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陈嫣腰间的禁步组佩被陈兰扯断, 室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古怪起来。安安静静的,无一人说话, 只有还没停下的光滑珠子滴溜溜碰撞地砖出声,显得格外突出
异母姐妹都偷眼去看陈嫣, 她们虽然从小都在侯府长大, 但头上没有侯夫人教导,向来都是她们的母亲言传身教。家伎、家妾这样的女子要么出自贫寒之家,要么就是府中歌姬、舞伎, 她们也懂一些东西,但在真正的贵女教育上绝对是缺乏的。
现在就是如此, 她们打量的目光都接近于放肆了。
倒是婢女看起来好些,大概是严格训练过礼仪, 此时大多规规矩矩侍立在一旁, 眼观鼻鼻观心, 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而之所以气氛会如此古怪, 也是由这些异母姐妹的特殊身份导致的。
若说是奴仆不小心弄损了陈嫣的东西,陈嫣向来不会太过苛责, 毕竟吃了一辈子饭的人也不能保证吃饭一定不掉筷子,这种无心之失追究起来未免太过严苛。真正处理起来, 也就是让傅母益按照她定下的规矩, 做一些惩戒而已毕竟还是办坏了事, 真的一点儿不惩罚,对于其他人就是个坏榜样了,可能会让大家做事都粗心大意起来。
陈娇或者其他人也知道陈嫣一向宽厚, 同时,因为那是陈嫣自己的事情,他们自不会开口多加评论。
但这不是奴仆犯错。
若这件东西是异母姐妹弄损的,那么事情就更简单了。就算陈嫣地位再特殊,这件东西再珍贵,那终究只是一个物件而已,不可能为了一个物件与异母姐妹有什么不快。
但陈兰从法理上来说并不是陈嫣的异母姐妹即使大家都知道她实际上就是但法理在古代大多数时候是高于实际的
这就如同妾室的孩子有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们不能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为母亲,只有父亲的正室夫人才是真正的母亲兴起给自己母亲请诰命的朝代,按照规矩也是先给自己嫡母请诰命,只有给自己嫡母请到了诰命才能给生母请,而且生母诰命还得低于嫡母
现实就是陈兰虽然是堂邑侯陈午的女儿,但她没有上族谱,更没有在户籍记录上登记为侯女。说的现实一些,陈午在的时候认她是女儿,她自可以在侯府后院过着侯女的富贵生活。
可若是有朝一日陈午不在了,而她又还在侯府生活,下一任堂邑侯陈须真是想把她怎样就怎样安排成为府中的婢女、家伎也完全没有问题事实上,若是没有主家男子承认的家伎之女,本来也就是要接着当家伎的
这一切很残酷,但即便是传扬出去也没人会多说一个字甚至不会有人觉得新任堂邑侯做的过分
只要族谱、户籍不认,那么后院的这些所谓郎君、女公子全都是奴仆之流,即使外界也知道他们应该是陈午的亲生子女屁股决定脑袋,大家都是大家族的,为了维护血统法理性的基础,睁着眼睛说瞎话算什么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所以两种不同的处理方法也不能用。不要说其他人了,就算是陈嫣自己一时都愣了起来。
而就在陈嫣愣住的时候陈娇可没愣住,眉毛扬起,扫了一眼陈嫣身边的婢女“眼睛瞎了”
婢女还有什么不懂的,立刻伏在地上找散落的各种珠子,摸摸索索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珠子滚落在不能发现的角落。当初制作这个的时候陈嫣也没有计算过每个禁步用了多少珠子,她们找的差不多的时候也回过神来了。
点了点头“行了,不必找了。”
陈兰一开始因为事出突然,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脸涨的通红。这倒是和她身后的陈蔷脸色立刻苍白起来完全不一样,陈蔷是惊吓,而陈兰更多是不好意思。
陈兰将手中捏的几颗白玉圆珠赶紧放到手捧珠子的婢女手上,想要说什么,却不会说,也说不出口,只低着头扯着自己袖子。
倒是身后的陈蔷反应了过来,连忙按着陈兰低头,“翁主翁主恕罪”
陈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说实话,眼前的女孩子这样,总让她有一种自己是大魔王的感觉随随便便就要搞死她们一样。
她怎么可能那么凶残陈嫣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了。
但她就算替自己分辨也没有用,因为别人不会相信。所以只能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小事而已。”
陈嫣还笑着冲她们微微颔首,算是安慰了,然后立刻转身离开她觉得让这些异母姐妹真的不那么紧张害怕,还得自己不在场。
只不过陈嫣如此不放在心上,却不代表陈娇也是如此。或者说,陈娇其实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两人的不放在心上表现方式明显不一样。
