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葛生(4)

小说:汉贵女 作者:三春景
    宋飞熊觉得桑弘羊是要去杀人的, 然而桑弘羊并没有杀人的意思他只是要去临沂,把颜异带来而已。

    总体而言,桑弘羊并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人。这和他的性格有关他出身洛阳桑家,纵使这个时代轻视商贾,也免不了向钱低头, 所以他从小并没有受过委屈。再加上天资出众,他在族中同辈之中从来都是最受关注的那一个。

    后来他来了陈嫣这里,就更不用说了。在陈嫣这里,他的人生走上另一条路, 现在的他已经掌控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决定了数以万万计的钱财,一举一动搅动风云。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一生之中最常见的是唾手可得,至于求之不得,那是很少的。偶有发生, 他的眼界也会让他变得洒脱没必要纠结于此,人生那么长、那么广阔, 有意思的事情多的很。曾经以为的纠缠到底,其实也不过是一夕过客。

    既然如此, 还有什么非得死死拽住

    桑弘羊不会强求至少他曾经绝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去强求。但如今真的发生了这一幕, 他也没有觉得哪里有不对他是无法看着陈嫣受苦的,这件事他很早就知道。不强求和无法看陈嫣吃苦, 这两者的优先级, 很明显是后者比前者强的。

    “你去临沂去找颜昭明”当时他离开的时候宋飞熊追了上来, 像是在说傻话一样说了明摆着的事实如果不是为了找颜异,这个时间他又怎么可能离开不夜

    “无须你去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多余的话,宋飞熊没等桑弘羊说什么,自己就补充道。

    “此事谁做皆可此时不夜这边尚需你主持大局”

    宋飞熊这话绝对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的,去临沂请人这种事,随便派一个人去都行,但现在不夜这边陈嫣的情况是这样,就算外面不会那么容易乱,桑弘羊也最好留在这里做一根定海神针才好。

    桑弘羊当时的脚步却没有停,只是在最后走出院子的时候顿了顿脚步,然而就头也不回道“此事我如何能交代他人”

    也不管宋飞熊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人已经离开了。

    什么是天才,桑弘羊这样的人无疑算是天才了而天才往往有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那就是自信,而且相信自己超过他人这种性格并不是天生的,至少不完全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条件下一点一点被培养起来的。

    每次做一件事,他们总能得到正反馈,身为天才,他们正确了太多次而周围的人是普通人,又失败了太多次久而久之,他们会越来越信任自己,越来越不信任自己之外的人即使有的时候他们理智上知道自己也有错的可能,其他人也不总是把事情搞砸,内心最深层次的认知也难以改变了。

    平常的事情也就算了,现在事关陈嫣对于现在的陈嫣来说,如果能找到颜异说清楚,无论是往好了说,还是往坏了说,事情都会迎来转机桑弘羊并不觉得陈嫣的承受力差到那个地步,不能接受不好的结果,接受她的爱情失败了、结束了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是要有一个结果了

    换成是别人去,桑弘羊根本不放心如果办不好这件事,无法最快把颜异带来,事情最后朝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而去,那该怎么办

    所以他要自己去也只能自己去不然这些日子他根本无法安心。

    这个决定下的很快,出发也很快,就在半个多时辰之后,他就带着两个随从、几匹马出发了。甚至家人都来不及亲自通知,只能让栌山庄园的人去他家说一声。

    桑弘羊临走之前就站在窗外最后看了一眼陈嫣,陈嫣依旧没有真正清醒过来。他并没有走进内室,就站了大约几秒钟,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陈嫣一眼,然后就转身离开。

    他坐在马上要走的时候宋飞熊跟了出来,赶在他们临走之前,郑重地对桑弘羊道“一定要快些我怕”

    她怕什么没有明说,当然不会是觉得自己无法掌控住此时的栌山庄园。虽然之前有桑弘羊当家,她甚至都有些依赖对方了,但说到底宋飞熊也不是什么普通女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事情,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她的独立自主、自尊自爱并不是虚假的。

