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终南(5)

小说:汉贵女 作者:三春景
    春天的海边并不会很舒服, 海风都带着湿冷的感觉,只有艳阳天的时候才会好一点。这个季节, 海边上除了讨生活的人,几乎不见其他人。

    然而桑弘羊喜欢在海边散步,且不分季节,这是他周围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一开始还有不少人趁这个机会接近他, 将平常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通通安排到这个时候。后来大家发现, 打扰桑弘羊的悠闲时刻, 根本达不成任何目的, 只会让桑弘羊越发讨厌自己,这才止住了这股风气。

    现在,除非是桑弘羊事先主动约的人,不然几乎没有人会不识趣地这个时候打扰他。

    之所以说是几乎, 原因是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些例外。

    桑弘羊, 桑子恒,集团内财务司司长, 几乎掐着各部门的财务, 本身职权就很惊人了。再加上很多其他方面的原因, 使他成为了集团boss最信任的人,现在的他,就是集团实际意义上的二号人物

    甚至,在陈嫣长期旅居国外这一前提下, 很多时候他担任了实际上的掌权者。

    这样的人物, 在集团内自然称得上权势滔天特别是他这几年年纪渐长, 最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缺点也没有了,威势愈重几乎到了一般中层都不敢逼视的地步。

    然而,这些都是对普通人而言的集团内部桑弘羊或许厉害,堪称大权独揽。但总有一些强势的部门主管,对于他只有职权上的看重,其他时候该怎样就怎样这些强势的部门主管能力出众,根深蒂固,只要他们不犯错,桑弘羊又能把他们怎样呢

    有些强势部门的主管还好一些,譬如张秀、马魁、申一公等人,这些人性格比较沉默稳重,是传统型的人物。他们不管内心怎么骄傲,面对桑弘羊的时候也是一板一眼的。

    没有多亲热,但也不会有规矩上的问题。

    但是王温舒、裴英这些人,个性至极,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要说最敢怼桑弘羊,同时也是怼的最频繁的,果然还是宋飞熊。即使当初因为一些事情,她从内心上已经有些被桑弘羊压服,外表也不会表现出来。

    两人之间的不和、互相抬杠,更像是一种习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不了啦

    今次就是这样,桑弘羊一个人在海边散步。他走的很慢,简直像是在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一片海岸线的长短这里是属于栌山庄园的私人土地,没有渔民或者别人在这里,所以他能够安静地思考自己想要思考的问题。

    宋飞熊这时杀到,身后跟着好几个助手,一脸紧张。宋飞熊自己则是手中捏着一沓纸张,看她那架势,竟像是要把这一沓文件给摔在桑弘羊脸上一样。身后的助手也是怕她真的有这样的举动想拦又不敢拦,真是太难了

    “给我说说,这怎么回事儿凭什么扣下这几份经费申请这都是合乎规定的是我们研究所内部的资金分配,你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真的了解桑弘羊这个人,宋飞熊都觉得这是桑弘羊想要抢班夺权,顺便架空她,让研究所彻底失去独立性,成为财务司的附庸了。

    搞研究是需要钱的,而且是很多很多钱这种情况下,如果财务司能够决定研究所有多少钱,钱又该怎么花研究所被财务司吃下,确实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桑弘羊并没有向对待其他打扰他思考的人那样粗暴一般这种情况下,他一句已经下班,有事明日财务司预约就能走人。对方还敢纠缠,他就敢正大光明给人穿小鞋。

    对于宋飞熊,他平时的态度会更粗暴,那是因为两人之间互相有着足够的了解,这种了解是互相撕逼中得到的简单来说,谁还不知道谁啊装客气,装的人模狗样得到,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必要

    但是这一次又有不同,粗暴的态度不代表拒之门外说宋飞熊对于桑弘羊来说是特别的也可以所以他可以在这种时候给她一个解释。

    “申请经费的几人有问题我说过了,至少一年不许他们再管经费。”桑弘羊直截了当。

    研究所每年都有相当的经费,这笔经费其中一批是给之前就已经批准立项,甚至一直在进行中的项目的。这些经费走财务司拿走的时候说是申请,实际上也就是一个过场,具体的是早就已经计划好的。

    至于新立项成功的,找财务司拿钱,也差不多人家都经过研究所内部批准了,就说明项目是有前景的。这一年研究所的经费还没有用完,财务司就没有资格说话这用的是计划内研究所自己的钱,这些钱只不过是存在财务司而已这种情况下,研究所同意了,财务司还啰嗦什么

