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这里好热闹。”刘彻走进内殿的时候正见到窦家的女孩子都围着太皇太后, 立刻笑了起来。
这些尚未婚嫁的窦家女孩儿没想到天子会来,一时之间都脸红起来, 纷纷退到一旁行礼如今天子正年轻,又是英气勃发的时候,再加上特殊的身份,使得他天然就是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
这些女孩年纪都轻, 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心笙摇曳也是常事。
“不用多礼了”刘彻当然是不会在太皇太后这里摆架子的,对窦家几个女孩子态度都十分可亲。
“皇帝来了”太皇太后坐在最上首的位置, 和几年前不同,当时的太皇太后虽然也年纪老迈,身体不好,但总归有一股精气神在。现在的太皇太后已经彻底失明,眼睛连一丝光线也看不到。
刘彻心中也很感叹, 现在的祖母除了衣饰华贵外,其他和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其实没什么不同。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位老太太,两年前还将他压的透不过气来
“祖母,是孙儿来了”刘彻连忙上前, 搭住了太皇太后的手。
说实在的, 和外界以为的皇帝与太皇太后势同水火不同,刘彻与自家这位祖母的关系并不坏。或者说, 建元新政失败的时候他是痛恨过祖母的, 将祖母当成了阻碍自己道路的存在
和朝堂上那帮老朽之辈是一样一样的
但时间久了, 当皇帝也当出了心得, 他开始明白祖母的想法。
太皇太后是有权力欲望的,但她的权力欲望处在一个合适的限度之内,并没有越界的意思。这种情况,对于天子来说其实是有利的,因为会有一个人替他掌控大后方,但又不会过分分享他的权力
就像当年先帝在位时一样,太后和皇帝合作的就很好。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刘彻和祖母的政治主张是不同的,于是其他部分就没得谈了。
过去刘彻当祖母那老一套毫无用处,现在时代变了,其他当然要跟着变才是当然,现在刘彻也坚持这个观点,只不过他在开始做实事之后也得承认,变革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他的想法就能顺利执行下去
治大国若烹小鲜,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进入到危险的处境。
祖母的忧虑在于,认为他太激进,太能折腾,而他认为这种风险是值得的。怎么说呢,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但他已经能够理解对方了。
既然理解了,就很难会去讨厌家中有这样一个长辈。甚至在祖母因为身体原因逐渐丧失权力,他现在只等太皇太后这一派彻底烟消云散,就能出手收拾一切的现在,他会发自真心地关心自己这位祖母。
刘彻与太皇太后的争斗是执政理念的差异,然而在其他的部分,两人其实是高度统一的。
都希望维护稳定统治,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皇帝权力集中包括太皇太后、太后这些人,都该受到限制
太皇太后眼睛连光线变化都察觉不到了,只能摸着孙子的手点点头“你这孩子最近倒是我这里来的勤既然来了就好生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
刘彻笑了笑,立刻陪坐到了一旁。好笑道“祖母,孙儿陪着说话倒是没问题,只是孙儿在这里,这些女孩子们就要不自在了”
太皇太后也露出笑容来“她们不自在是一时的,呆的久了自然就放得开了。”
说是这么说,太皇太后还是安排窦家的女孩子去了偏殿休息太皇太后并没有安排家族中的女孩子给刘彻的意思,自然也就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刻意发挥影响。
祖孙两人缓缓地说着一些家常,都很默契地避开了朝堂之事。正说着话呢,外面有宦官大声道“不夜翁主求见”
其实这通传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谁都知道陈娇陈嫣这对姐妹在长乐宫是有特权的,从小进出长乐宫就没有等宣见的道理。大多是前面有人赶着通传,后面就放人进来了笑话难道太皇太后会不见自己的两个亲亲外孙女
不存在的
陈嫣今日就不同于刘彻那日在上林苑时见到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的刘彻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从伤心中走出来了,还是因为来谈往太皇太后,所以演出来的。