    现在桑弘羊要亲自出门将颜异带来,栌山庄园这边就只能靠她撑着了虽然集团内还有很多有能之辈,但说到家人一样,就是他们三人了而已就算之前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常紧张,这一点也是被他们默认了的。

    关系不好,不代表没有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家人。

    当只有她,当背后无人可托,这个时候宋飞熊那种强大的韧劲儿才会体现出来她身上最大的特点也是这个了,她的抗压能力超强被压到了极致也不会被摧毁,只会反弹起更大的力量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天资能力各个方面都相对普通的她,也没有这样的成就了虽说陈嫣从来不会避讳照顾自己人,却也不会把一个人放到不合适的位置上

    当桑弘羊决心已定,走出院子的时候,宋飞熊的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这个时候的她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场面,自己可能会做错事她害怕的东西其实和桑弘羊如出一辙人命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脆弱了

    即使你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富可敌国的财富、如日中天的权势、青春活力的身体,依旧免不了命运、痛苦,甚至死亡这些东西

    一个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摧毁一个生命,却是简简单单。

    她怕的是这个,也只有这个

    桑弘羊不会不懂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勒着缰绳,马儿原地走了几步,就带着随从走了。

    “我会替阿嫣把人带回来的”

    这一走,便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

    好在东莱郡的不夜县道琅玡郡的临沂实在算不上远,不然这样的赶路节奏,恐怕还没有到目的地,桑弘羊自己先挺不住了。

    桑弘羊和两个随从基本上日夜都赶路,晚上就绕过城池走野外幸亏这一片的治安不错,路上竟没有出事。

    每天除了吃饭,桑弘羊只会在白天安全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两个时辰,能遇到驿站、交通号的货栈当然好,但是如果没有,野外休息他也从没有表现出不适应事实上,这样高强度的赶路之下,他原本富家公子对生活的要求早就什么都不剩了

    路上的马都受不了这样的强度,所以每当遇到交通号的货栈,就得换马实际上他们出门的时候也是每人两匹马,为的就是路上换乘方便,然而即使是这样,带给马儿的压力也是巨大的,所以每到货栈就得换马

    看起来人无论是力气、速度,还是别的什么,似乎只要是涉及到身体素质,就会落后其他动物很远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先不说人总是喜欢对比那些某些方面最强的动物,比如和猎豹比速度什么,那可是大自然在亿万年演化中进化出来的巅峰生物,怎么能这么比呢真要那么比,和人类比智慧,其他动物怎么比

    就说硬要用一种身体素质去比,那比比耐力吧大自然动物界,可能没有一种生物可以和人类比耐力了

    牛马可以运输货物,一次运输的重量比人类多得多,他们的力气貌似比人类优越很多。但是如果要长时间、高频率运输,牛马其实是远比不上人类的十天二十天,牛马能活活累死而人却可以坚持下来

    所以在这一场赶路中,马儿换了不知道多少批,其中还有因为换马不及时,到了货栈之后立刻就废了的。但桑弘羊和两个随从却还好,至少都活得好好的,虽然看上去早就没有了出发时的样子

    两个随从就不说,光说桑弘羊吧他这个人算不上多好奢华,这和他的出身有一定关系,从少时起就见惯了富贵一般来说,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容易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就是极端浮夸,在奢华这件事上做到极点。另一个就是相对朴素,低调的很。这也好理解,对于他们来说,人人艳羡的富贵他们早就享受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没有拿到手的时候才会心心念念,真要是生活中日常的触手可及,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这就像是人人都能消费的起的一份快餐有谁会因为一份快餐特意炫耀

    但是,即使是如此,桑弘羊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就在那里,他对于奢侈没有什么爱好,但这不代表他的生活质量就低了比如说,他一件丝绸做的袍子,表面上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上仔细看就会知道,里面夹织了很多隐隐约约的花色进去。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低调的奢华。

