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长信殿。
难得今日太皇太后精神好,安排了许多小辈来宫中。其中包括窦家的, 另外陈家的几个孩子也被刘嫖这个祖母带了过来。相对而言,竟是皇家最为凋零,只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公主被卫夫人抱了过来。
先帝时的公主皇子,皇子自然是全都被安排去了诸侯国, 公主中最小的一个上半年也嫁人了宫中唯一称得上小辈的确是只有小公主一个。
不过没有人会不开眼提这等让人觉得尴尬的事,众人都会往好处想既然天子有了小公主,那么皇子什么的, 那也是迟早的事了。
所有人都围绕在太皇太后身边,刘彻凑趣也说了会儿话,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退了出来。不一会儿, 长乐宫中的一个宦官便小步跑了出来,低声道“陛下。”
刘彻注视着露台以下,落入眼底的大半个长乐宫, 来回踱步, “不是说,今日不夜翁主会来吗”
那宦官头垂的更低了, 连忙道“陛下,太后派人去请了不夜翁主不夜翁主也说了今日会来”
刘彻眉头紧皱,啧了一声。这种寄托了希望,然后又失望的情况, 最让人烦躁了。而对于刘彻, 从他出生起这样的事情就很少见了, 登上天下最尊贵的这个位置,这种事更是几近绝迹。如今遇到,不爽的程度是飙升的
如果不是现在地方不对,不好直接处置长乐宫的人,这宦官早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烦躁地挥了挥手“还站在这里滚滚滚”
见天子心情不好,刘彻身边的人都大气不敢出心中只暗暗祈祷,今日不夜翁主只是迟了一些若不是如此,今天离了长乐宫,他们这些人还有的是罪受
长乐宫宦官连滚带爬地退下后,不过片刻功夫。陈娇就寻了出来,奇道“好不容易来瞧一回外祖母,怎么出来了我还道你去了哪儿呢”
“无事,殿内人多,懒得应对了。”刘彻轻描淡写道。
这话倒引得陈娇笑了起来“懒得应对这话说的有意思这世上谁能让陛下应对都是旁人挖空心思奉承陛下呢”
“是这个道理不过世上总有例外”刘彻捏了捏鼻梁,啧了一声。
陈娇不懂他的意思,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不懂了,所以也懒得追究。只是和他说起了一些琐事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些,宫中的事,两人的事。这次陈娇突发奇想,想到上林苑去骑马,因为她现在是皇后的原因,总不好意思自己跑去玩耍,所以想让刘彻带她去。
当皇后就是这样,需要母仪天下,很多事情都得小心。若是当年他还是娇翁主的时候,去上林苑骑马算什么她就是去把上林苑拆了都不算什么
“好不好彻儿”陈娇摇了摇刘彻的衣袖两人从小青梅竹马,过去这样的亲密举动再常见不过。倒是成亲之后,陈娇被要求要有皇后的仪态,这样的时候少了。
刘彻却有些受不了这个,赶紧答应道“准了、准了正好,后日要去上林苑看看马场的情形,到时候你一同去”
陈娇立刻高兴了,她一高兴就容易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计划,关于到了上林苑要玩儿什么。
后又道“到时找阿嫣一起来,阿嫣最近心绪不好,都呆在家中连门都不出了。今日本说好了要来宫中的,方才又让人传信,感染了风寒,不来了阿嫣定然不是风寒,她若是风寒,我该听母亲说才是。”
陈娇肯定道“定然是还在伤心呢”
刘彻没想到之前自己烦闷的事情就在陈娇这里得到了答案,本来只当耳边有蜜蜂在嗡嗡嗡,这会儿倒认真起来。听陈娇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连忙道“伤心为何事”
这下轮到陈娇无比惊讶了“陛下,您忘了,半月前清河国报来的消息”
刘彻这当然是记得的,半月前清河国传来消息,清河王刘乘八月薨了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广川王刘越,差不多的时间也薨了。刘越和刘乘是同母的亲兄弟,没想到差不多的时候先后都去了。
广川王好歹年近三十,清河王刘乘却着实年纪小,是在刘彻手上出长安就藩的如今年未及弱冠,连王后都还没有,更别说继承人了。清河国这是要除国啊
刘彻没有同胞兄弟,由自己姨母所生的广川王刘越等四个诸侯王就是近藩了,如今一下没了两个这种事在天下无事是倒是没什么影响,可要是有事,那影响可就大了如先帝七国之乱时,若是没有梁王这位同胞兄弟作为近藩,拱卫在长安之外,情况恐怕就要危急的多了
人是八月份没的,消息送到长安需要一定时间,那时已经是九月初了
当时这个消息是瞒着太皇太后的,别看太皇太后不太同孙子们亲近,那其实是她老人家政治智慧的体现她知道,以她的身份,同某个孙子亲近都会当成是一种政治表态。而这种政治表态无疑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老人家其实是很爱惜自己的孙儿们的,皇室中死了皇子公主,她向来要伤心一回。更别说这次的广川王和清河王了两人都不算是夭折,太皇太后看着两人长大,只有更伤心的
