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 照着山涧里浅浅的水流。
山涧边有一座望溪亭。换是五六月份,水流丰沛的季节, 这里树木环绕,溪水隆隆, 应该非常凉爽。
但现在是枯水期,在亭中坐着, 只觉得山风阵阵从身后吹来,萧暥病中身虚体寒,不由紧了紧衣衫。他一身黑衣,衬得那手腕修长皎洁,食指上的玄首指环在偏斜的夕阳下熠熠流光。
裴元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晃眼,粗声粗气道, “观先生气色, 身体是不好”
萧暥当然不能一上来就让他抓住自己的弱点,冷笑着道,“你砸了我的山庄,我还要红光满面喜形于色”
裴元讨了个没趣,但有求于他设计兵器, 只能压下。
他算是赔礼道, “先生将来为我好生研究兵器,这山庄修缮的钱我来出。”
萧暥不看他, 兀自把玩着他的柳叶短匕, “制造兵器可以, 但是一年一千金,不够。”
说着他目光一荡,掠了裴元一眼。
裴元手下这伙人,和他昨天遇到的那一股山匪不同,都穿着藤草编的土甲,手持草藤的盾牌,兵器三分之一还是木棍,整一个藤甲军,这配置比起昨天那些山匪,要差一个档次。估计也不富裕。
萧暥有点失落,若摊上个金主,还可以多敲点竹杠。他穷,身上替换的衣裳都数的过来的两三套。
裴元顿时被噎了一道。
就是山大王也有气短的时候,比如钱。
而且萧暥这算是狮子大开口了,一年一千金已经抵得上安阳郡守五年的俸禄了,且这乱世里,朝廷的俸禄早就停了,都是各方诸侯在发工资,或者干脆靠自己搞钱。
为了山寨的发展,裴元硬着头皮,“先生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萧暥毫不客气,“翻十倍我觉得差不多。”
裴元的脸色顿时跟霜打了。十倍这是打劫吗不对,他才是劫匪罢
旁边一个带着幞头的小头目立即不干了,扯着嗓子嚷嚷道,“大头领,跟他啰嗦什么,人都出来了,抓上山去,刀架在脖子上,还怕他不干”
他这话音未落,萧暥身后的锐士齐齐把手按在了剑上。
裴元一看那几人心下就是一沉,这些人站姿笔挺如出鞘的刀剑,眼神明亮如鹰隼般锋锐,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狠角色。况且萧暥随身还带了三百甲士出来。这股力量已经不容小觑了。
能不动手最好,他闷声道,“闭嘴,你懂个鸟滚”
那汉子不甘心地狠狠瞪了萧暥一眼,目露凶光。
裴元强压下躁气,沉声道,“先生,一万金就一万金,但是我一时拿不出来,这样,我留个字据,分批给你可行”
说话间他阴郁地盯着萧暥,目光中有咄咄逼迫之色。
萧暥坦然表示还想打白条分期都行不通
裴元一愣,白条读书人说话真是听不懂。
见谈不拢了,裴元黑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病恹恹的青年,心里估摸不如硬拼一把直接抢上山可是萧暥身后的那十来个护卫一看就是厉害角色,硬上说不定自己这边损失惨重,但是放弃,实在于心不甘,这都到嘴的肉了
裴元现在就像肉卡在喉咙里,闻得到香气,却咽不下去,抓耳挠腮,着实难受。
萧暥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眼梢微微一撩,“大头领,其实我这人不贪财。”
这话一出,众山匪都像被提着脖子的鸭,伸着头齐齐看向他,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真是从来没见这么不要脸的人
萧暥道,“我开这一万金就是想看看大头领请我的诚意。”
裴元一听顿时精神抖擞,眼睛都亮了,“诚意有有有先生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的,都给先生”
萧暥微微一笑,“我要当黑云寨的二头领,怎么样”
安阳城郡守府邸。
只是半天的时间,一个巨大的沙盘已经搭建起来了。
高严看着安阳城外这绵延近百里的群山犯愁,“魏将军,这山里沟壑纵横,洞窟峡谷众多,这冬天草木凋敝都这么难打,一到春夏草木茂密,山匪藏进了山里,根本就抓不到,打不完啊。”
魏西陵道,“昨日周晃接替刘武护送商贾回江南,我已经命他调集军队北上,到时候我派军扼守所有碍口,切断补给,逼他们出来。”
高严面有忧色,“将军,这冬天已经过去了,等到大军到达,已经是春暖花开时节,就算将军截断所有隘口,让山里匪寇断了补给,但是山中的花木果实,还有飞鸟走兽都可为食,春日里山间又水源丰沛,山匪们就算不出来也饿不死。”
魏西陵剑眉紧蹙,确实这是个死结,几乎不可解。
其实安阳城附近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非常适合山匪做窝,这匪患由来已久。
景帝年间,山匪横行,不仅劫掠往来商贾,还侵扰洗劫村庄,搞得安阳城一带虽然土地肥沃,但是因为无人敢耕种,都荒了。
景帝曾多次下旨清缴山匪,可是军队一来,山匪就藏入莽莽苍苍的大山里了。等军队一走,他们又出来打劫洗掠,所以清缴山匪,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说白了,这广原山脉是得天独厚的山匪窝,这些山匪就像一窝窝山耗子,藏在这绵延的大山里,四通八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里清剿地完。