    只有用到超出计划,要启用备用金了,财务司才真正有插手的余地他们插手的原因也不在于对项目的核定,而在于经费的程序问题、有没有贪污腐败等等毕竟,关于技术什么的,财务司也是门外汉,外行指导内行,这就可笑了。

    而且超出计划之后启用备用金,只要没有超过备用金的金额,财务司也很少能否定一个研究所已经同意的项目

    因为备用金的钱并不是集团公共账户上的钱,而是陈嫣个人账户的单独补贴集团内一直说研究所是亲女儿,海运号是亲儿子,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比如研究所,给研究所花钱的时候陈嫣一向大方而且生怕研究所花的不痛快、有麻烦,所以用了各种方法帮助研究所绕开这样那样的麻烦。

    既然是陈嫣的个人账户,财务司也只是负责暂时保存一下,自然也就没有了太多发言权。

    财务司做出否定决定之后的项目会拿给陈嫣看,陈嫣摇头,这才真正能判一个项目死刑。

    财务司理论意义上能够决定给钱,或者不给,因为钱确实在财务司,他们也确实管着金钱流动。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实际操作中,研究所几乎没有遇到过已经同意的项目,经费卡在财务司下不来。

    这次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步,一方面是财务司打破了规则,另一方面在宋飞熊看来,也是因为陈嫣不在。甚至因为离本土太远,无法遥控这边的事务,所以很多权力暂时过渡到了桑弘羊手上,这时,桑弘羊就是陈嫣的代言人。

    本来财务司这样操作了,项目的文件就会递到陈嫣手上,由陈嫣决定要不要真的否掉。

    然而,现在陈嫣人不在,原本她的事被交给了桑弘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本来就是财务司否的,现在项目最后的判定又落在了桑弘羊这个财务司头子身上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

    宋飞熊接到这些回执的申请书的时候,看着上面红艳艳的否定批注,气的牙痒痒她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桑弘羊这是入侵她的地盘了啊

    她承认,现在的桑弘羊正当权,财务司在各部门也着实地位特殊。但是他厉害他的,研究所却不是他能影响的如果真让桑弘羊这么扫面子,明天她就能成为集团内的笑话对内更是不能轻易交代

    所以,这次她找来了

    “我也与你解释过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人做事讲不讲道理”宋飞熊现在真的弄不懂桑弘羊到底在想什么了。

    虽然两人平常撕逼地厉害,但他们无疑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之一,所以她能肯定,对方不是这样乱来的人。然而,正是因为不懂对方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才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像一个人生病了,连对症下药都不知道

    桑弘羊瞟了一眼宋飞熊“我也说了,正是因为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才没有让他们走人然而,规矩不能乱”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很简单。

    按照大家所想,应该是一个项目立项,申请资金,花钱,然后钱不够了,继续申请资金这样吧。但问题是,申请资金,再到申请经过讨论之后认可,然后再从财务司拿到钱,这是有时间差的。

    有些重点项目还好,人家走的是特殊通道,资金到账速度很快,几乎没有时间差。但大多数项目并不是这样,有些项目更是会在内部讨论阶段花费大量时间一个项目到底有没有前途,并不是那么好分辨的

    最好的项目和最差的项目,一眼能够看出来,也不用纠结到底用不用投钱进去。但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呢还有一些项目,即使是专业人士也不见得能够看到其远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大家可能会讨论、复议多次,这个过程中,项目发起者得想办法说服研究所内部的同僚。

    这个时间有的时候是很长。

    而在要不要再旧项目上继续投钱,这也需要讨论,因为一个项目在进行一段时间之后会显露出更多的特质。有些项目会暴露出更多的弱点和难点这种情况下,也有人会觉得及时结束止损是更好的选择。

    项目是无限的,但资金是有限的。如果不是重点项目,确实可以放在天平两边衡量是的,这个项目也有自己的价值。但是那又怎样呢研究所能够立项的项目都是有自己的项目的

    同样的价值,你一个项目花的钱,别的项目能做两三个,甚至更多这样说或许太无情,太冷冰冰了。但还是那句话,得看到更大、更广泛的利益所在。

    总之,因为时间差的关系,项目的主管常常会在财务上做一些手脚。比如说上一个项目明明有结余,他们会转移到自己的腰包,用来支撑财务司还未下资金的新项目。

    时间就是金钱,他们在和时间赛跑,一点儿都浪费不起。

    而在长期项目里,这种现象就更普遍了明明项目还有钱,负责人也会虚构一些开支,把钱花出去,其实就是转移到自己的账户,用来应付内部讨论续费,和财务司拨款的时间。

    如果不这样做,轻则项目这一段时间得节衣缩食,大大影响效率,重则会陷入到半停摆的境地。

    这显然是大家想要避免的。

    这些作为在研究者看来是无可厚非的,是面对规则本身的漏洞,打的补丁。但是让财务司发现这一点,这就很不好了。财务司显然不会从研究者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他们在这件事上只看到了破坏规则,已经明显的腐败倾向。

