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野虎岭, 回到野芒城后, 萧暥在床上养了两天病, 高原反应症状明显减退,头不疼了胸不闷了,眼睛也逐渐看得清东西了。
朔北的十一月,已是天寒地冻,卧室里的炭盆烧得很旺。
萧暥靠在榻上吃着蜜橘。
天气冷,魏西陵让人将蜜橘用温水煮热了, 煮热的橘子会有点酸,所以又加了蜜糖。
萧暥舔了舔嘴唇,美滋滋吃着糖水蜜橘,没想到魏西陵做事还那么细致。
不过想想也是,魏西陵若做事不细致,江州七十二郡,那些纷繁复杂的庶务他怎么管得过来。
萧暥觉得自己还有云越可以帮忙,毕竟云小公子家学渊博, 既当副将又当秘书, 但是刘武
他都有点好奇, 刘武这脑子到底是怎么当上魏西陵的副将的
“哈楸”刘武在隔壁打了个喷嚏, 抹了把鼻子道, “小公子,你瞪着我做什么你想进去就进去啊。”
云越挑眉冷冷瞥了他一眼, 走了。
魏西陵在屋里头, 他避之不及。上一回魏西陵审视着他那冷峻的眼神历历在目, 他差点就都招了,实在有点发怵。
另一头萧暥靠在榻上边吃蜜橘边瞎琢磨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往他没那么贪嘴,一顿饭叫个外卖就打发了,可是他自从住进这个壳子里,经常病恹恹的难受,于是总想吃点香甜的补偿一下。还有个原因,他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多吃点,能攒点力气。就像他小时候以为多吃点,就能长个子。
尤其是今天。
“今天是我生辰。”
魏西陵微微错愕看向他,“你生辰”
萧暥不知道原主的生辰,而大雍朝的岁历又和现代不同,也没法参考他现代的生日。但是他记得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十一月初六,他记得那天秋高气爽,将军府的漆黑的歇山式屋映着大梁的青空,所以这天就当是他的生辰了罢。没毛病。
他给自己找了个生辰,然后道,“我想吃蛋糕”
郡府大堂里
云越让人将几条长案合起来,方便把那巨幅作战地图摊开,过两天萧暥的身体恢复了就要和众人讨论作战方略。
魏西陵踱步进来,云越微微一惊,刚想转身逃离,就被叫住了。
“云越。”
云越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魏将军,有什么吩咐”
魏西陵似乎有点困惑,“你可知道什么是蛋糕”
云越想了想,大半个月前萧暥下过一次厨,做了个大饼,贼难吃,好像他管那东西叫蛋糕
可那真不是大饼吗
正在他犹豫该怎么回答时,就听门口一道清越的声音道,“皇叔,我知道。但是需要些材料。”
“需要什么,我去采买。”刘武急吼吼道。
晚上某狐狸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蛋糕。
萧暥吃得泪流满面,真的是蛋糕又松又软又香的那种小魏瑄居然琢磨着他上次做的大饼,外加他的描述,以及刘武采买回来的一大堆材料,把蛋糕给做出来了
萧暥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热热闹闹地过了次生日。
“就差蜡烛了。”萧暥道。
生日蜡烛嗷
“主公,我去拿。”
云越刚想起身出去拿,刘武拦住他道,“小公子,这郡府里只有点灯的蜡烛,太寒碜,过生辰要喜庆点,还是我出去买罢”
吃完晚饭,热闹过后,萧暥靠在榻上有点疲倦了。
夜深灯昏,寒意沁骨,朔风穿过窗缝发出凄凉的呜咽声。
萧暥挑灯擦剑,他这把剑名为青霜。他不知道原主为什么给剑起一个如此萧瑟的名字。
就像原主生平,一柄剑,一壶酒,一宵寒。
他忽然想起原主恐怕从来都没有过一次生辰。毕竟他连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魏西陵按住他的手,蹙起眉没收了剑。
“有酒吗”萧暥抬头问道。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
萧暥道“给我一杯,我不喝。”
