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脊背发麻,小心翼翼地放下裙角,将明珠玉髓攥在手里,慢慢向岸上挪。李容渊望着她,翘起唇角道:“怎么,不认人了?”
阿素顿时僵住,心里想的是,他们合该认识么?思索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应是在猎苑那次相遇,福身唤了声“九殿下”,便低头从另一边走。
李容渊长腿一迈向她踱了两步,阿素一惊,一步又踏进水里。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的右手上,细白的指间隐隐透出一团荧光。他淡淡道:“难道王妃平日里短了你的份例?”
阿素没料到他会说起这话,然而仔细一想,冷汗便顺着脊背流下来,原来他不仅认得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家世背景也了解的一清二楚。阿素下意识将右手藏在身后,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她刚从浅水里走出来,北风一吹,身下冷飕飕的,只能悄悄将左脚踩在右脚背上取暖,泛着樱粉的脚趾曲张又蜷缩。
而李容渊比她高许多,颀长的身体俯下,便有一片阴影压过来,再起身时他手中正握着她方才踢掉的那对翘头履,望着她叹道:“过来。”
阿素面上一热,也顾不上他语气中的不悦,赶紧走上一步去接他手中的鞋履,然而她刚伸出手,便被捏住手腕,整个人被挟着腰拎到岸边一块巨石上坐着。
从小被教导不能当着外人垂足坐,阿素挣扎着要下地,却被捏着膝盖禁锢住,她趁机抢过鞋履抱在自己怀里,往后缩了缩,李容渊忽然就松了手。
阿素如释重负,松开手里握着的珍珠玉髓,低着头默默穿鞋。
“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阿素反复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然而还没想通,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原来你在这。”
阿素一抬头,便见元剑雪踏步而来。此时阿素才想起三娘子应与他送了信,告知他到寺中来寻自己。
阿素穿上鞋履下了地,元剑雪见李容渊也在,心中诧异,唤了声九表兄,李容渊微微颔首。元剑雪按捺住疑问,目光又落在阿素身上,见她半身湿衣,身边山石上还放着一堆莹莹之物,想起来什么似的,他上前拈起一颗圆润的明珠,果然眉头皱得更深。
将那明珠握在掌心里,元剑雪望着她沉声道:“哪来的?”
阿素想起来当初那十斛明珠还是阿兄帮她挑的,她说只要最圆最大的珠子,一定要将十三公主比下去的,阿兄便安静地坐了半日,一颗颗认真挑拣,最后那上百颗的明珠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圆润。
是他过了手的,果然一下便被认了出来。怕他要将珠子收回去,阿素犹豫了一瞬,小声道:“捡的。”
元剑雪冷道:“恐怕不是捡的,而是偷的。”
阿素何曾被他责过这样的重话,她将剩下的几颗明珠都攥在手里,瞪着他道:“就是捡的。”
在元剑雪看来这辩白实在苍白无力,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径直道:“如今没有外人在,总可以说了罢,那日你们究竟是怎么落的水。”
阿素闻言顿时抬头望了一眼李容渊,他长身玉立,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似乎对她将要出口的话语也有兴趣。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能说错,只能小声道:“是那两匹马受了惊,自己越进湖里去了。”
元剑雪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道:“真如此简单?”
阿素赶紧点了点头,元剑雪的表情依旧带着疑虑,李容渊却忽然道:“鲤奴,莫为难她了。”
元剑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李容渊淡淡道:“那几匹马捞上来,你不也看过,除了折了腿别无异样。”
阿素猛然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她明明看见马颈被胡蜂蛰的肿了起来,那马才发了狂,为何会全无痕迹,难道是有人将沉湖的马尸首换过了,就在这几日之内……她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容渊,正见他眸色深沉。
阿素心中一顿,立刻低下头。元剑雪焦躁地走了几步,一拳打在岸边那棵枝干遒劲的古槐上,枯枝残叶簌簌而下。他知道有地方不对,可是他摸不到头绪,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
阿素吓呆了,远处一阵喧哗,她远远见着李琳琅身后跟着一队婢子与嬷嬷急匆匆而来,是赵王府的人。
李容渊拍了拍元剑雪的肩,在他耳畔道:“先回去罢。”元剑雪望着赶过来的大部队,犹豫了一瞬,望了眼阿素,还是依言从另一条小径离开。
阿素松了口气,然而李容渊却并没有一同离开,反踱到她身前,阿素忽然想,他定然知道自己看出他为太子做事,为防自己向阿兄告密,会不会就此要将她灭口。
他处置起无关紧要的人向来是不留情面的,阿素嘴唇有些发抖,低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殿下若是……若是……我就报官去。”
李容渊单手解开领口,阿素倒退一步,他轻叹道:“连威胁人也不会。”又轻笑道:“你说官家是听你的还是听我,嗯?你应该说,要去太子那里告发我,对他阳奉阴违,处处给自己留退路。”
这话对,也不对,阿素简直有些糊涂了。李容渊用从身上解下的鹤氅将她从头到脚裹住,阿素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前仔细打了个漂亮的结。在她耳畔低声哄道:“好了,如今我的软肋被你拿住,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明明是示弱,他却说得气定神闲,此时李琳琅带着人刚好赶了过来,望见李容渊一怔,规规矩矩唤了声“九皇叔”。说完便上来牵阿素的手,他一路走得很急,找到阿素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阿妹躲到哪里去了,让我一通好找。”
阿素脱开他的手,低声道:“别混叫,我是……嗯,你三皇婶的妹妹,你应该唤我……”
说实话这姻亲关系阿素也有些拎不清,李容渊的目光落在李琳琅扯着她的手上,阿素直觉他并不很高兴。元娘身边的蔡嬷嬷见她裹着一袭鹤氅,身下的裙摆湿淋淋的,心下一惊,然而望见九殿下在一旁也不好询问。
阿素紧紧攥着领口,蔡嬷嬷福了一福,李容渊摆了摆手,她便急忙让几个婢子领着阿素告了退,走出一段才心事沉沉问她,娘子今日可遇到什么事?