而现在的太皇太后身体可不算好,没人敢将这个消息传递到太皇太后耳朵中。
“阿嫣小时候就同刘乘那小子关系好了,两人常在一起读书当时宫人们还议论呢两个身子不好的人凑一起,也不怕互相过了病气。”陈嫣显然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所以变得格外絮絮叨叨。
刘彻费了好大功夫才没有打断她,直接去问她他感兴趣的事情他对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没兴趣,他只想知道阿嫣和刘乘那小子到底有多好
过去他当然知道陈嫣和刘乘关系不错,但也就是如此而已。真要说起来,刘乘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多大陈嫣就更小了要不是前些日子他听陈娇说,姑姑有意让陈嫣嫁给刘乘做清河国王后虽然最后因为觉得刘乘身体太差而作罢,他根本都不会关心这个。
“说起来,刘乘大概是喜欢阿嫣的罢”陈嫣低低叹息。
这神来一句让刘彻的诧异都掩饰不住了,干脆也不再掩饰,直接道“刘乘喜欢阿嫣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小时候的事情做不得准的,刘乘离开长安的时候年纪就很小了,阿嫣更别说,就是个孩子罢了”
陈嫣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给了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让他自行体会。然后才道“刘乘从小就和一般的小孩子不同,懂事要早得多若他不是身体不好,绝对不是那样不起眼。还有阿嫣,她难道就像是个普通小孩子了陛下自己也说过,皇家哪有什么小孩子”
说着又哼哼了几声“就算当时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后来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阿嫣和刘乘可没有断了来往,常常是书信往来。我记得去年刘乘还让人给阿嫣送了一车礼物,贺她及笄。当时我以为是什么宝贝,后来才知,原是一车珠子。天下有的材质恐怕都被刘乘寻了来,做成了各种不重样的珠子。”
“阿嫣当时还笑呢原来阿嫣曾托刘乘给她从宫外买一些新奇珠子,阿嫣喜欢做一些小玩意儿陛下也是知道的当时刘乘逛遍了东西市,也找的不齐全。谁能想到,这样一件事他给记了那么多年。难得的不是物件,而是心意”
陈娇这个时候比任何一个廷尉官员还要敏锐,道“若是寻常从女弟,陛下会记得这样的事”
这话说服力太强大了,设身处地地想,刘彻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阿嫣,换成是别的表妹,或者说同父异母的那一大批亲妹妹,他才懒得去管呢那些姐妹到如今,虽然皇家家宴时还是会相见,但于他而言早就成了面目模糊的影子,见面了都很有可能认不出。
毕竟那些大的场合,公主们往往都有着全套命妇装扮,再加上厚厚的妆粉。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他又不走心,一时看差了不也很正常
“那阿嫣呢”沉默了一会儿,刘彻忽然道。他得承认,现在他对这件事介意的要死了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儿的是,刘乘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就是想出气,也找不到可以出气的那个人
“阿嫣”陈娇想了想,摇摇头“我哪知阿嫣脑子里想什么,她从小就难懂。若说她不喜欢刘乘,不是那回事。可要说她喜欢刘乘,那就更不是那么回事了按阿嫣的性子,她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恐怕早就与母亲说,准备着嫁刘乘了”
陈娇认真道“别看阿嫣什么都不争的样子,真以为她是不争只不过是那些她都不在意罢了若真有她在意的,她定然会伸手去取说起来这一点倒是与陛下相似都是像舅舅罢”
刘彻听陈娇这样说,心中忽然涌上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是高兴,又像是别的什么,刺刺的、麻麻的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有相似的地方的明明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他就是很喜欢这个说法。