    财务司定下的种种财务规则,这是确保整个集团金钱流动能够有效率地、低损耗地运行的基础。如果大家都破坏规则,那集团还怎么玩儿下去

    是的,你有你的理由,但是你的理由并不是破坏规则的借口正确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大家坐下来,讨论讨论这个问题,尽量找到一个弥补漏洞的规则,或者修改现有规则。

    自行破坏规则,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经过调查,这么干的研究者很少有通过这种方式把钱留在自己兜里的,只有一个研究者确实占了项目的便宜。但按他的说法,这钱他也不会自己花,是打算以后项目有不济的时候,可以用来救急。

    这话实在不好分辨真伪,只能从平常的表现来看,很有可能是真的。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还能保持这种自觉、这种清廉,未来还能保持吗财务司的人才不相信人心能一直这样自觉呢特别是新加入研究所的研究员,越来越多带着名利的目的加入也就是说,更多把这当作是一份赚钱糊口的职业,而没有了初代研究员的那种理想主义激情。

    初代研究员都是陈嫣从墨家、农家这些里面挖的,当时还是前途未卜,哪能想到研究所能有如今的样子那个时候大家来,或许有私心,但确实是有着很强的为了理想献身的信念的。

    财务司的人认为,规则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大家可以不断改进,这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坏的。如果完全依赖于人心自觉那就呵呵了。

    现在这些研究者用这种违规的方式存小金库,这是为了研究将来就能用同样的,甚至更隐蔽的方式也存小金库,但那是为了自己。

    这种腐败的可能性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不是研究所内部默认了这种潜规则,抵御了来自外界的检查,仿佛一座孤岛,财务司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才发现了

    既然已经发现,财务司就不可能无动于衷说起来,正如桑弘羊说的那样,他没有让那些研究员走人,已经是他给面子、讲人情,看他们确实没有贪污的份上了

    财务司没有资格干涉别的部门的员工去留,但是财务司可以将监控到的财务问题下达或者上报。下达财务问题,让部门拿出一个章程来;上报财务问题,这就更是大事了,往往意味着陈嫣亲自动手解决问题。

    财务司没有职权在别的部门身上动刀子,但陈嫣有啊

    现在桑弘羊是陈嫣的代言人所以他说可以让那些研究员走人也是真的他确实接管了陈嫣的一些职权。

    虽然没有让那些研究员走人,桑弘羊还是下达了一些惩罚,算是以儆效尤一年之内,这些研究员不许再申请经费了。

    他们可以在别人的项目做事,甚至可以通过别人的名义申请新项目经费,自己还是实际上的核心人员。所以说,这个惩罚象征意义大于了实际,更多是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也有口头批评这些研究员的意思。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先树立起这件事是错的的观念。

    在桑弘羊看来,自己简直就是仁至义尽研究所要找他的麻烦是很没有道理的,他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内部开会讨论,改进原本的审批规则,以及款项使用原则。钱款在财务司里调动的时候虽然也会造成时间差,但相比起研究所内部审批时的时间,那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然而,宋飞熊的想法却完全不同她甚至觉得桑弘羊是脑子坏掉了

    是,他说得没错,这就是规则他已经很照顾研究员了,没有做实质上的惩罚,象征意义大于其他。但关键是研究员在意的就是这么点儿惩罚啊

    这时的人大多性格刚烈,一言不合就决斗、就自尽的不要太多哦名誉上的事情,能是简单的事情吗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了

    这种情况下,财务司的惩罚无疑是在怀疑这些人会搞贪污腐败虽然财务司本意上是怀疑任何一个人,因为人心无常,你这个时候是好的,却不代表未来会怎样但研究所这边大多数人是无法理解的。