片刻后,一小盅酒递到他手中,斟地浅,萧暥接过来,默默搁在了案头。
魏西陵凝目看向他,似乎有所疑问,给谁留的
萧暥静静道,“给我自己。”
如今,当年的事真相大白,也算是对过去有个交代。对原主也有个交代。
他陷入火海宫墙去救姑姑,他顶风冒雪驰援义父,他对嘉宁多年来照顾有加,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坏不到哪里去,由此看来秦羽和魏西陵很可能也不是他害的,史书欠他一个公道。萧暥心里不由唏嘘。
魏西陵默默抬手又倒了一杯。放在旁边。
萧暥嗯
魏西陵道“陪你。”
萧暥喉中微微一哽,随即忽然生出个念头。
魏西陵不喝酒,又让军中禁酒,该不会是他酒量不行罢
而且这是郡守府,也不算是军中罢
某狐狸刚才还有点黯然自伤,这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暗搓搓想着,怎么撺掇着魏西陵把这两杯都喝了。都说酒后吐真言,魏西陵整天冷着一张脸,总不会喝醉了也这样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刘武大步如风地就进来了。
魏西陵蹙眉,这厮又没敲门。
“主公,这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
萧暥心道这都半夜了,蛋糕也都吃完了,你算是把蜡烛买来了。
果真够靠谱的。
片刻后,刘武就乐呵呵地把两根大红蜡烛点燃了。竖在床前的案上。
红烛高照,下面一对酒杯。
刘武大咧咧笑道,“还挺喜气的啊,哈哈。”
他笑了两声就发现自家主公的脸色好像不大对劲,再看萧暥揉了揉太阳穴,一副一言难尽状。
“这是怎么了啊我说错什么了”刘武瞪大眼睛,看看萧暥,又看看魏西陵,一脸懵。
魏西陵叹了口气,“刘武你出去罢。”
萧暥也是替魏西陵心累,道“刘副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就你这脑子,别添乱了。
刘武挠了挠头,话接地无比自然,“那你们也早点歇息啊。”
魏西陵
萧暥
这话没毛病,就是听着别扭。
萧暥竟然无言以对。
刘武退了出去,还好心地关上门。
萧暥简直想谢谢他全家啊,这会儿倒知道关门了
再看了眼屋内,简直不忍直视
这红彤彤的卧室,洞房花烛
他干咳了声,“西陵,那个刘副将一直这风格”
魏西陵面色深沉。
次日,萧暥觉得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又是一条好汉。
离开北狄人的狼火节还有八天。
他昨晚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魏西陵同意他弄险的计划。
“此次,就算不能一举剿除北狄王庭,也要让他们十年内元气大伤,无力南下。”
面对这个新增加出来的战略目标,
萧暥道,“再过几天的狼火节,各蛮夷部落都会去王庭附近的桑奚草原,开设商市交易物品,我决定遴选十数人精锐扮作商贩,潜入桑奚草原,魏将军会领大军在卢容山谷接应。云越,你和殿下一起留守野芒城。”
“我不留守,”魏瑄静静道,“我要跟你一起潜入北狄王庭,我要去救阿姐。”
萧暥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听令,“我和你皇叔会把公主带回来的,殿下放心。”
魏瑄倒也不急,道,“你的眼睛好了么”
某狐狸表示视力50
魏瑄淡淡道“取弓箭来。”
萧暥唔
只见魏瑄接过弓箭,走到大堂外,娴熟地搭弓,嗖地一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远处城楼檐脊上的小兽。
魏西陵赞道,“好箭法。”
“谢皇叔,”然后他回头看向萧暥,意思似乎是,你试试
萧暥吃了个瘪,其实他的目力现在还只限于能看清人,还没恢复到以往的水准。
魏西陵道,“我知阿季的身手也很不错,跟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萧暥叹气。
“主公,我也要去北狄。”云越道。
萧暥头大,一个个都不服从军令了是罢