“但阿嫣还是伤心了阿嫣从小就心肠软,现在倒是能装出有气势的样子了,但也就是唬唬不知道的人罢了。她的性格陛下是知道的,只要有人待她好,她都能拿真心回报,刘乘这样从小要好的表兄唉”说起这事,陈娇也是无话可说了。
刘彻当然知道陈嫣的性格,当年父皇驾崩时他不是看的透透的了么陈嫣现在还从来不踏进温室殿一步呢因为那是父皇驾崩时在的地方。有一次,或者两次,刘彻看得清清楚楚,陈嫣看向温室殿的方向,只是看一眼,就眼睛通红了。
想到这里,他心先软了这回她又该哭了罢
长乐宫的小聚散场,刘彻没有去任何一个妃嫔寝宫,而是自己呆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一遍遍想起陈嫣小时候哭红了眼。印象中她其实是不常哭的,或者干脆说,他只见她因为父皇哭过。至于别的时候,就算是因为病痛,难受的要死,也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的眼泪是烫的他当然知道,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手背处还在微微发热。
“陛下,歇息了罢”韩让心中叫苦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只希望皇上天天顺心,没有生气的时候。如此,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而一旦天子心情不好了,首先日子难挨的就是他们,连说一句话也得小心翼翼,生怕什么触了天子的眉头。
刘彻不说话,只是望着殿外。
“陛下”
“滚”普通人遇到发愁的事情或许只能忍耐,但对于皇帝来说,有什么是非得忍耐的心中的纠结难以解决,但找个人出气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吗
韩让哪里敢真的就滚出去,只能伏跪于地,安安静静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三日后,刘彻在上林苑见到了陈嫣,陈嫣是被姐姐陈娇给挖出来的,实际上这段时间她并不怎么想出门。
刘彻看了陈嫣一会儿,快两个月没见,陈嫣变化很大,好像一夜之间就由一个豆蔻少女,变得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显然不可能是在两个月里生长那么多,只能是气质上的变化,给人带来了这种错觉。
“清瘦了许多”刘彻皱着眉头。
陈嫣笑笑不说话,手摸了摸马儿追日的额头。
这不是刘彻的错觉,陈嫣确实瘦了一些。此时穿上冬日的厚衣只是让这一点显得更加明显毛茸茸的领口翻上来,那张脸衬得更小了。陈嫣伸手去摸马儿的额头,刘彻恰好能看到一点点手腕。
骨节凸出了一些,陈嫣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旁观者心惊。刘彻心里差点呼吸不上来类似的感觉,还是陈嫣上一次将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陈嫣瘦了,皮肤也更苍白了一些。刘彻牵着马站在她一边,能看到她侧面一点点下巴下巴尖尖的,如果哪个美人有这样的下巴,刘彻只会觉得赏心悦目。可是陈嫣,他无端端就难过起来。
他希望阿嫣能够开心一些,相比之下,别的事情就不是很重要了。
“阿嫣最近在家做什么”刘彻拍了拍马背,余光还看着陈嫣。
陈嫣下意识地回应着追日的亲近,嗯了一声,然后才道“在家闲着罢了整理了一些书信和礼物,都是乘表兄这些年送的东西。乘表兄这么年轻就这些东西好好收起来,日后也是一个念想。”
刘乘去世了,前些日子消息传到了长安。他没有王后,也没有子嗣,清河国估计要被除国了。而送信来的使者除了通报皇室这个消息,也专门给陈嫣带了一些东西算是遗物吧。
刘乘将自己能够支配的财物分成了几份,其中就有给陈嫣的他几乎将自己所有的书籍都给了陈嫣,另外就是各色丝绸、一些钱了。按照他最后留下的遗言,为吾女弟添妆。
忽然陈嫣轻轻抽泣了一声,这一声呜咽一下就将刘彻的心攥紧了。他想做些什么,但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是不是姓刘的男子就只会如此做人走了,就知道留下钱财”陈嫣忍不住质问在场唯一一个姓刘的男人,“我不要钱,从来只想他们都好好儿的”
陈嫣正是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流眼泪也只是更美了,就像花朵沾上了露珠。但刘彻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无法去想这些,光是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陈嫣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阿嫣不要哭”他的心都碎了