陈嫣这里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她虽然被封建社会改变了很多习惯,但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一点小事而已,向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陈娇则不同,虽然她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像是任何一个大汉贵女一样,她看重自己的权威,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肯定会影响自己的权威。
所以表面上随着陈嫣往外走,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却叫来自己的心腹婢女吩咐道“去阿嫣院子里打听,组佩的事情是不是就此不理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说不定真的会如此
果然,没过多久心腹婢女便过来禀报,“果真如翁主所料,”
说着觑着陈娇的脸色,叹道“嫣翁主就是人太和善了一些只当这样的事儿是小事,从来都是轻轻放过只不过侯府里本就不同,哪能哪能”
她本想说堂邑侯府后院那都是一群根本没认的郎君、女郎,就不该纵着纵大了心,谁知道将来有什么堵心事儿但想到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婢女,这种事上说的太多了听着也不好,所以都是说的含含糊糊的。
陈桥并没有注意到婢女这点儿小心思,她的注意力在别的事情上。此时眉峰陡然之间变得尖利,冷哼一声道“是不能太宽和了阿嫣就是心太软了算了,她不会做的事情我替她做就是了傅母”
其实陈娇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她只是将这件事吩咐给了自己的傅母,而傅母会将这件事办的妥妥当当
这是当然的了,若是她们都事事亲历亲为,身边的人做什么去
傅母也不拿这当什么大事,回头就让几个长乐宫的女官和宫女,带着翁主的意思去了一趟堂邑侯府后院。
陈娇并不是要为了这样的小事做什么大动作,说实在的,恐吓这些女孩子又有什么意思以陈娇的身份,她早就见识过什么叫做战战兢兢。那些在她外祖母面前,在她母亲面前,甚至在她面前都如履薄冰的人,那还少了吗
这些人的命运被操纵,只有如此以求生
她不缺害怕她的人也不差这几个
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一枚闲子而已,让后院的都知道别随便做错事。然后然后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
这就像是人类弄掉了小鸟的巢,对于小鸟来说这是天塌了一样的大事,但人类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陈娇就是一个这样的女郎,从小到大她都是云上之人,她习惯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运转为什么千金大小姐自有一股气度,就是因为周遭一切都按着她们的意思来,时间长了自然有威势。
只不过要把握好这个度,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灾难。
陈娇是不会知道她的这一手闲子会对堂邑侯府后院一个小小院子里的人有什么影响,进一步说,就算是她知道ho care至少她陈阿娇不在乎。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性格、好脾气,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娇绝对是个魔鬼。但这个时代的贵女大抵如此,列女传中宣扬的那种才是珍稀物种。甚至像陈嫣这种,她自觉自己已经融入汉贵女的行列,但在旁人看来也得夸一句阿嫣真是宽厚仁慈。
她一直以为那是人家说好听话,却不知道人家不拿别的夸,就用这个夸,本就是有本而来的
而此时的堂邑侯府后院,属于家妾韩少儿的院子,整个院子都十分压抑。面对馆陶翁主身边的人,特别是还是从长乐宫出来的女官和宫女,院子的女主人只有惶恐。
板着脸的女官衣着整齐,发髻挽的一丝不苟,天生就有一种不近人情的气势。根本不去看韩少儿讨好求情的笑,只管一字不差地转达馆陶翁主的意思。
“翁主令妾教导府中犯错女子,韩少儿,你且让开”女官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一下看到了躲藏在屏风后面的女孩。看身量,都不必细瞧了,定是那陈兰了。
韩少儿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然反抗吗她如今虽然管着侯府后院的一些琐事,但实际上依旧没个名分。不遇上意外也就罢了,一旦遇上一点儿磕磕碰碰,如此次一般,她的身份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