    他吃饭的时候和陈嫣一样,也不讲究用那些珍惜的食材,比如说一只鹿身上只取巴掌大小最好的肉什么的。他们讲究的是烹调手段、调味的水平所以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其中的功夫并不见得比一道大众意义上的金贵菜肴要来的少。

    而就是这样,日常生活中其实非常仔细、非常有质量的桑弘羊,现在恐怕熟人都难以一眼认出他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满是风尘。这样一段近乎日夜兼程地赶路也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睛下面一片青黛色,嘴唇更是干枯起皮了

    等到见到写着临沂二字的城墙门的时候,桑弘羊这才歇了一口气

    “公子临沂城里寻人恐怕不太容易罢”桑弘羊身边的随从有些迷惑,他虽跟着桑弘羊出发,其实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知道桑弘羊要来找一个人,将其带回不夜县。

    桑弘羊没有说话,只是哑着嗓子道“先去交通号货栈”

    临沂这样的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聚宝阁这里肯定是没有的本来有泰和钱庄开分号的可能,但谁让琅玡郡经济发展太好,很多县在全国来说都是富庶的,临沂在其中就不怎么起眼了这种情况下,离临沂很近的临县就有泰和钱庄分号。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实在没有再在这里建分号的必要。

    所以退而求其次,去交通号货栈,就是在当地找到自己人的办法了。

    桑弘羊去交通号货栈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找颜异,复圣家的门楣,在本地的名气何其大就算他不知道颜异家门朝哪儿开,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他是担心颜家的门不好进,若是他前去求见,结果人家根本不肯替自己这个无名小卒通传,事情就凭空多了波折。还不如让本地的交通号联系颜家交通号做的是运输的事,和上下游都有联系,颜家也有和交通号打交道的必要。

    或许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但要说根本不知道这号存在,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要能见到颜异这件事就简单了。

    说实话,桑弘羊还真不相信颜异之前是骗陈嫣的他的眼睛看的清清楚楚,那个男人就仿佛爪子上拴了丝线的飞鸟。看似依旧是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空的飞禽,实际上却已经彻底被掌控了丝线的另一头就在陈嫣手上。

    如果愿意,陈嫣甚至可以轻而易举毁了颜异。

    这样的颜异,就算因为有天大的理由在最后时刻抛下了陈嫣,现在知道陈嫣的近况,也会跟他走的事情就是这样了,哪怕颜异是因为重逾性命的事情,不得不最终选择了放弃,到了现在也会去见陈嫣一面,见过之后再去死

    人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不爱的时候比谁都冷漠,面对再五光十色的诱惑也可以吝啬到一个眼神都不给。而爱的时候又比谁都热烈,如果告诉一个人,他可以得到他的爱人,只不过代价是之后付出生命,那也有得是人心甘情愿

    死亡这种事情,有的时候很重,有的时候又很轻,一切都要看天平的另一端放着怎样的筹码。

    让桑弘羊觉得意外的是,这边交通号的主管听了他的要求,却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若是公子说的这事,放在几个月前,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难只是最近却不成了。”主管解释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原来在几个月之前,交通号与颜家的一切往来就断了。

    不只是交通号凡是陈嫣摆在明面上的产业,为外人所知的,原本和颜家有关的,都在这段时间内断了。真要说,只有土地租赁依旧在继续,但那也只是因为租期是早就说好的,颜家显然没有打算付出高额的违约金。

    而自那之后,如交通号在这边的主管,想要登门拜访,也只会得到各种推脱不见的理由彼此之间并没有撕破脸,但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这种事对于集团在临沂本地的力量有些影响,但好在也就是颜家一家而已。纳闷之后大家也就接受了大家都不是黄金铜钱,也不能指望人人都会喜欢更何况就算是黄金铜钱也有人不喜欢呢,不然也不会有视金钱如粪土这样的说法了。

