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出发的日子, 大清早, 容绪备了香车宝马,亲自登门来请。
他一袭赤金色牡丹衣袍,腰系金缕带, 头戴紫玉冠, 还用了浓郁的熏香, 萧暥有一种他要去相亲的错觉。
时隔大半年, 容绪再次见到萧暥时,也着实怔了一下。
他随意穿了件居家的素色衣袍,没有束腰带,不修边幅,头发随便拿了根带子在脑后缚了下, 显然刚从被窝里起来,还有些蓬扎扎的。
萧暥觉得自己就是个邋里邋遢退休赋闲的老兵油子。可容绪看来, 不束腰带, 更显得身段更加清修颀长,长发如水波般垂到腰际
他一双眼睛熠熠发光, 忍不住上前几步, 爱不释手地托起一束青丝, “彦昭,这是如何使得”
萧暥脑阔疼。
特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总不能说他当了七八天世子妃, 编了满头小辫子, 搞出一头绵羊卷, 现在好不容易变成大波浪了
看着容绪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很快满头脏辫子的造型就要风靡大梁乃至九州了。这画风有点美。
“你到朔北放一圈风筝也是这样子。”萧暥不客气地抽回头发,
容绪觉得不是好话,赶紧闭了嘴,稍微端正了点容色。大半年不见了,他不能显得过于操切,性急吃不到热豆腐的。
“此番彦昭平定北狄,扬我九州之志气,我备了区区一点见面礼。”
萧暥挑起眼梢,就见容绪拿出一叠的票据,约莫估计,三万金
容绪做事周全,钱庄的票号相当于支票,可自行去取,直接拨为军费,就避免了受贿的嫌疑。
萧暥收了礼,才客客气气请他坐下,他穷,不得不为一点军费折腰。
“午后启程,容绪先生来这么早”怀疑语气,带着深藏不露的敌意。
容绪知道小狐狸还记得夺城那事儿,心里不痛快。
他道“我知道金银俗物入不了彦昭的眼。”
萧暥不不,他就喜欢俗物,军费还缺一个大口子
容绪故意卖个关子,“呈上来。”
片刻后,一展精美的云母屏风出现在眼前,只见屏风中,廊下阁前,五六位各色佳人或娴坐小憩、或游玩嬉戏、或倚楼望远,皆宛如眼前,呼之欲出。
萧暥一怔,卧槽,这是古代的光栅画
容绪道,“此番潜龙局,以彦昭的手段必胜出,这屏风和潜龙局中的诸多珍宝,都是彦昭的收藏。”
容绪见他没答话,似乎还在琢磨着绢丝屏风,想了想,似乎明白了,“潜龙局上宾客如云,不乏窈窕佳人,以彦昭的风仪,必有佳人相邀”
萧暥蓦地抬头瞥了他一眼,他说的是艳遇
还有这好事
萧暥想到这里,赶紧打住,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魏西陵相个亲他都要酸溜溜地戳他一下,他现在算什么背着魏西陵去风月雅会
容绪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就见他垂着眼睑,勾着眼角,眼珠转来转去,有点心神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暥可怜兮兮地想,他就这点小心思,平时整天在军营里跟一群大老粗在一起,太久没看到姑娘了。他也没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光是能看看,都美滋滋的。
容绪眼底细细观察着萧暥的神情。看来小狐狸春心动了。
“不过彦昭此去,还是要修饰一下容颜。”
萧暥顿时明白,和上一回参加冬日雅集一样,他需要修容,以免被人认出来。
所以,容绪今天一大早来就是专程来给他化妆的
萧暥寝居里有一座精美的妆台,三面立体的镶玳瑁琉璃的公主镜交相辉映,方便多角度观察容颜,设计理念非常现代。
容绪娴熟地打开妆匣,里面胭脂水粉黛笔等等一应俱全。几十个色号任君选择。
这大半年来,容绪商会下面的几家如娴梦坊、玉蓉斋等脂粉铺子,每每有新款的的胭脂水粉上市,都会给萧暥送来一份尝新,久而久之,几个妆匣都装满了。
萧暥心想,都是给他未来的媳妇准备的,没毛病。
云越给他打了温水进来,侍候他洗了脸,挑眉斜眼看着容绪。