女儿是亲骨肉,她当然怜惜。但她也不止一个女儿陈兰之外还有一儿一女。真要是得罪了馆陶翁主,到时候自己也跟着被处置,几个儿女在后院中无人可靠,那才真是糟糕
至于说找人向主君通风报信,这看似是最好的法子,实则是最糟的就算这一次赶上了,能够保住自家,那下次呢若是因此恶了馆陶翁主,这样的贵女总有办法收拾他们。到时候难道指望主君和公主、翁主翻脸吗
且不说那时候这样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就说主君为了他们而和公主翁主翻脸,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皆是贱妾教养无方,女官看在兰儿年少懵懂,怜悯”
韩少儿求情话说到一半就因为女官严厉的目光而收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女官板着脸,轻蔑道“到底是贱流不通礼仪此时焉有你说话的地方”
女官虽然严格意义上也是仆人,最多就是伺候的人比较高级,不是天子太后,就是后妃公主之类,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他们往往受过最正统的宫廷礼仪教育,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才能成为女官。
所以天底下比她们通礼仪的人,恐怕不多。
再加上皇室光环,不要说普通奴仆了,就是公侯府第表现有瑕疵的主妇他们也能挑剔
面对韩少儿这样身份的女子,他们只有更加高傲的
陈娇其实也没有让人过来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说白了就和以前差不多既然是奴婢身份的人办坏了事,那就按照相关方面早就列好的规矩办理就是。
轻轻挥了挥手,执行刑罚的宫女立刻沉默着上前。两人抓住了陈兰,还有一个人则是手上拿着竹条。
大宫女教小宫女的时候总会用些体罚手段,此时不过是照章办理而已。
看到这一幕,韩少儿和陈蔷母女二人反而放下心来。本来还担心要被从重处罚,结果只是竹条而已,至少不是出什么大事。这件事要是真能这样了结,韩少儿也觉得要去感谢太一神了
只不过作为当事人的陈兰并不一定明白母亲和姐姐的想法,她只是忽然得知,就因为在祖母那里不小心弄损了不夜翁主的组佩,就有人带着好多人,说是要惩罚她。
这种架势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比如母亲身边有人不好好做事,母亲就会当着院子里其他人的面惩罚一番甚至她自己也罚过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身上
在她看来只有地位低贱的奴仆才能被那样对待这种事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身上而且只不过是扯断了组佩而已
委屈、窘迫让陈兰脸红的快要滴血了,而宫女开始用宫中刑罚则是让她差点跳起来本来是要跳起来的,但两边按住她的宫女看着纤弱,实则很有力气。一旦钳住了她,就完全不能动弹了。
绵绵密密地疼,她从来不知道竹条能让人这样疼痛竹条噼啪打在小腿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小腿已经彻底因为疼痛麻木了
执行完责罚之后女官和宫女迅速离开了,没有因此多留的意思。
等人一走,韩少儿立刻抱住陈兰,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流。
倒是陈蔷这个时候显得很有担当,立刻吩咐院子里的人去取外伤药,又让人打水、冰帕子什么的。正是因为她的主持,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韩少儿这边还没有完蛋,而且各有各的事情做,不至于聚在一起说是非
不过她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今日这样的事情,到处都是抢着说的。候府后院这样的地方,真要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陈兰因为羞惭,也因为疼痛,一直在哭闹不休。硬要说的话,今次这件事若是换成是陈蔷,反应可能小很多。陈蔷的性格可比陈兰坚韧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且她也更早知道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早就学会了调节心情以他们的尴尬身份,若是不会调节心情,迟早有一日要出事
但事情偏偏摊在陈兰身上,也不允许替
陈兰在母亲韩少儿怀里握紧了拳头,此时她心中深恨陈娇陈嫣姐妹,再也没有第一次见到时的欢喜了。
虽然这次来的女官是陈娇身边的,但陈兰才开始学会思考问题,根本想不了太深远,一下就认为这件事是陈娇陈嫣两姐妹合谋的,心里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痛恨。