“外祖母”陈嫣笑着上前,似乎走到一半才注意到刘彻,立刻不轻不重行了个礼“姐夫”
这礼节肯定是相当不到位的,但刘彻怎么可能在意这个他根本想不来这个。下意识地先笑了起来,笑意在眉梢眼角。
倒是太皇太后,听动静就知道陈嫣行礼很是随便。当陈嫣抱着她一边的手臂,爱娇地坐在一边的时候,点了点这个外孙女的额头“你这丫头啊小时候懂事的不得了,如今长大了,却是被宠坏了”
说是这么说,手却很轻。
说着还转头看向刘彻“皇帝多担待这丫头这丫头受宠爱多,也无人管束她”
刘彻确实洒然一笑“阿嫣这样就很好了,还要如何再者说了,管束阿嫣除了姑姑、父皇、祖母您,天下又有谁够资格管束阿嫣”
这也是刘彻的心里话在他看来,大汉的贵女们,特别是一个个公主,都要翻了天了,还不是无人管束其他人身上可以,为什么陈嫣就不可以
他都没有管束的,让别人管束想想就满心不快。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老身与皇帝说什么呢说起来阿嫣这性子啊,你父皇有一半的责任,剩下一半就落在你姑姑,还有你身上了。平日里老身说阿嫣一句,你还要替她开脱呢”
其实太皇太后自己也有责任,说着这样的话,手却不住地轻柔抚摸着外孙女。不过刘彻不会将这个说穿,只是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而已。
陈嫣笑嘻嘻地挽着外祖母的手臂,道“这样不是更佳不是人人都要受管束的,有的人一辈子命好,就是要泡在蜜罐子里一生顺遂、无忧无虑。能获得肆意自在,这是阿嫣命好呢有甚不好”
其实陈嫣是很讨厌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这句话,如果可以的话,谁愿意经历冗长惶恐的黑夜如果可以的话,谁都想要事事顺心如意的人生。如果得到了,那就心怀感恩,愉快地生活下去做什么非得为自己的人生找不自在呢
陈嫣今日输的发髻,在两鬓簪了两根类似掩鬓的步摇,下面吹着珊瑚米珠、珍珠做的穗子。陈嫣只要动一动,这穗子便在她眼睛旁便摇曳起来。此时抱着太皇太后的手臂撒娇,这穗子不住颤动,中间还有玉珠碰撞的清脆响声。
“阿嫣此话说的很对没有也就罢了,若是世上有人过的无忧无虑,就该轮到阿嫣才是。若轮不到阿嫣,旁的人谁配”刘彻这话说的很理所当然。倒是旁边的陈嫣为这话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夸张了。
只能说,孩子还是自家的好关于这一点陈嫣已经多次见识过了
太皇太后听着外孙女清脆如同黄鹂鸣唱的嗓音,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这是多么年轻的生命啊,充满了喜悦、希望、活力曾经她也是这样。虽然那个时候的她只是大汉皇宫中一名平凡无奇的宫人,仿佛一粒尘埃一样。
而现在,她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那又怎样呢时光流逝,人们会明白,失去的时光不会回来,年轻的岁月永远远去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她的尊贵不同。
她握住了陈嫣的手,这是一双细滑、皮肤紧绷而富有弹性的手,微微有些肉。她还能摸到,一只圆圆的手钏套在手腕上。这样的手钏她年轻的时候也戴,但年纪大了之后再没戴过。
年纪大了,手腕便干枯起来,曾经正合适的手钏戴上去便空落落的。
太皇太后想到了流逝的人生,最终也跟着笑了起来“的确,你们这些小丫头可命好,比我年轻时候强要说你母亲当初在代国还算是吃了点儿苦,后来来长安也有一些时日不太顺心如意。轮到你姐姐和你,便真是只有甜,没有苦了。”
刘嫖在代国的时候也是翁主了,真正的苦头是肯定没有吃过的。只是当时代国穷,太皇太后又还没有当上王后。一个后宫美人所处的翁主,好的待遇是不要想了可能生活还赶不上长安一个普通侯门贵女。
而到了长安,当时的孝文皇帝只能算是傀儡皇帝,被宗室和朝臣推着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地位。然而实际上呢,在长安毫无根基,甚至有被废的危险。这种情况下,孝文皇帝尚且举步维艰,更别说公主刘嫖了
很多时候都被排斥在长安的贵女圈子外
直到后来孝文皇帝,也就是陈嫣的外祖父真正站稳了脚跟,刘嫖日子才真正好过,享受到了一名大汉公主能有的所有
不用迁就别人,因为所有人都迁就她们过的是最奢侈的生活,嫁的是最优秀的侯门子弟即使嫁人了也不用侍奉公婆与丈夫,周旋于深宅后院比如刘嫖,她单居自己的公主府,出入无忌。
她甚至比现代女性过的还舒服