“别哭,你要是高兴起来,朕送你、送你你想要什么都送你,少府最近查抄了好几个惹事的权贵”刘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陈嫣看着他,一半在哭,一半在哭笑不得“这就是你们姓刘的男子了,都想着用钱解决一切”
翻身上马,陈嫣打马而去,头也不回疾驰而过的风吹过她的脸庞,速度快起来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仿佛将灵魂里一些沉重的东西也甩下了。
刘彻留在原地,旁边的小宦官低声道“陛下,是否要去追嫣翁主”
显然小宦官是为了讨好天子他揣摩着天子的心思,自然是围着不夜翁主转的,这个时候说这个话肯定没错
却没有想到天子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手上执的马鞭甩了过去这中间是没有留力的,幸亏冬衣厚实,不然立刻就能让人站不起来。不过现在也差不多,虽然上并没有过大的伤害,但精神上就不一样了
对于一个在天子身边贴身侍奉的宦官,还有什么比天子对自己有恶感更可怕的
“朕的事,你多什么嘴”刘彻依旧留在了原地,只是远远地看着陈嫣火红色的身影。
韩让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虽然此人是他同僚,但现在这种情况,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同情对方做宦官的,有眼色是第一位的这位爷侍奉天子不短时日了,怎么还看不明白呢
天子对不夜翁主的偏爱并不是对待普通妃嫔的那种不夜翁主如今正难受着呢,就想一个人跑马对于皇上来说,大概看看也就够了。
想到此处,侍奉刘彻长大的韩让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时光回转两三年,他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皇帝的脾气他了解,对待女人是什么样子,他更了解。平心而论,天子对女人不坏,但、但也就是如此了符合一个皇帝的作风。
韩让也说不准如今这个样子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彻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吩咐上林苑的宫人“准备热水、宴席之类,呆会儿皇后与不夜翁主要用。”
刘彻骑着马去了养马的马场那边,他今天本来就是要巡视这个的。只不过这会儿是不可能专心做这个了,草草巡视了一圈就骑着马离开了这倒弄的负责马场的官员心中忐忑,担忧天子是不是不太满意自己看到的。
不过就算刘彻急赶着回去的,也迟了。他到的时候陈嫣和陈娇已经吃上了,事实上,宦官通传皇帝陛下到来的时候陈娇还觉得吃惊来着。按照她预计的,刘彻是不会回来吃了。他平常一去马场就得很久才回,在那边用饭食也很正常。
“陛下怎么”陈娇也是无话可说了,只能道“陛下若要会来用飨食就该早些遣人回来说才是,我与阿嫣便等着陛下了”
说话间有宫人纷纷围拢上来,主要是为刘彻撤掉外面的斗篷、脱下防雪水的靴子。在屏风之后刘彻甚至换下了有些沾湿的外衣,浑身被烘烤的暖融融的冬衣包裹,这才走出了屏风。
如果这是普通的宴席,估计其他人都得等着刘彻这个皇帝了。但现在就不是普通的宴席陈娇就不用说了,对上刘彻是敢对着干的,自然不会如其他人一样对待刘彻。陈嫣相对陈娇倒是行事谨慎一些,但说实在的,她也很难做到其他人的恭敬。
她到底还是受到了生活环境的影响孝景皇帝在的时候,她被宠的没边儿。而后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这样成长起来的她,本质上其实和陈娇没什么不同。
所以刘彻出来,陈娇只是让人另外准备了一份饭食。至于自己和陈嫣,则是该吃吃、该喝喝。
刘彻出来的时候愣了愣,但并不是因为两姐妹的不恭敬,而是
陈嫣并不是坐地端端正正用餐,而是坐在一边的台阶上,正在撸烤串吃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仿佛和烤串有仇,吃出了苦大仇深的感觉。
这让刘彻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事情,当时他只是太子。同样是上林苑,阿嫣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他并不觉得这是重要的事情,但时过境迁,回忆起这些,心境就完全不一样了。
刘彻缓缓地向陈嫣走去和多年前并无差别又好像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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