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什么呢他们的推测有的时候中了,但更多时候都错了。但不管是对了还是错了,他们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会改变。
这件事仿佛是一个小小水花,在堂邑侯府的后院响起,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所有人之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继续过什么日子。
“松”养室里庖厨丙有些疑惑自己女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无论庖厨丙还是婢女松,都是堂邑侯府后院的奴仆而已。婢女松平常在韩少儿的院子里做工,说好不好,说差也不算差了。相比之下,堂邑侯、太夫人、两位郎君这些正经主人身边自然好得多,走出院子别人都高看一眼。
但跟着韩少儿也是在内院做工,至少要比外院做粗活的好多了。而且韩少儿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家伎,但平常其实管着后院的女子们,当着后院半个家呢
虽没有名义,却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啊在韩少儿的院子里侍奉,实际上也很不坏了。
婢女松对自己的父亲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点点头,“韩姬让我来看看女郎的枣羹。”
韩少儿当初之所以选中松进自己院子伺候,就是因为她有一个在养室说的上话的父亲。韩少儿不见得懂多少大道理,但后宅的弯弯绕绕是很清楚的不一定要掌控厨房,但至少在厨房要有人
“枣羹还没有得呢”这时候旁边一个厨娘嘟嘟囔囔的,似乎是无意说的。
松的笑容更勉强了,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无心之言,只不过是后院奴仆在捧高踩低而已
原本韩少儿就是家伎出身,她当后院的半个家,谁是心服的此前她可是家伎,和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存在说不定还有奴仆肖想过她,甚至和她真有过一段儿呢现在她却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只不过后院这种地方,看重的肯定是实利。大家虽然不服韩少儿,但她真的在后院站稳了脚跟,生了一子两女,确确实实得到了主君的宠爱,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了,甚至争相来讨好她
但这不是说就有许多人效忠了,这些人因为韩少儿风头正盛而聚集,自然也会因为其失势而散去。
馆陶翁主身边的女官和宫婢去了一趟韩少儿的院子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如今已经流言满天飞了,说什么的都有其中绝大多数都认为是韩少儿一系得罪了馆陶翁主,恐怕要倒大霉了
没错,韩少儿是堂邑侯妾,算是陈娇的庶母了,就算身份卑微,也该因为辈分有一些体面,就像是长辈跟前的婢女一样但那是正常情况下堂邑侯府有什么正常情况啊
陈娇的脾气出名了的不好,睚眦必报她若是真的看谁不顺眼,肯定不会忍着。至于说韩少儿和她的儿女得主君喜爱要知道韩少儿和她的儿女如今真实的身份依旧是家伎与家伎子女呢若是主君的话真的顶用,也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馆陶翁主若是不肯服软,堂邑侯难道真的为了家伎与家伎子女同馆陶翁主为难又或者翁主不管别的什么,先斩后奏堂邑侯事后知道了又能拿翁主如何呢
后院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高手,现在事情还没有明朗呢,就已经开始敷衍起韩少儿院子的事情了真等到韩少儿失势,恐怕会艰难的多
松并没有将厨娘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看向了养室靠里面的位置,有好几个灶眼,现在明明不是准备饔食和飨食的时间,依旧忙个不停。她知道,这是为了不夜翁主忙碌。
不夜翁主身体不好,侍医嘱咐要少食多餐。为了照顾不夜翁主,本就忙碌的养室又额外分了人手,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只管着按时向不夜翁主奉食。
假装无意间走过去,似乎正在准备一道鸭脯。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只觉的掌心濡湿。伸出手指了指釜中的沸水“这是在做鸭脯羹吗”
有白色粉末落入到釜中,转瞬之间便在翻滚的水花里消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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