    现在这种情况,就算以交通号的名义去拜访,事情恐怕也办不下来。

    桑弘羊真没想到现在这件事会是这样愣了愣,眉头不自觉皱紧了起来。

    对于桑弘羊这么个大高层,交通号的主管也是小心翼翼。见他为难,便问道“公子是为了见那位颜氏族长嫡长子颜昭明么”

    这是之前就提过一嘴的,桑弘羊也不欲多说,便只是嗯了一声。

    交通号主管便道“若是公子真想见,也不是不能那位公子如今将与临沂本地一黄姓大族结亲这两家将成姻亲,自然是亲密无间的。黄家不同于颜家,在下倒是能说上话,回头托黄家的一位公子带公子上门拜访就是了。”

    桑弘羊这下是真的怔住了,半晌才道“结亲颜昭明要成亲了几时订的亲”

    “颜昭明哦哦哦,公子说的便是那位颜家公子吧”一般人也不知道以为公子的名、字,说颜昭明,主管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在猜也猜得出。

    “若说订亲,其实还未呢不过消息已经放出了这样的世家大族都重视名誉,若不是事情定下了,又怎么会传开呢”主管老老实实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桑弘羊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和鼻梁,他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望他这近三十年的人生,这种境地也没经历过几回,这个时候的他似乎怎么选都不对

    为了陈嫣,他可以来强求颜异,但同样是为了陈嫣,他不能来强求一个已经订亲,或者将要订亲的颜异。如果这样做,即使能帮助到现在的陈嫣,也会从另一方面摧毁陈嫣桑弘羊知道陈嫣的原则,陈嫣的骄傲

    事实上,表面平易近人的陈嫣或许才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傲慢的人

    所以她才会拒绝这个国家的皇帝,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不爱他的不妥协到这个地步,这不是傲慢是什么

    颜异要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她怎么可能还有一丝丝纠缠

    但桑弘羊抿了抿嘴唇,开始进一步焦躁起来他得带回颜异,不管怎么说,和陈嫣说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帮到现在的陈嫣,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至于陈嫣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骄傲被摧毁,那是之后的事情

    而他最怕的是陈嫣根本没有一个以后。

    桑弘羊决定先去一趟颜府看看,大不了想办法买通阍侍,只是传个话而已,想必这些阍侍是不会拒绝一笔可观收入的财能通神,如果无法打动他们,只是说明钱不够多而已。而桑弘羊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钱多的数不清了。

    事情也没有出乎桑弘羊的意料,进展的很顺利,阍侍通知了颜异,颜异要见他。

    直到来到了颜异的院子,踏在了院中青石板上,桑弘羊才觉得这些日子因赶路而飘飘荡荡的身体落到了实处。

    他一抬头就看到颜异,颜异就站在院中廊下,正给一株高大的花木修枝。其实这个时候的文人墨客还不流行做这些,这些都有专门的奴仆来做。但和陈嫣相处久了,也染上了一些她的习惯,颜异现在也找到了打理花草的乐趣。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颜异才回头看去“桑公子”

    桑弘羊看着这些日子已经上升成为他最痛恨、最厌恶的人的青年,在他最恨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来到临沂之后什么都不说,先一剑斩了他有些问题非常不好解决,太复杂、也太微妙但产生问题的人很好解决

    当一切的方法都得不到解的时候,暴力就是一切的解

    但真正见到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是无法杀了他了不只是因为他知道杀了他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更是因为他看在眼中这个曾经优秀的、前程远大的青年,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被毁了

    杀一个完全没有求生欲,甚至可能一心求死的人这毫无意义。

    颜异比桑弘羊上一次见的时候瘦了很多,但他骨相好,所以即便是接近瘦脱了形了,整个人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怕,反而有一种松柏即倾的摇摇欲坠,是另一种姿仪。

    看得出来,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

    桑弘羊原本要说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口,沉默着,他拔出了腰间的一把长剑,剑刃抵在了颜异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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