容绪不跟小孩子计较,抬手悠悠拈起萧暥的下颌,手指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掐了掐。
萧暥被摸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刚要攥住他腕子来个伤筋错骨。云越已跃步上前,佩剑出鞘三寸,“容绪,你做什么”
容绪从容不迫道“彦昭的皮肤状态,需要保养了。”
云越
萧暥草
容绪不紧不慢分析道“朔北严寒,风沙凛冽,彦昭的肌肤柔嫩,所受伤损比一般人更大。需要善加养护,我给你配置了些金丝燕窝提取的凝脂香露”
萧暥翻译过来就是,你的脸皮还不够厚,风沙里容易受伤,最好在上妆前做一个面膜
萧暥被他说得一阵恶寒,端着爪子一时忘了要做什么。
容绪建议他靠在榻上,转身从自带的妆匣里取出一个玲珑的青瓷小罐,置于案头。
打开莲花型的盖,萧暥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
容绪用手指捞出一团团如同棉絮雪花般的凝露,在萧暥脸上涂匀,不轻不重地揉按着,只觉得手中触感肌理细腻,润泽中仿佛有莹莹的珠光闪烁。
容绪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不禁俯身贴近他耳边,悄声问道“上次的牡丹白玉台彦昭用了吗”
萧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台哦,那个灯柱啊,四周雕琢的牡丹花倒是圆润饱满,挺好看的
“用了几天。”
容绪手下的力道微微一重,呼吸跟着紧了紧,不怀好意地追问,“彦昭更适宜用哪个”
什么哪个萧暥莫名其妙。
“那玉柱里面还嵌套有两个小的,尺寸长短不同,花纹也更精细繁复,”他的话音暧昧不明,手心的热度让萧暥有点不自在,眼中浮现窃喜,“莫非彦昭没有发现还是说”
“断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外传来。
容绪一惊,蓦地回头,就见谢映之袍袖飘飘,施然走了进来。
他一边闲闲取过案头的青瓷罐闻了闻,一边随意道,“怪我不小心,弄断了。”
容绪愕然看向萧暥,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擦黑,眉毛狂跳,“你们还一起用还弄断了”
谢映之放下瓷罐,道“如果我猜的有错,这玉露其中三位药材都是焕容丹的成分。”
卧槽萧暥顿时从榻上跳起来,焕容丹不就是能把他变成女人的玩意儿
云越一把揪住容绪的衣襟把他提起来。
“内服和外敷是不同的。”容绪汗涔涔道,
谢映之点头,“主公可以试试。只是容绪先生揉按的手法不对。”
然后他一拂袖在榻前坐下,“我来。”
谢先生一上手,萧暥就明显感觉到差异了。
他手指似轻若无物,却又在某些穴位上极为精准有力,按揉得他舒服地眯起眼睛。
谢映之身上清雅的香气和那玉露馥郁的浓香交织在一起,如冰似玉的指尖偶尔掠过他的唇,萧暥不留神舔到了。他当做是果冻了
谢映之觉得指尖湿润柔软地一下,“主公”
某狐狸心虚地长睫霎了霎,他是不小心,不算骚扰
谢映之叹气“玉露不能吃。”
然后转头对云越道“取水来,给主公漱口,再吩咐徐翁,把早点端进来。”
显然,萧暥起床到现在,饿了。
容绪第一次作壁上观,心情复杂。看起来萧暥的这个主簿在府中权力颇大,不仅随意支使云越,先前还凶巴巴的小狐狸,在他面前居然乖巧起来
敷完了面膜,就要化妆了。
谢映之并不会化妆,好整以暇地在旁看着。倒是一边挑眉瞪眼的云越,让容绪感到压力很大。
萧暥抬着一张清媚的脸,表示要画凶一点,威风点。
施粉,涂脂,一番描摹下来,容绪正要提笔点唇。
“我以为主公的唇色浅淡,若施朱丹,过于浓丽,反倒污了容色。”谢映之道。
萧暥对对对,特么的他一个大男人画什么口红
容绪刚才就对谢映之颇怀微词,反驳道“彦昭姿容本就妩媚。”
谢映之道“并非如此,主公容色如春寒里一点红梅,浅媚中带着冰峭的锐意,先生这样描绘舍本逐末,我认为不可取。”
容绪还不及再驳他,只觉得清风拂袖,手中的丹朱不知道怎么,变戏法似的落到了谢映之手中。
谢映之蘸取少许丹色,提笔在柔淡的唇间一点,又浅浅晕开,如丁香噙泪,似豆蔻含香。
