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李容渊的身影,阿素倒比琥珀还紧张,方才他与阿娘说的话自己不是没听到,看这样子,是要强留自己在府上,虽说乾坤之下有王法,可在这里,他便是法度,真要处置了自己,一点求生的希望都没有。
想到此处,阿素抬眼望了一眼琥珀,发觉她早已乖觉地退了出去,帘外的朱雀冲她眨了眨眼睛,也领着人走了。阿素缩在榻上一角,心里极忐忑,却听他低醇的声音道:“胃口倒不错。”
阿素顺着李容渊的视线望去,正见外间案上还未撤走的午膳,除了那盘葵菜,其余都几样都吃的干干净净。阿素一颤,心道这断头饭果然不是平白吃的,这便要算账了。白团子闻见味道拱进她怀里,还想寻生鱼片吃,阿素刚抱起它,李容渊居高临下伸手,捏着白团子颈后的皮毛将它拎了起来。
阿素想伸手去够,望了他的表情,顿时又缩了回去。李容渊打量了手中的白团子一眼,随手将它放在一边。阿素只是低着头,扇子似的睫毛忽闪,像把小刷子似的,倒有点动人。
修长的指捏着她的下颌,阿素被迫抬起脸,失措地望着他:“殿下放我走吧。”李容渊的拇指抚在她眼下,半晌后才道:“放你去哪。”
阿素察觉出他极不高兴,茫茫然想了一圈,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抿着唇,不说话,李容渊淡淡道:“我既应诺救了你,你便只能以我为主。”
阿素从未听过如此颠倒黑白之言论,一时间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李容渊揉着她的发顶,手指划过她的颈项,激起细密的战栗。掌下的身体柔软,带着甜香,只是还是太瘦了些。望见案上剩下的那一盘秋葵,他不动声色地想,这挑食的毛病也要改一改。
面前之人表情莫测打量着自己,阿素心里更慌。怕成这样子,还是睡着时比较可爱,李容渊松了手道:“明日早起。”
望着他的背影,阿素终于松了口气。第二日她乖乖起了个大早,却发觉朱雀命人捧了几卷书来,说郎主让她读熟了,过几日要来检查她的功课。又拿了几本字帖让她苦练。
阿素战战兢兢应下了,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饭的时候,端上来的却都是一盘盘蒸、煮烹制的菘、葵和天竺来的波棱菜,这些都是冬日里极珍贵的食材,寻常人家无法肖想,只是全是绿莹莹的,再配上一例藿叶汤,阿素泪汪汪地扒着饭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朱雀在一旁抿唇笑。
好在这么吃了两天,午膳又恢复了正常,照例是几味她喜欢的再配上蔬食,这次阿素不敢再挑,每天都乖乖地全部下了腹。
只是朱雀曾说过几日李容渊会来查她的功课,然而过了许多个几日,她却再未见过他。这些时日琥珀与府中的婢子混熟了,隐约听她们谈论起,郎主许是已失了新鲜,再不到这园子中来了。
琥珀忧心忡忡将这件事告诉阿素,阿素却乐得清闲。然而有时她也会想,李容渊究竟为什么定要将自己留在身边。自然也曾悄悄问过朱雀,朱雀只是笑盈盈让她宽心住。后来阿素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李容渊圈着她,就像她跟养着白团子是一样的。他虽没有纨绔习性,但终归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出身,自然也有着与众不同的爱好。
然而日子过得太久,算时间已到了德妃的生辰,依旧不见李容渊的身影,即便心宽如阿素,也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打听,似是知她心意,朱雀笑道:“郎主现下不在长安。”
阿素松了口气,又好奇他究竟做什么去了,却听朱雀道:明日我要入宫去送生贺,也不能来陪娘子。”
阿素记得德妃膝下有二子,分位在陛下后宫之中也数得上,一时奇道:“往年寿诞还要热热闹闹办一场,怎么今年是整寿,竟过得如此朴素,只你一人入宫去。”
朱雀微笑道:原来娘子也懂这些。”
阿素才发觉失了言,赧然道:“是先前在赵王府曾听王妃讲过。”
朱雀叹道:“原先是要好好庆生,陛下还让内府专门划了用度,只是这些时日太后病得重些,宫中又怎好大肆操办喜宴,便减了规格,只命亲近的几王并王妃入宫觐见。
阿素一下红了眼睛,捧在手里的奶糕也滚落在地上,明明前世里阿婆这时身体还好,怎么忽就病得重了起来。
她别过头,作不经意样子道:“病得如何了?”
朱雀道:“原本只是头风,尚药局几位名医开了方子,然而吃了药也不见好转,这几日竟目不能视,一直卧床不起。”
阿素揉了揉眼睛,低声道:“明日……明日我能不能与你一起入宫去?”