    只能说,这是两种不一样的观念在碰撞。

    宋飞熊长期在陈嫣身边做事,能够理解财务司的理念,但是她在研究所理事多年,更了解大家的实际感受。在她看来,桑弘羊的这个做法,本质上就是他脱离实际,心态飘了

    你的想法是很理智,很漂亮,但实际运用起来的种种反应得看人的

    然而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了,简单的说服是无法改变桑弘羊和宋飞熊这种已经有自己成熟思想,绝不会轻易为外人动摇的人的。

    最终宋飞熊只能狠狠道“你且等着,这些事终究不是你能决断的翁主前些日子来的信件,说是到了南越。送信之时在更前些时候,现在随时可能到家到时候让翁主来裁定才是”

    “想让我听你的下辈子吧”说完之后负气走了。

    跟着宋飞熊的几个助手也没有办法,同时也习惯了这两位大佬之间的这种不对付。苦笑而尴尬地对桑弘羊行了一个礼,这才匆匆忙忙追着宋飞熊而去。

    桑弘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原本在散步的,这会儿也不散步了,而是站在起潮的海边,看着天边越来越暗淡的光明。

    他确实没有因为财务司和研究所这次的摩擦而困扰,他始终是坚持自己的决定的。就算陈嫣回来,决定站在研究所那边,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陈嫣的决定他得支持,但内心的想法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做的事情并不一定符合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才会觉得研究所简直不可理喻啊这个时候他就是陈嫣的代言人,不管理不理解,都应该执行才对。有不满,可以说出来,也可以找办法解决问题,但是这不是制造现在这种局面的理由。

    桑弘羊站在海边沉思,原因是陈嫣。

    陈嫣之所以会从海外紧急回来,他是最清楚个中内情的人。陈嫣在外接收到的文书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走他这里出,关于集团的重点近况。另一部分则是情报人员的专线,情报人员将各方面的情报,不只是商业的,经过整理之后传递给陈嫣。

    情报人员的线,是桑弘羊也不能插手的。

    但是,他现在是集团的实际掌控者,为了帮助他工作,情报人员肯定也是要把情报给他一份的。就算这两份情报有些许不同,桑弘羊也能通过自己掌控的情报,多少推测出陈嫣为什么会收到加急情报之后迅速返回。

    严格来说,桑弘羊也觉得朝廷的财政问题日后会衍生出越来越多的问题,这是不能忽视的。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消息对陈嫣的影响,或者说他低估了这个消息本身所以当时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会让陈嫣改变行程,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大汉。

    只能说,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他们意识不到这件事的隐含可能,猜不到日后的崩溃会带来多大的问题。

    陈嫣就不一样了,她上过学,读过书,所以知道历朝历代开始想方设法、巧立名目从下面弄钱的时候意味着什么。中华上下几千年,政权那么多,同类的事情也不少,以至于陈嫣对此有一种直觉一样的反应而对于生活在此时的人来说,他们一辈子也见证不了一次这样的崩溃,所以没有太多的经验与感觉。

    这不是一个人聪明不聪明的问题,纯粹是经验带来的差别。

    不过,桑弘羊始终是一个聪明的、受过这个时候最好教育、眼界十分开阔的人,所以他的思考能力很强陈嫣的反应就像是一个提示,提示他过去对朝廷财政困难的判断是有问题的,或者,至少也是轻率的

    陈嫣的反应说明了一点,她看到了这件事里更深的危机,这危机是桑弘羊没有看到的。

    或许陈嫣并不一定会永远正确,但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神奇表现,以及桑弘羊这些年对她的了解现在的桑弘羊,对陈嫣的判断已经有了直觉的相信。

    陈嫣是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出错的。

    桑弘羊在思考朝廷的财政困难当然,也在想陈嫣什么时候回来他和陈嫣的关系是非常独特的,亲密而不黏腻。他们可以彼此托付姓名,全世界站在一端,对方站在另一端,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彼此

    但是,他们并不需要一直在一起,并不需要物理上的接近。

    或许小时候需要,但随着他们长大,思想上越来越契合,这一点发生了改变无论隔了多远,他们只要知道另一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灵魂上就不孤独了,他们在思想的世界彼此陪伴。

    可是,不可以否认,在某些时候,他们依旧是人,所以还是会想念一个老朋友一样想念对方。

    上次见陈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然,还有陈嫣家的小朋友陈如意。

    陈嫣让小朋友拜桑弘羊为老师,可是当时的陈如意小朋友才多大桑弘羊甚至怀疑,小姑娘这次回来就彻底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了。