因为现代女性也是要处理婚后复杂的婆家关系、人情的,但是她不用。
而这样的好日子轮到陈娇和陈嫣身上就更甚了,这两个小姑娘从小就不知道委屈两个字怎么写当年陈氏姐妹独霸两宫的辉煌,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
不过陈嫣私心并不怎么认同这句话,她先不说了,只说姐姐陈娇吧。没有当皇后以前当的起人生无忧无虑,但当了皇后以后就不是这样了,有时候陈嫣看着就替她心累。只不过现在姐夫刘彻人还在这里,也不想让外祖母担心,所以陈嫣没有说什么。
“这是自然的所谓一代更比一代强娘是外祖母生的,我与姐姐是娘生的,自然要有长进才是”陈嫣只说这些让人开心的话。
刘彻在一旁笑了起来他就是喜欢陈嫣高兴的样子。
太皇太后如今的精力已经很差了,每天能够打起精神的时间都不长。陈嫣和刘彻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就精力不济起来。陈嫣心细,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便送了老太太去休息。
“近日在忙什么”剩下陈嫣和刘彻两人,看着外头阳光好,两人便干脆在长乐宫的复道上散步,同时说些闲话。
陈嫣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好玩儿的,是一个像是泥丸的东西,应该是玩弹弓用的弹弓在此时是很流行的,不止小孩子用来做玩具,很多成年人也用这个,逼格并不会比弓箭差到哪儿去
这复道年年月月日日都有人清扫,也不知道这么个泥丸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陈嫣一时兴起,便提起裙子,伸出脚尖去踢。踢了一下,走两步,再踢一个人玩儿的起劲,正傻乐呢
忽然听刘彻问她,不假思索道“忙的事儿多了去了乘表兄留给我许多书籍,其中不少都是他这些年用心搜集的,还没有经过整理,我近日都在与几个读书人做此事另,产业上有些事也麻烦。”
后面一句陈嫣说的含含糊糊。
刘彻见陈嫣踢个泥丸都玩儿的那么开心,心中好笑。然而听她说起刘乘,心中又不快起来但直说又没法直说。只能自己和自己生闷气不过也生不了多久。他和陈嫣见面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有的时候两三个月也不见得能见一面而这还是陈嫣在长安的时候,她若是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恐怕刘彻能半年见不到她
今日这么巧在长乐宫遇上,他实在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自己和自己较劲上。
于是很快又问道“产业上有什么麻烦事难不成还有人能为难你”
这个问题在刘彻看来是十分安全的话说也没错,天下有几个人能在生意的事情上为难陈嫣就算有,恐怕这些人也不会如此去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有那个功夫做点别的什么不好,都足够赚钱的了,犯得上为了点儿商业上的事情惹陈嫣么
陈嫣踢着脚下的泥丸,唔了一声,“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过是我手下马车队做起了运输,动了人家的饭碗,人家不乐意了便联合起来对付我也没直接对上,而是找人中间游说,让我退后一步。”
陈嫣三言两语解释完这个问题,然后道“没谈拢,我是不愿退后一步了,那就只能下场见真章了如今正在商界大战呢哼哼,如今几条商道的运输费用已经被打到只有原本的一半了看谁撑得住”
刘彻听陈嫣说这些说的有趣,区区商贾之事竟弄的战场一样。
他这么说,陈嫣立刻回道“商场如战场不过是不见血罢了实际上,残酷并不会输于战场。这上面的输家要付出的是地盘、钱,自己的所有,又比战场差了什么呢”
刘彻不说话了,主要是从小他就知道了,不能再陈嫣擅长的领域和她辩论如果非要那样做,他就会沦落到非常悲惨的境地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而商业上的事情,这明显已经差不多是刘彻的盲区了还不投降做什么最后输的彻彻底底,然后被陈嫣笑话
刘彻只能挖空心思歪掉话题,道“这些商贾寻了谁,竟然能和你搭上话”
其实刘彻更想问的是,这是哪个小傻逼,竟然接下了这么个差事劝陈嫣在商业上退后一步,这倒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做这事根本不划算啊