萧暥道“你们都去了,野芒城谁来守。嗯”
云越皱了下眉,转头就看到了刘武,道“他可以留守。”
魏西陵一扬眉,“你是要当我副将”
云越
最后,萧暥决定两天后准备出发去漠北王庭,同时给京城送去书信,告诉谢映之最近的战况。
入夜。
魏瑄仔细地关上了门。然后解开中衣,一点青灯下,他倒抽了口冷气。
身上的石人斑已经从右肩蔓延到左肩,横穿整个胸膛,再这样下去,他的左臂也将失去知觉。但是好在他长期不要命的训练下,即使手臂僵硬失去知觉,也不会妨碍用剑的手感了。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暗中运用秘术来抵御石人斑的侵蚀,但是自从上次在雪岭中遇到那个黑袍人以后,他浑身的阴寒之气就没有散过。身上的石人斑也有迅速疯长的迹象。
他明显感觉到身法不如之前敏捷,身体也变得像石像般沉重,他必须费上比以前多一倍的力气才能抵消这种活动障碍。
幽暗的灯光下,魏瑄一边穿好衣服,一边琢磨着黑袍人那句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皇叔不会再救你一次。
他绝对不能被那黑袍人抓到。
他要跟随萧暥去漠北王庭,虽然出了漠北就是苍冥故地,他隐约觉得此行有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他绝不会在野芒城等萧暥回来。无论那人去哪里,他都想陪他去。
只要还能前行一步,都想陪他走下去,不管前途有多凶险,哪怕倒在前行的途中,也绝不回头。
大梁
大梁的秋并不像朔北那样寒风凛冽,而是显得更加孤清寡淡,少了点北地的雄浑苍凉,却多了分瑟瑟寂寥,让人满怀惆怅又无处着落。
以往萧暥的府邸,一入秋,满目荒塘枯草,反正他也不修整。
后来这府邸被容绪拾掇一番,将军府的风格就跟容绪的朱璧居成了相映成趣的一双。奢华精致中透着一种诡秘的趣味。
萧暥反正不存在什么品位,给他什么就住什么。随遇而安,就好像秋日的野蓬,其实身如飘萍,无处着落。
谢映之此番入住,正好就替他稍稍拾掇了一下,尤其是卧室和书房两处重灾区,那镂金错彩的雕刻,仔细一看颇有些不忍直视,说好听的是别致,说难听的是艳趣。
如果不去管,潜移默化中,老住在这种地方趣味真的会被带歪。
一番清理下,最后就留下那只穿着粉裙子的小狐狸仔。谢映之大概是觉得挺有趣的。搁在琴案边。
天高云阔已深秋。因为今年要遴选仕子,推行新政,所以秋狩的时间往后延迟了十天。
谢映之的桌案上放着一叠最后遴选上来的仕子名单,一共两百人,填补杨相国等一班老臣引咎辞呈而空余出来的朝廷各署的官员名额。
这个臃肿的朝廷,也该整顿一下了。如果这些意气风发的仕子能够接替那些尸位素餐的各部臣僚,这暮气沉沉的朝廷也能为之一振,萧暥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将军,后天文昭阁策论,你亲自去吗”苏钰问道。
谢映之答,“自然要去的。”
前番萧暥发病,他在京城走不开,让鹞鹰送去了替他救急的丹药。只有尽快将新政的事了结,大梁朝局安定,他才能抽身去西北。
将军疆场厮杀,京城里必须有人替他挡住背后射来的冷箭。
朱璧居
容绪坐在碧玉琴案前给一把古琴调音。
杨太宰在一旁坐等了片刻,始终不觉得容绪会有闲暇理睬他的意思,遂兜着袖子叹了声,“这世道果然是人走茶凉啊。”
王戎道“太宰不要多心,这是他今天早上新得的,跟个宝贝似的要调音,说是这琴的音色最好,一曲千秋吟,十里桃花渡。”
容绪笑了笑,“世间纷扰,哪有这琴音静逸清心,杨太宰要听琴吗”
“哦,不用了,”杨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容绪先生还是那么风流倜傥。”
王戎道“不用管他,我这边备了茶,杨太宰此来何事”
杨覆掀袍摆坐下道“后日就是文昭阁策论选仕,以填补前阵子空缺下来的职位,两百名仕子今日已经进京,皆入住潜采堂等待策试。我看了看名单,其中有一半都是寒门仕子,而老世族的子弟却只有三成,至于排名靠前的,就更少了,我思忖着,这一波大范围的取仕和填补空缺官职,相当于是给朝廷换了血,怕是要引起朝野格局震荡。”