阿素悄悄将手中的珍珠玉髓藏好,望着一旁的李琳琅委委屈屈道:“今日与世子捉迷藏,一不小心就落进了水里。”
李琳琅又着急又抱歉,望着蔡嬷嬷道:“都是我的错,不该让她一人乱跑。”
蔡嬷嬷不说话,将阿素带进禅房,解了鹤氅仔仔细细检查,见她真的只是落水湿了衣服,才放下心来,唤人端过火盆来与她烤衣裳。
阿素趴在禅房的小轩窗上向外望,心里想的却是,他今日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而后山另一处偏僻的禅房此时正燃着旺盛的炭火,李容渊推门而入的时候一阵温暖春意扑面而来。
卧榻歪着的那人起了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怎么来的这么迟。”
李容渊叹道:“又劳神看这些做什么。”
那人淡笑道:“明年的春闱,总要准备。”
李容渊也笑:“若你还要准备,这世间恐怕也再没人能高中了。”
这屋里虽燃着炭火,那人却裹着狐裘,衬得五官越发清俊。李容渊在他对面落了座,身边一位清秀小童即刻搬来一方白玉棋坪,上面停着一只青色的乌鸦。那人执起白子落在星位上,望着李容渊,开口道:“这便请了。”
这一方手谈便是一个时辰,那人将手中的棋子投入棋匣,讶异道:“前几日见你只是恹恹,今日怎么心情忽然如此之好,竟让我赢了半目。”
李容渊拨弄着黑子,懒洋洋道:“譬如这一盘棋,即便走的再精彩,复盘的时候也索然无味。”
那人望着他笑道:“看来,你是从旧棋局中得了新滋味了。”
李容渊但笑不语,那人却忽然沉声道:“我只觉得,自你去了一趟高昌,整个人都与以往不同,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李容渊望着他并没有答话,却转而道:“说起来我倒要谢你,今日邀我来,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那人见他避重就轻,只得开口道:“我要一个身份。”
李容渊望着他,思索了片刻道:“吴地的望族,却是小宗。祖上曾富贵至极,如今没落了,这样如何?”
那人微笑道:“那便姓姜吧。”
李容渊微微颔首,起身而去,那人在他身后道:“可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
李容渊淡淡道:“若执天下,与卿共之,片刻不敢忘。”
离开了慈圣寺他一路策马下山,不过半个时辰便入启夏门到丰乐坊,穿过一片热腾腾的馎饦和胡饼摊,在十字街南一栋高高挑着灯笼的深宅大院下马。
早有仆役上前替他牵过马,一位美艳而端庄的女子迎上来笑咪咪道:“今日郎主回来的迟了。”
李容渊步伐轻快地走进自己的府邸,笃定道:“你去给万骑的张、陈两位统领送份拜帖,请他们明日到平康坊郑都知家喝酒。”之后又吩咐道:“再去收拾个园子出来。”
那女子柔声道:“要什么样的?”
李容渊想了想道:“要南国的花木,北国的奇珍,再让膳房做十六味点心。”说完又特意嘱咐道:“不要太甜,会坏牙。”
待他走后,那女子身边的小婢子好奇道:“朱雀姐姐,我们家要来客人么?”
被唤作朱雀的女子笑道:“看来是位女客,年纪不大,许是要常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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