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炭火烧得正旺,阿素缩在被衾里,望着晾在竹竿上的湿衣昏昏欲睡。燕王世子已带着侍从告了辞,而她还要在这寺中待半日才能回府。
蔡嬷嬷怕她再乱跑,派了两个婢子在门口守着,如此严阵以待,阿素此刻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要想起她藏在小衣内的那几颗明珠和玉髓,阿素就满心欢喜,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日子终于不用过得紧紧张张,除去给琥珀的看病钱,应还能剩下些,或许可以去西市找胡商换些安息香来,这些时日她总睡得不踏实……
这么久以来,阿素还是第一次放松心情,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有了这笔钱财,便可以先安安稳稳过几日,再找个机会提醒耶娘避开那桩祸事,只要他们这一世平安顺遂,一切便都好。相认自是不敢想,怪力乱神的事有谁会信呢,怕是要将她当成招摇撞骗之徒送了官。
待做完了事,再想办法离开这王府。如今她身份尴尬,恐怕婚事不会如意,与其再嫁人,还不如干脆使些钱到太平观里做姑子去,有朝廷的度牒,每月都有一笔供奉,听说伙食也不错,吃的是四样素斋……
阿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期许里,半梦半醒间忽听见外面有响动,她一睁眼,便见禅房的门扉被推开了,蔡嬷嬷走进来,将竹竿上的裙裳取下来放在她面前道:“夫人与奚娘来了,娘子起身去拜一拜吧。”
阿素闻言一惊,她只听琥珀提起,五娘的生母是奚氏,难道如今外面的竟是自己未曾谋面的亲娘?
只是旁人提起沈陟的这第三房妾室皆讳莫如深,也是前不久阿素才知她这生母原也是官家女子,罪入奴籍为婢,因生了她才得放良做了妾室。虽平日里极得沈陟喜爱,然而生得女儿却只能养在正室蓝夫人名下。
没料到今日竟要见五娘的生母,想来是不方便到王府探望,专程趁元娘到寺中礼佛的时候来相见。阿素紧紧攥着衣裳,有些担心会让她看出异样来。她穿戴齐整,有婢子来为她重梳了头,便扶着她向外走去。
这是寺中专门辟出来供尊贵的女客休憩的院子,阿素出了房门,便由那婢子领到另一间正厅里,果见上首坐着一位雍容的妇人,容貌端庄,只是唇畔的法令线有些重,想来平日里不爱笑。礼完佛的元娘正站在她身侧,阿素知道这妇人便应是蓝氏了。
而在她的下首,立着一个聘婷的身影,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应该便是奚氏,阿素一惊,终于知道五娘这极美的容貌原来是遗自生母。奚氏见了她,眸光盈盈,阿素先到蓝氏面前拜了拜,才到走到她身前,奚氏将她揽进怀里,仔仔细细揉捏了一番,柔声道:“娘子消瘦了些,这几日又没有好好吃饭么?”
阿素心中一涩,便流下泪来,这语气像极了阿娘,原来天下母亲都是一般。
奚氏见她落泪,伸手将她脸颊上那金豆子抹掉了,含着泪微笑道:“平白惹娘子伤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蓝氏见其情景开口道:“罢了,你们娘俩许久未见,许是有些体己话要说,我也不强留了。”
奚氏知道她与元娘也有话要说,福身道:“谢夫人恩典。” 便带着阿素告了退。
奚氏领着阿素出了正厅走到东厢,屏退了跟着的婢子,又掩上了门,深深望着阿素道:“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阿素忐忐忑忑走上前,奚氏便将她揽进怀里,她身上的香气也极好闻,然而未等阿素分辨出究竟是哪几味香调和而成,一双柔软而冰冷的手便掐上她的脖子。
阿素顿时喘不上气来,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奚氏,只见那极娇艳的美人冷冷道:“还我女儿命来。”
阿素一面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一面想的是,她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而另一厢,奚氏刚告退,元娘便伏在蓝氏膝上嘤泣。蓝氏知道她自嫁入王府,受了许多苦,默默抚着她的乌发。
元娘含泪道:“若不是阿娘当年定要将我嫁入王府,又如何有今日这艰辛,三郎是待我很好,但待别人一样好,王府常进新人,我又无子嗣倚仗,每日谨慎小心,生怕被挑了错处,黜回家去,这日子岂非煎熬。”
蓝氏叹道:“再等等罢,此番送五娘去不就是为了万一,她生得那般样貌,能留得住人,又是那样的出身,以后即便有了孩子也是养在你身边。”
元娘已猜到母亲是这番打算,冷道:“阿娘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蓝氏道:“说什么傻话,阿娘还不都是为你打算。”
元娘正欲分辩,忽然听见一阵吵嚷,有人高声道:“东厢失火了!”蓝氏按住元娘的手起身,便见东厢窜出来一阵小火苗,又迅速被拎着水桶的仆役扑灭。
几个婢子扶着一脸苍白的奚氏和阿素出来,蓝氏望着她们身上的灰烬皱眉道:“怎么回事?”