朱雀笑道:“娘子是在家里闷坏了,待忙过这几日,我去西市的胡商那里置些好玩的与娘子。”
见她不应允,阿素努力平复心情,撒娇道:“都说太兴宫又大又好玩,阿姊带我一起去吧,保证乖乖听话。”说完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央求朱雀。
朱雀无法,想了想道:“也无妨。只是娘子要扮成府中的婢子,也不能离开我半步。”
阿素连忙点头应下了。
第二日琥珀帮她打扮作小女奴的模样,朱雀也换了身女官的青衣,领着她上了一辆牛车,身后又跟着十来辆生贺,浩浩汤汤的车列向着宫门进发。
沿着宽阔的城楼门道行到巍峨宫门前,朱雀将一方腰牌交给监门校尉堪合,过了验才放车队通行。
行到德妃所居的昭华殿丹墀前,阿素紧紧跟朱雀身后趋步上殿,一眼便望见元娘领着三娘也在,赶忙低下头来。此番赵王府进献的是一方百寿屏,远看只有一寿,近看这一字却是由柳砚题写的九十九个寿字构成,是为百寿。柳公是当世书法大家,他笔下的这九十九字各不相同,是先取了真迹再以锦丝绣在屏上。
阿素知道这精湛无双的绣工出自三娘之手,果然一经展示,殿中之人皆惊叹屏上笔走龙蛇,纤毫毕现。蓝氏本有意欲凭此次德妃生辰为她谋一桩婚事,元娘自然抿唇夸赞亲妹,三娘羞涩一笑,温婉得体。
阿素倒好奇,李容渊究竟为她这养母准备了何样的贺礼。朱雀在殿中击掌,便有人捧上一株珊瑚树来,枝杈纵横,根根圆润鲜红。因上次围府之事,元娘心有芥蒂,此时微微笑道:“九弟竟忙至于斯,只派府上女史入宫,这礼贵重是贵重,未免乏了些心意。”
朱雀但笑不语,轻轻转了转那珊瑚树,便有一只碧青的小鸟飞了出来,落在德妃面前,轻轻脆脆开口道:“母妃安康,母妃万福。”
这鸟名唤翠鹦,是鹦哥传说中极会说话的品种,已绝迹许久。此时飞出,众人皆惊叹。稀有是一难,而费力教话又是另一难,可见花费的心力。倒比方才那借寿夸人的寿屏更质朴无华些。
朱雀跪在殿中,望着德妃道:“殿下至扬州替太子筹措赈灾的粮草,不能亲自侍奉左右,只能献上亲养的翠鹦一只,聊慰思念之情。”
阿素此时方想起,景云二十三年黄河流域曾遭了大灾,先是大旱,之后便是蝗灾,而关于赈灾朝中意见相左,一面认为天降旱魃,是天意不可违逆,另一面认为应开仓济民。这么一耽误,关中十万饿殍遍地,陛下悔之莫及。却没想到,这一世李容渊竟如此雷厉风行。扬州是鱼米之乡,太子遥领扬州牧,阿素隐约记得李容渊出阁后领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扬州长史,这筹粮的地方选的也极好的
德妃笃信佛道,欣喜道:“这是积德行善之事,为娘又岂能不体贴。”说罢望了一眼元娘,淡淡道:“这两件都是极可心的,自知其中拳拳孝意。”
朱雀躬身退在一旁,德妃便赐下宴席,众人落座。李容渊不在,朱雀既不能坐也不能走,只能待席散。阿素跟在她身边,忽然灵机一动,望着对面的三娘子怯怯道:“阿姊,我想和三娘说句话,成吗?”
朱雀犹豫,但不好阻拦她和亲姐妹亲近,想着这些时日她实是受了不少委屈,踌躇道:“好罢,不过不能太久。”
阿素点了点头,悄悄绕过人群走到三娘身前,三娘此时才发现原来朱雀身边的小女奴竟是她。阿素赶忙将三娘拉到屏后无人处,三娘打量了她一番,忧心道:“这几日……可还好?”
阿素不答,三娘会错了意,虽知希望渺茫,但还是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急,阿耶已想办法疏通打点,总会……总会有办法接你回来。”
阿素心中藏心事,直接干脆道:“三姐能否帮一帮妹子?”
三娘一怔,阿素道:“我要出去片刻,三姐帮我在这守着,有人来就说我醉了酒在这里贪睡。”
三娘犹豫,但想起上次阿素也帮过自己的忙,咬了咬牙,点头道:“好。”
阿素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便从昭华殿偏门悄悄溜了出去。这宫中的道路她是极熟的,后宫几座正殿又离得不甚远,走了片刻阿素便回到自己住过的琅嬛阁前。
她幼时长在窦太后身边,所居的琅嬛阁便在清思殿后厢。她初入宫时,晚上最是怕黑,要窦太后亲自哄才能入睡,因而专修了一条暗道连通两间宫室。
没想到如今琅嬛阁前竟守卫森严,阿素远远望了一眼,便悠悠达达向供宫婢出入的偏门而去。她敛容垂眸径自向内走,然而还是被一位面生的黄衣内侍拦下了。他斜着眼,哑着嗓子道:“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阿素低声道:“奴是长公主府的婢女,来取替长公主取件东西。”
那黄衣内侍冷冷瞧她一眼,并不理她。阿素心一横,摸出一颗明珠,偷偷递在他手中。那日她一共寻来了三颗明珠,一块玉髓,除去给琥珀的一颗,和今日送出去的这颗,也只剩下一颗。
那黄衣内侍捏着浑圆的明珠,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又拿牙咬了个印,见里面也是一般成色,才有些满意,板着脸挥了挥手道:“快进快出。”说完才放阿素入内。
阿素回到故居,来不及细细打量,先寻到了那暗道,深深呼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她在心里想,看一眼,只悄悄看一眼便回去。
清思殿中药气沉沉,千重帘幕层层垂下,熏炉中燃着除秽的香,未燃宫灯,颇有些晦暗。那暗道入口正在榻边,掩在重重绡帐后并不引人注目,阿素犹豫了一瞬,见殿内无人,还是微微推开那扇暗门,然而她刚探出身子,便听榻上有个带着老态的声音道:“谁……藏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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