萧暥只觉得唇间凉丝丝痒痒的,随后瞥了一眼镜中,靠,咬唇妆
谢先生你真是可以
旁边的云越看得出了神,不得不承认在发掘主公的秀色中,谢先生更胜一筹。
而且谢映之一举一动泰然自若,毫无邪念。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啊,谢先生这是在学化妆
谢映之向来对任何新鲜的事物都充满了兴趣。
所以谢玄首,你学化妆想做什么他忽然有种细思恐极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谢先生已经对化妆之道非常在行了。
“眉间花钿就不用了。”
容绪“那么唇边两点面靥。”
谢映之“眼梢点一颗小痣更好。”
萧暥
大半个时辰之后,萧暥看着镜中的容颜,深吸一口气。
既清澈纯净,又魅致入骨,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糅杂在一起,在他脸上短兵相接,不相上下,居然还不违和。
只能说是原主的颜值太能打,这算什么,淡妆浓抹总相宜
化妆完毕,容绪取出了专门为他准备的华服。
萧暥见到那件衣袍时,满脸拒绝。能不能别那么浮夸
那衣衫是罕见的渐变色,那面料轻柔若云,光华流溢。
“孔雀”谢映之颇感兴趣道。
柔软的衣袍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翠羽金丝,流光溢彩。
萧暥是绿的
“并非。”谢映之莞尔,解释道,“此为碧海青天色。”
具体说是蓝绿渐变色,从青空到碧海渐渐过渡。
谢映之和容绪同时看向他,试试
萧暥这次他们怎么这么默契
萧暥绕到屏风后,细看之下,简直服了,这衣衫还是内衫外袍一套,都设计了。里衫是雪白的丝帛,轻柔如羽。
萧暥拿起衣衫谨慎地摸索一遍,有没有给他夹带私货。可这一摸索,他就懵逼了,这衣服怎么穿
隔着屏风,容绪悠然道“为了孔雀图的完整,我把珠扣都设在背后,彦昭可能够不到。”
说着他起身,笑容可掬,“我去为彦昭试衣。”
“不劳容绪先生。”谢映之淡漠看了他一眼。
云越会意,立即盯住容绪。
片刻后,萧暥老脸通红,谢先生亲自替他更衣
缓带轻解,露出肌理细腻骨肉均匀的身躯。
屏风后狭小的空间里,萧暥有些冷,还有些尴尬。
谢映之倾身靠近他背后,双手轻若无物地滑过他的腰际,合上衣衫,“主公当把柔剑藏于衣带中。”
萧暥心中一沉“有危险”
轻暖的气息拂到他后颈,“上一次潜龙局,引来烽火盛京,胡马踏破关山。”
微凉的指尖顺着他光洁的脊背,一路往下,一颗一颗扣上珠扣,“今次这一局,主公想过是为谁设的吗”
他动作轻巧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偶尔指尖轻触肌肤,像落上了细雪,激得萧暥背后又痒又酥。
另一头,容绪望着烛影下,屏风后影影绰绰交叠的人影,忍不住问旁边的云越“你们这位主簿先生,一直是这风格”
云越脸色微变,讽道“不关先生的事。”
穿着好后,两人一前一后从屏风后出来。
容绪刚才还面色莫测,这下顿时眼前一亮,仿佛是枯竭了半年多的灵感,忽然鲜活起来了。
那衣袍极为修身,从肩膀到后背,将他的身形勾勒地淋漓尽致,下袍随着孔雀般华丽的尾羽展开,更显出他腰细腿长,妙到极致的比例。
萧暥瞥了眼镜中,真是不忍直视,怎么觉得他这个模样去潜龙局,要出事
江州
案头叠放着最近筹集的军械粮秣登记卷册,这几天魏瑄一直埋头于公务,只有这样才能将体内躁动不安的魔气压制下去。
方府的家宴又一次将他的心魔引出,每一次心魔牵出,他的实力都会比以往更强,也更难以控制。他只有借助摒除杂念,专注任事,才能维持住心神的宁静。
他行事风格也越来越像魏西陵,务实严谨,生活极有规律。天不亮就到州府处理公务,上午魏西陵在军营,他不去打扰,到午后,准时带着每天处理好的公文去他书房。
“皇叔,二十万金已经备齐,这是这段时间招募的新兵名册。来年开春后,就可以练兵了。”魏瑄道。
魏西陵接过来,一页页翻阅。以往还能够从中指出不足和要改进之处,现在,无论是军务还是庶务,魏瑄都几乎处理地无可指摘。