    对于桑弘羊来说,陈如意这个孩子是特别的,她最大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是陈嫣的孩子这样说或许很过分,但这是事实。桑弘羊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对孩子有耐心的人。

    对于自己的儿女,他虽然也有一些感情和属于父辈的期待,但他对他们更多是一种责任。他给孩子们好的生活,为他们遮风挡雨,教导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传授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存方式,其他的就很少了。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不像其他男子一样,觉得自己的血脉延续下来了,有一种感触。

    桑弘羊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的这很荒谬除了骨血,孩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未来是他们的,你永远无法追上他们。

    他一直觉得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应该是若即若离的。

    孩子的未来,得看他们自己他少时选择走上了如今这条路,而不是当时父辈安排的,好好读书、进入官场。这件事现在看来,极大地影响了他面对孩子时的思维方式。

    但是看到陈嫣的孩子的时候,感情又不一样了。他本人对自己来说并不特殊,所以他的孩子对他的特殊很有限。但陈嫣对于他来说非常特殊,因此她的孩子也特殊起来了这个逻辑,看起来没有问题,但就是觉得哪里有不对的样子。

    第一次见陈如意小朋友的时候,她还特别小当时是桑弘羊听说陈嫣生了,坐快船赶到了蓬莱岛。他当时并不是去看陈如意小朋友的,而是去看陈嫣的,虽然陈嫣在信里说自己什么都好,但他不亲眼看一次,始终是不能安心的。

    襁褓里的孩子,已经能看出漂亮的眉眼了。

    这个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来自她的血亲,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她母亲的影子当然,桑弘羊认识颜异,所以也能看到一些颜异的东西。

    说实话,这是桑弘羊第一次觉得颜异那张容貌俊秀的脸也是有用的至少这很有利于陈如意小朋友的颜值。

    这个时候他忽然懂得传承的意义了,即使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女。

    过去的桑弘羊并不觉得自己的孩子得继承自己的事业,甚至成为自己一样的人。但是,看到陈如意小朋友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她生来就是要延续陈嫣的一切的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更有资格

    这样说或许很双标,但桑弘羊就是油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他唯独对当时那个还在襁褓中,什么都不会,只会傻笑和吐泡泡的小女婴有了不得的期待这个孩子必定要继承很多东西,不只是陈嫣的,还有他的她的未来非常非常高远,甚至在他和陈嫣都不能到达的地方。

    不是因为他和陈嫣的能力不足,而是时间

    这个孩子是新生的太阳,注定拥有比他和陈嫣更多的时间理所当然的,她也会有更高远的未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时的他立刻就想到了要如何如何督促这个孩子学习,想到了要怎样教导这个孩子。既让她拥有全面而渊博的知识,又不至于成为书呆子锻炼她的能力、开阔她的眼界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了。

    他是这孩子的老师,他有这个责任

    他甚至等不及去看,二十年后这个孩子将怎样继承一切,创造更多的伟大事业

    这种情绪太怪了无限接近于普通父亲,但他并非这个孩子的父亲

    不过他也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或许他对陈如意小朋友的特殊是因为她的母亲是陈嫣,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爱与恨呢因为喜欢一个朋友,所以对于朋友家的孩子也格外喜欢,这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吗

    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

    只是爱屋及乌之后的样子,就不是一开始能够控制的了。

    桑弘羊想了很多很多,一会儿特别理性,关于财政问题,关于朝堂动静。一会儿又特别感性,陈嫣这几年变化大吗他觉得应该不会很大现在的他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了,蓄起了胡须,成为了一家之主,是父母、妻子、孩子依靠的顶梁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人了。

    少年时代的调皮与灵动几乎再也不见,剩下的是一个看起来符合大众心中印象的重要人物。

    他的变化很大。

    然而陈嫣不一样,时间好像对她特别慷慨上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和小时候一样人当然是长大了,但藏在皮囊里面的魂灵却是始终不变的。

    所以她笑起来,他还能看到少年时代的稚气未脱。

    她的眼睛里常常有波光粼粼,这也是少年时的标志那个时候的他们,正当年少,未来很长,什么都觉得有可能心里并不缺乏热情与信念而这一切都会通过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等到脱离了那个时期,能触动内心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少,汹涌的情绪也会像逐渐变细的河流一样,最终直至干涸。

    有些人会用最好的东西保养自己,看上去能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但是这些人很多都忘记了,有些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实际年龄如何,逃不过有经历的人的一双眼睛。