王戎一边听,心里冷笑,杨覆等老资格的臣僚官员对于这次科考取仕非常不满,但是回想起来,当年迁都大梁的时候,他们得了萧暥的好处,这些年官当的滋润着,管是谁来当权。现在萧暥用完了他们,要赶他们走了,他们倒来求他盛京王氏给出主意出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于是王戎皱着眉头道“此番考试,陛下亲自签了御令,这些寒门仕子也都是通过考试择优录用,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作弊吧,再说这策论是当堂辩论,我们也作弊不了啊”
杨覆倒也不急,他面色凝重“国舅想过没有,此番遴选上的寒门仕子,必然感谢萧暥的新政给了他们入朝为官的机会,再加上萧暥本来就出身低微”
他说到这里神情颇为不屑,“萧暥做事不讲规矩,随心所欲,将来他提拔的这些寒门仕子也都是这个路子,这朝局可都是被他们控制了,到时候,除了军中都是萧暥的人,这朝野上下也都成了他的朝廷,那就不好管控了。”
王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杨太宰想要做什么已经有主意了吧”
杨覆道,“今日两百名仕子进京,除了其中家资颇丰者自行入住尚元城的客栈,其他大部分人住在官府安排的潜采堂,如果潜采堂失火,又烧死个把人,再把这事情说成是军队所为”
王戎道“你想把这黑锅抛给萧暥。”
杨覆狡黠地眯起眼睛,“他名声本来就不好,若天下士子知道,进京的一批等待策论的士子,在京中出了这种事情,还有人敢再应招吗如果没人再敢应招,那么他的新政自然就成了一张废纸。”
王戎皱眉思忖,“可是谁来放这把火,杨太宰可有人选”
这时,旁边的容绪终于调好了琴弦,叹了口气,指着门道“你们能不能别在我的朱璧居里谈杀人放火要谈出去谈,门外就有茶馆。”
“你”王戎被他气得一口气憋不上来,棱着眼道,“你让我们到茶馆里去说如何对付新政”
容绪道“我这朱璧居可是被萧暥提兵抄过一次,你们不怕,我还怕受连带。你们到外头去说,我就当没听见。”
王戎一时间被气得脸色发黑,一甩袖子,“行,那我们出去。”
一旁杨覆却没走,他眼角的皱纹都堆了成了一个让人发凉的笑,躬身做了个揖道,“容绪先生怕是有更好的主意了,我愿意聆听受教。”
“杨太宰是想让萧暥的新政推行不成,要办到此事其实很简单,大可不必杀人放火,只需要花点钱就可以了。”容绪边说手指漫然地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的弦音,和着他不紧不慢的语调,倒像是在畅谈风雅之事。
杨覆眼睛一亮,“还请先生指教”
容绪道,“那些寒门仕子里必有家境贫穷,前来做官图个功名的,可以利诱之,让他们在后天的策论中当堂指出萧暥的种种穷兵黩武的暴行,包括京城流血夜,还有撷芳阁残害明华宗教徒等等,萧暥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必然无法为自己辩白,之后就可以暗中派人,将那几个仕子揍一顿,当然钱要给足了,不必说,世人都会以为是萧暥做的,再给一些文人润笔费,譬如何琰之流,让他们写檄文声讨萧暥的暴行,给他按一个迫害仕子的罪名上去,自然就没人敢来应征了,既然是钱财能摆平的事,何须杀人放火啊”
杨覆仔细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容绪先生真是高明,我这就去准备,让萧暥自己招来的寒门仕子,反戈向他,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妙,甚妙啊”
容绪又坐回琴案前,继续神色专注地调弄古琴,简直就像是给心爱的女子描眉插花,一边闲闲道“还有件事,前天我看令郎杨拓赤着脚在街上跑,大冷天的,找个大夫治一治罢。”
杨覆瞳孔骤地一缩,“容绪先生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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