。
试问长老们会允许源满仲为一个废物找源近召算账吗?
源陵君废了之后,一直被他压在身下的源近召等人可算冒出了头,也是下一人家主的热门人选呢。
三人无视掉忠实的哭求,反而开始谈笑风生,他们当着源陵君的面,大肆谈论下一任家主继承人的人选。
一人朝源近召恭维道:“近召大人,依我看,您才是最好的继承人选。近召大人您出身高贵,天资出众,除了您之外,还有谁比得过您呢?”
源近召被这个马屁拍得很是舒爽,不过他撑着脸道:“不是还有源信昌吗,还有最近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那个源秀德,卑微的旁支,也敢和我相争?!”
“嘿嘿,近召大人,信昌大人完全不能和您比啊,三长老已经行将就木,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棺材里,又哪能跟大长老相提并论呢?”
“那个源秀德背后什么都没有,近召大人一根手指就能把他压死,不值得近召大人您费心!”
“近召大人绝对会成为未来的家主大人,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两个少年娴熟的拍着马屁,将源近召捧得开开心心,大手一挥直接应允了他们学习高深术法的小小要求,两人于是说得更起劲了。
连源满仲识人不清,错把鱼目当珍珠的话都说出了口。
“如果真让你当了家主,源氏可就完了。”
突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源近召三人顿时转头怒视说话之人,却在看清对方时,顿时一惊。
源近召还好,说了源满仲坏话的两个人直接一脸苍白的跪了下去。
白发红瞳的源赖光身着觐见天皇的华丽服饰,左手扶着腰间悬挂的太刀。
他衣服上的金线图案在天光下格外耀眼,额前的一抹红发斜在一侧,露出一双漫不经心又格外犀利的赤瞳。
十五岁的源赖光身材高大,或许是耳濡目染,又或许是因为那身庄重华丽的服饰,少年人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轻狂,反而携带着令人心惊的威严,令源近召三人觉得,仿佛看见了源满仲一般。
源赖光松开右手,一只被捏死的翠鸟从他手中掉到了地上,在沾到雪花的那一刻前化成了一道青烟。
源近召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寒,那是源信昌的式神翠迹!
它到底看了多少!
源赖光虽然只是一个没有修习阴阳术的普通人,但是源氏的这些弟子们丝毫不敢轻视他。
与出身低微的源陵君不一样,身为源满仲亲生儿子的源赖光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有一身高强武功,更因此上达天听,天皇多次召他入宫……
阴阳师说到底就是服务于天皇贵族的人,面对一句话就能毁掉他们前程的源赖光,也无怪乎发现自己说源满仲坏话被他听到的两个人如此惊慌了。
源赖光提步走了过来,源近召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之后,不由得退了一步。
源赖光目露嘲讽之色,他轻蔑的一脚踢开跪在地上挡路的两个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源近召:“近召大人,嗯?”
源近召抖了一下,低头握紧拳头,忍了忍,才弯腰拱手行礼,朝源赖光低头:“赖光大人……”
“滚吧。”源赖光点了点下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凉薄的笑来:“若是再有下一次,你就给我滚出源家,如何?”
源近召闻言目眦欲裂,想反抗又惊惧的看了眼源赖光腰间那把太刀,那是源氏重宝髭切,源满仲竟将此刀给了源赖光……
明明源赖光根本不是阴阳师!
种种权衡之下,他忍下了这口气,咬牙切齿的应了声是,就带着两个喽啰狼狈无比的跑了。
忠实连忙膝行到源陵君身边,将倒在雪地中的源陵君上半身抱起来,看到源陵君脸色被冻得青紫,魂不附体的去探了探源陵君鼻息:“陵君大人!陵君大人!您醒一醒!”
源赖光皱眉看了眼浑身湿透的源陵君,一脚踢开哭嚎的忠实,弯腰将源陵君抱起,也不顾身上的华服被泥水弄脏。
入手的份量太轻,源赖光眉头皱得更深,他怀疑手中只有衣服的重量,源陵君只剩下了空壳子,不由朝一旁的忠实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去请父亲大人?!”
忠实被冻成冰块的脑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的转身跑着去寻找源满仲。
源赖光不知晓源陵君住在哪里,便直接将源陵君带回了自己的住处,知晓儿子会将源陵君带到他自己院子的源满仲匆匆赶来,方才将源陵君救下。
床榻上的源陵君终于呼吸平稳,脸上也因为体温回升多了几分血色之后,源满仲熬得满是血丝的眼睛才敢闭上休息一会儿。
当源赖光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脸憔悴的父亲,心想,父亲对他们这些亲生儿子可从没这么费心过。
于是,源赖光大步走进来,将碗放在桌子时故意发出动静,引得源满仲疲惫的睁开了眼睛。
源满仲目光落在源赖光的脸上:“赖光,这次陵君的事,多亏了你……”
源赖光不待源满仲把话说完,就直截了当的打断他的话,道:“父亲,我要当家主!”
“什么?”源满仲疑心自己因为太困而出现了幻听。
“我要当源氏家主,对您取而代之!”
源赖光的神情野心勃勃,他大马金刀的跪坐在源满仲对面,昂首露出一双跃跃欲试的赤瞳。
源满仲皱眉审视着儿子:“源氏家主唯有阴阳师才有资格继承!”
“那我就成为阴阳师!”源赖光当仁不让的与源满仲对视,眼睛里全是执着与一往无前。
偌大的源氏已经腐朽了,族中子弟竟然会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者出手,对强者却摇尾乞怜……
根本没有属于世家大族的风范,反而映证了越庞大越腐朽,大家族中盘根错节布满黑暗,身份低微有能力者鲜少有出头之日,好不容易崭露头角却惨遭打压……
无法容纳有能之士,只凭一群土鸡瓦狗目光短浅之辈就想振兴源氏?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源赖光想改变着一切,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成为源氏家主。
正值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挑战一个家族沉淀百年的陈规旧俗……
这份勇气与魄力虽然可笑,但是……
源满仲肃容注视着自己的大儿子,郑重道:“男子汉大丈夫,决定的事,不能反悔!”
源赖光傲然笑道:“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源满仲满意的击掌而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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