    桑弘羊有的时候会羡慕陈嫣,羡慕她能从始至终,绝不改变

    只有到了他这个程度才能明白,这是怎样的珍贵和恩赐。他现在倒是想回到从前的样子,那样多美好啊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相信一切,也否定一切。灵感如泉涌,精力也无限,就连一些缺点,比如年少气盛什么的,都显得可爱。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回望过去,他只能看到陈嫣的影子朝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告诉他,只有她才能始终站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界处,永永远远、一如从前。

    这样被桑弘羊所羡慕着的陈嫣,是在两天后登上不夜的土地的。

    她还在船上的时候就拼命朝港口陆地上挥手了“我回来了”

    桑弘羊,还有很多很多对于陈嫣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都等在栌山庄园的小港口。看到陈嫣完全是孩子气的举动,桑弘羊一下都忍不住笑了。

    “有的时候看阿嫣,甚至会担忧担忧有一天我们两人站在一起,看起来不像是同辈,倒像是父女了。”桑弘羊也是有感而发。

    其实桑弘羊并不是显老的长相,奈何陈嫣太得天独厚了。

    陈嫣噔噔噔下了船,过浮桥的时候甚至不让人扶,拎起裙子,居然给跑过去了浮桥浮浮沉沉上下动着,还有点儿摇晃这一幕看的旁人心惊胆颤然而陈嫣自己却是回头笑了起来“我说我赢吧”

    后面却是个穿着和她同款襦裙的大头娃娃嗯,是陈如意小朋友。没办法啊,小孩子的比例就是这样,会显得头特别大陈如意小朋友长得再可爱、基因再得天独厚也没办法避免这一点。

    最多就是一个好看一些的大头娃娃而已。

    陈嫣是在和陈如意小朋友比赛,看看谁先踏上大汉的土地

    陈如意小朋友腿短,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

    陈如意小朋友和她妈一样,也是拎起裙子噔噔噔,和她妈妈不一样的是,她说话没有她妈妈的力量,同事也因为是个孩子,更让人担心所以她在前面跑着,大家不只是担心地看着,而是实际行动追着她,生怕她摔倒了。

    到了浮桥,身后的人却是不敢追了这么多人追着上浮桥,说不定本来稳当的,也因为浮桥的摇晃摔倒了这个时候摔倒倒不可怕了,怕的是掉进水里去

    就算有人随时能捞人,这冷水湿透了衣服,是好玩儿的

    小孩子抵抗力可是很差的

    “母亲大人”tat小朋友简直哭叽叽说好的父母会让着孩子呢

    然而陈嫣表示,谁还不是个宝宝啦

    桑弘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他确认了,陈嫣不止没有变化,甚至还有越活越回去的趋势。感觉上,陈嫣从小就很懂事、懂得很多了,并没有小孩子的调皮。但现在看来,像是要补全童年的缺失一样。

    长时间的不见,本来应该有些若有若无的隔阂才对这些隔阂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是交情最好的朋友,也只能靠重逢之后的时间慢慢消去这一层隔阂。但是,看到陈嫣,在一种哭笑不得里,什么隔阂都没有了。

    就好像横亘在两人之间,这么多不在一起的日子不存在一样。

    “你现在好像孩子一般这可怎么得了啊”桑弘羊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嫣,下意识地道。说完之后才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之前还担忧两人看上去不像同辈,而像父女。

    现在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完全坐实了

    “怎么不得了了”陈嫣理所当然地道“谁说大人就不能像孩子一样”

    陈嫣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是我的福气,是我天大的福气世上不是哪一个人都能这样的当孩子多好,快活着呢只是人生在世,没几个人能一直做孩子因为世事如此,逼着长大成人”

    “你说说看,我是不是极有福气的”

    陈嫣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如桑弘羊上次看到时一样,仿佛是一丛永远不会干涸,淙淙流过的小河。

    鲜红色的裙摆,各种各样彩色的丝绦,上襦也很粉嫩再看看发髻,竟然是她十三四岁时就极爱梳的单螺髻。头发完全结余头顶,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普通女子梳高发髻,会注意将碎发全都抿起来,但陈嫣不这样做。

    所以在露出光洁的额头之余,可以看到细碎的散发随意散落,有点儿毛茸茸的。

    这就是现在的陈嫣,恍惚间全是十三四岁时的样子。

    桑弘羊替她把吹到脸上的一缕碎发给捋到了耳后,轻声道“是天下谁能有福气过你呢”

    这也是他的希望天底下,她最有福气,比所有人都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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