阿素猛烈咳嗽,奚氏低声道:“许久未见五娘,想是情急了些,碰翻了火盆。”
阿素捂着脖子想,幸好自己机灵踢翻了火盆,不然不知有没有命活。奚氏柔柔弱弱,楚楚堪怜,怎么也看不出竟会有如此刚强的心性,阿素不由心生惧意。
蓝氏叹道:“罢了,也该回去了。”
阿素闻言松了口气,然而随蓝氏走出正厅的一瞬间,奚氏又回眸幽幽望着她,冷冷做了个口型。
她分明是说:“看你能躲到几时去。”
阿素忽然打了个冷战。
随元娘坐着牛车回了王府,琥珀已在她房中备好了驱寒的热汤,阿素沐浴完,端过来一口饮尽才觉得一阵暖意散入全身。她坐在床上将那几颗珍珠玉髓找出来,递给琥珀道:“你去兑些钱给你阿耶看病,若还有剩下的,便先替我存着。”
琥珀含着泪千恩万谢,阿素紧紧抱着白团子倒在榻上,怎么也不明白奚氏为何知道她已不是五娘。
然而令阿素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有件更大的事情正等着她。
最开始只是府中的下人在赵王的卧榻下扫出了个符人,上面用朱砂写着李静玺的生辰八字。
此事报给王妃,元娘的脸一下便煞白,命人不许声张。然而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当天晚上李静玺便得知了此事,他坐在堂上,握着那个符人,脸色深沉,身边坐着不发一言的元娘,下面站着诸位孺人与各自的婢女。
阿素偷偷扒开人群,见到那符人便了然,这厌胜之法是宫中大忌,孝德皇后王氏便是因此被废死在冷宫。后来今上察觉王氏实遭陷害,然而为时已晚,追谥孝德,许以皇后之礼下葬。若赵王府有人行厌胜,传扬出去,恐有大祸。无怪李静玺如此生气。
李静玺将那符人掷在地上淡淡道:“查。”
然而查来查去的结果竟在王妃的婢女处搜到了做符人的绢纱。阿素望着元娘苍白的脸,知道这事恐怕与她脱不了干系,应是另一种祈子的法子。只是她藏得隐秘,却不知是谁将它抖露了出来。阿素望着一脸镇静的陈孺人,心下有些怀疑。
元娘的侍女紫莺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那日五娘让奴婢给做个偶人玩,奴婢便用着绢纱做给了五娘。”
阿素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这口大锅竟是要甩给自己。她抬起头望元娘,看见她眼中的决绝之色,知道她真的要丢卒保帅了。
果然听她低声道:“是我没有管教好阿妹,竟出了这样的岔,请三王责罚。”
阿素叹了口气,只怕李静玺不会信。果然李静玺只是沉沉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
然而元娘却望着她道:“既如此,也不能在留你在府里,便送回去让阿娘管教。”
阿素忽然有个念头,元娘是要借此逐她出府,为什么?她一时想不明白,却知自己决不能回沈家去,奚氏还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李静玺闻言摔了手中的茶碗,冷道:“你们做下的事情,真当我不知道。”
元娘和陈氏同时一哆嗦,李静玺起身拂袖而去。
元娘望着阿素对身边的人吩咐道:“送她回房去。”
阿素蜷在床上抱着膝,虽不知原因,但从寺中回来只过了一天,元娘便要将自己逐出王府,而李静玺却不会放自己离去,所以元娘必定还要找机会,下次不知还能不能过关。而若她回了沈家,奚氏要对她做什么,她便避之难避。一日之内,这天下之大,竟没了她的去处。
阿素思考了半夜,决定不能等着局面越发不利,还是先跑为妙,大不了便去找阿兄,他外冷内热,说不定便会帮自己一把。这么想着,便将琥珀替她存着的明珠又取了出来,藏在发髻里,抱着白团子亲了一口,低声道:“等我安稳了再来接你。”
第二日天刚亮,阿素不要人帮忙,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便想出门去。只是偏门处一直有人看着,她犹豫了许久也没能上前去。待到巳时,她觉得不能再拖了,硬着头皮向门口走。
只是刚走出一步,便有个声音在身后道:“可找到娘子了,王妃请娘子去……”
那人话音未落,阿素心里便是一咯噔,下意识向前跑出两步,那人也急了,在身后追,阿素被他揪住衣领的时候刚好撞进一人怀里。
那气息有些熟悉,阿素只觉得被交领勒住脖子一瞬那力道便被卸开了,她抬起头,正见李容渊面色沉沉捏住那人的手。那人似吓傻了,顾不上手腕要折,赶紧躲在一边,又望着阿素犹犹豫豫要不要上前去捉。
阿素心一横,紧紧抱住身前之人的腰,小声道:“救救我。”
李容渊俯下身,将她从身上撕下来,淡淡道:“站这等一会。”
说完冷冷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便瑟瑟缩在一旁不敢上前。阿素望着李容渊的背影,才发觉他身后跟着许多人,像是北衙的万骑统领,还有东宫的亲卫。外面也一片喧哗,似是已将赵王府团团围住,一群人浩浩汤汤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她向来不听话,才不会站在原地等,而是远远跟在那队人后面,只见王府前厅两人一站一坐,外面武卫环立。
李容渊端起茶盏,慢悠悠拂开上面的浮沫,望着面色沉沉的李静玺微笑道:“三兄总不会不愿赏我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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