陈嫣若是不肯,这是正常的,到时候面子没了,平白得罪陈嫣。陈嫣若是肯了,那就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这欠下的人情,那些商贾给的好处能弥补过来陈嫣对于自己经营的产业十分在意,这在长安的圈子里并不是秘密。
不像别的贵族,经营商事往往还要藏着掖着,让奴仆或者投效来的商人帮着照管,自己则是不沾手,以示清高。但让刘彻来说,这纯属掩耳盗铃,话说谁不知道谁的底细这有用么还不如阿嫣这样来的坦荡爽快看陈嫣的时候他是自带滤镜的。
陈嫣总算将注意力从泥丸转移到了刘彻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这人是谁呢姐夫也认识,还很熟呢”
刘彻并不因为这话而感到奇怪,能和陈嫣搭上话,还有信心陈嫣会给自己面子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这样的人常常能见到他,这反而很正常。
“朕也熟悉”刘彻思索了一番“想不出来谁会这么傻站出来,搭这个话。”
“武安侯”陈嫣笑嘻嘻的一字一顿说完,然后就提起裙子跑开了。
刚刚,大汉尊敬的皇帝陛下说了自己舅舅傻这下连收回都来不及了陈嫣当然要跑,皇帝的尴尬是那么好看的吗
刘彻留在原地,哭笑不得当然了,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嘲讽了自己舅舅一波,这当然是有些尴尬的。但实在来说,尴尬的有限。
每次和陈嫣说话就是这样了,刘彻是没办法真的产生什么负面情绪的。就是刚刚,因为陈嫣提起裙子跑走的举动,他感受到好笑也大过了尴尬。
“你跑什么难不成朕会打你”刘彻恨铁不成钢地赶上陈嫣,“方才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敢说,这会儿倒像是个鹌鹑了。”
陈嫣笑笑,见刘彻是真不生气,这才接着道“没什么敢说不敢说的,我又说了什么呢”
她确实什么都没有说,从头到尾只是叙述了事实而已,嘲讽的话都被刘彻说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有几息功夫,然后就双双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等到重新恢复到了正常散步的节奏,陈嫣非常诚恳地道“其实姐夫也不必尴尬,说武安侯不聪明么,这也是实话实说”
这下刘彻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伸手拍了拍陈嫣的后脑勺此举惹得陈嫣忍不住瞪他身为男人,对方肯定不知道女孩子精心梳好的发髻多么容易被弄乱
刘彻笑过之后才警告她“日后这话切不可与其他人说了,在朕这里放肆一些也就罢了。与其他人说,这话传到武安侯耳朵里,武安侯恐怕要记恨你了”
其实陈嫣最不该地就是和刘彻说这话,好歹武安侯是刘彻的舅舅,是他最近要捧的政治新星。陈嫣这么直接地diss对方,刘彻心里能有什么好印象吗
而陈嫣明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却还是要这么做,自然不是因为犯蠢原因其实也不复杂,一个,陈嫣确实不喜欢武安侯田蚡,其中一多半的原因都是因为老师窦婴受其打压,剩下一小半的原因是陈嫣看不上田蚡的为人。
至于田蚡替那些商贾们说和,希望陈嫣的交通号后退一步,这倒是不算什么了,陈嫣又不是那等有什么事都要记小本本的人
另一个,这也是相对更重要的原因陈嫣并不觉得刘彻会维护田蚡。如果没有这一点,就算陈嫣再任性,也不会冒着得罪刘彻的风险发泄心中对田蚡的不满。
这话说出去或许会让人很难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如今正捧着武安侯田蚡的天子竟然不会维护他,这是什么道理其实很简单,说穿了就是田蚡真的很蠢,蠢到刘彻也对这个舅舅逐渐失去了耐心
刘彻需要有人帮自己对抗窦氏外戚,这个问题上最好用的当然就是王氏外戚,一代新外戚换旧外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但问题是,王家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就算是重新培养小辈,等到王家小辈成长起来,那也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就只能矮子里面拔高子,选了田蚡作为打压窦氏的主力
一开始,刘彻还是挺欣赏田蚡的因为王太后很看重这个弟弟,并且一再强调对方有才,当时刘彻还是很期待的。
之后至于之后的发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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