书房里陷入寂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魏瑄的目光从魏西陵身上转向案头的那对小跳蛙。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那人,心浮意动间备受煎熬。
他赶紧遏制住自己的浮思游念,抬头间就见魏西陵静静看向他。心中跟着一紧。
魏西陵放下案卷,只道“无需等到开春,冬季雪原,正好练兵。”
魏瑄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幽燕之地秋后就是严寒,这是要让士兵提前适应寒冷的气候中作战。
“我们的备战时间紧迫。”
新招募的军队,训练也要数月,而且江州的百姓安居乐业惯了,不像中原常年战乱,很多百姓都会一点格斗技击之术以防备不测。
“而且这些新招募的兵士没有实战经验。”魏瑄面有忧色,
没有实战经验,第一次作战就是北伐大战。对手是北宫达的熊豹营。
“谁不是从新兵开始,”魏西陵道。
当年萧暥刚刚从军,扎下营寨,他就拉着几个家境不错的士兵玩六博。
这些人是世家子弟,从军主要是拿军功好晋升,家里常会给他们捎好吃的。萧暥三下两下赢了一堆蒸肉、鱼酱、糕饼果脯。
晚上,魏西陵回中军帐,看到这满案头的食物,眉头微微簇起。
“西陵,我赢来的,”萧暥斜靠在他的椅子里,嘴里叼着一尾山椒小鱼干,“吃不吃”
魏西陵“军中禁止赌博。”
萧暥跳起来“没赌钱啊。”
“物品也是,赌博所获一律上缴。”
萧暥急了,卷起桌上的食物,“那我自己吃了。”
第二天,点卯。萧暥没到。
魏西陵到他的军帐里,发现某人还没起床。
“卯时点到,你不知道”
萧暥表示,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西陵“刘武,把军规拿来。”
萧暥瞅了眼“太长不看。”
但就是这样鸡飞狗跳的两年里,萧暥打仗大胜十六次,小胜三十九,已经是骄人的战绩了,如果他继续留下,将来公侯府里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成为魏西陵的股肱兄弟,成为以实战军功晋身的名将,然而,他跑了。
魏西陵当时想要北上,把他抓回来。
魏淙道“让他去吧,我给秦将军打过招呼,不会让他造反的,他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就会回来。”
魏西陵放手了,那一放手,竟然就是一生。
萧暥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他就成了弑君祸国,天下声讨的乱臣贼子。
魏西陵深深凝眉,这一世,不会再放手了。哪怕为他厉兵秣马,剑指中原。
这时,魏瑄忽然问道“皇叔听说了潜龙局吗”
魏西陵道“知道。”
今年的彩胜是帝王剑,居心叵测。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每次潜龙局,为了保证博弈的公平,不会提前公布盛会的地址,参与者都会在最后收到一份密封的卷轴,类似于地图指引行程。这次的地点离开大梁有点远。
出发的时候,刚到正午,容绪先生的马车一如既往地宽敞舒适,不怕旅途劳顿。
“景康年间,皇家御工坊,先生好格调。”谢映之说着洒然上车。
容绪懵了,“主簿先生也一起去”
途中需要七八个时辰,三人同行,容绪实在无话可说,过于乏味,谢映之提出玩六博。
这下又把容绪坑惨了,一路玩下来,萧暥约莫替他算了算,京城繁华地段几座宅子飞了。
到了地点时,已是深夜。竟是个一望无际的大湖。
湖边有临时搭建的车马彩棚,雪白的芦苇间,一窜窜的风灯垂落水面,倒影着粼粼湖水,照出岸边人影浮动,颇为热闹,萧暥不由想起了旧时秦淮夜景。
渡口停着一艘奢华的楼船,三层琼楼凤阁,张灯结彩,雕栏画柱。
豪华游轮莫非此番潜龙局竟是在水上
他正看得眼花缭乱,一名小厮急匆匆上前,不知道跟容绪说了什么,就见他脸色惊变“不妙,此番我带的彩胜屏风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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