到了这乱世那就更是变本加厉,山匪已经发展到劫掠军队,抢兵器铠甲辎重的地步。
所以这安阳城战略位置虽然重要,各路军阀都不来抢这块地,还不是因为匪患,脑壳都疼。
也只有高严这样的铁头,才会留在这安阳城当郡守。
当然高严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于山匪成灾,安阳城的百姓人口少,土地耕种率更少。就目前城里的这些百姓,都还是四处逃荒无处可去的难民,听说高严当了安阳城的太守,才慕名来投奔的。
安阳城这两个月的粮食全靠魏西陵江南调运上来,还要重兵押运已防止山匪劫掠。
这安阳城里王蒙的三千守军,还有这两千百姓,就全靠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过活。守着一块肥地,却不能耕种。人口不足,兵源也没有着落。
虽然春季练兵多少可以震慑一下附近的山匪,但是也止于威慑罢了。
高严皱着眉头,这景帝年间都解决不了的匪患,这乱世如何能解决
魏西陵沉默片刻,道,“倒是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
高严其实并不抱有多大希望,“愿闻其详。”
魏西陵简短道,“取而代之。”
高严猛然一震。立即察觉到这短短的四个字里包含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构想。
魏西陵道,“剿灭山匪后,在山中驻军,建立山寨,取代山匪。”
高严脸色骇然,寻思了片刻,击掌道,“此计甚妙,只是此间山匪狡诈凶恶,且这些山匪都是山耗子,极为熟悉山里的地形,就算我们能打下一个山头,但是军队如何能长久驻军,而不被山匪反扑,再者,此间山势绵延,那么多的山寨,就算都打下来,那么要驻扎多少军队在山中”
魏西陵道,“所以那人还提出了,招安山匪,以匪制匪,为我所用。”
高严这次更是惊骇莫名,这路子太野了罢
他不由问道,“何人献计”
魏西陵想了想,沉声道,“萧暥。”
高严竟似长吁了一口气,道,“这就难怪了。”
只有这种乱臣贼子才能想得出这样乖邪的招数
高严摇头,“此计虽妙,但是要以匪制匪谈何容易,这些山匪狡诈凶狠,皆是虎狼之辈,恕我直言,将军勇武善战,但性格刚烈,要驾驭那些山匪,实非将军所长。”
而且此举有损声名,但这句话高严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只道,“若要行此非常之事,怕是要非常之人。”
魏西陵明白他的意思了,既然是萧暥的主意,那么就让他自己去做。
在高严那些士人的眼中,反正萧暥这乱臣贼子,名声本来就不好。而且此行危险,那些匪寇都是狡诈凶恶之辈,多行不义。高严向来敬重魏西陵,不希望他趟这浑水。
魏西陵凝眉不语。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轻轻扣门进来。
魏西陵一见到那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那亲兵道,“将军,我没有留神,让那人跑了。”
魏西陵的目光顿时射出寒芒,冲高严一拱手,转身就走。
萧暥的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山匪顿时一片哗然。
胃口不小一上来就要做二当家
裴元也是愕然,这青年音容兼美,眉梢眼底还描着妩媚的花枝,风流倜傥中又带着那么一丝清寒孱弱之态,望之楚楚,却没想到一开口就要管他要大权。
野心不小啊
虽说他们只是一个山寨,但他手下的人都是如狼似虎之辈,你相做二当家,那你压得住吗
别说他压不住,就算裴元自己,如果贸然任命萧暥这样一个纤弱斯文的二当家,今后何以服人手下这帮子贼寇还不要跟他闹翻天了。
“我本以为头领是爽快之人,看来也有难处,那么我就不勉强了。”萧暥毫不拖泥带水,说完就要站起身。
“等等,先生,”裴元赶紧叫住他,“可,倒不是不可。”
谁知他这话才出口,旁边那个小头目直着嗓子道,“大当家的,这样一个小白脸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当”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头顶一阵疾风掠过。
接着四周的匪寇都齐齐看向他,嘴巴都合不拢了。
只见那他脑袋上的幞头被开了瓢不说,发髻正中还钉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戳在脑门上跟个独角兽似的,好不滑稽。
众人再看向萧暥,都是惊惧不已,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抽了。这眼力,这手劲,稳准狠快。
萧暥神色自若,道,“没什么,进山打狍子练的。”
傻狍子。
裴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来就见萧暥眼梢微挑,目光清利地看着他,赶紧清了清嗓子,“谁还不服的,站出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
裴元道,“那就这样定了,从今往后,褚先生就是我黑云寨的二当家”
那些山匪的脑子很简单,都是崇拜强者的,顿时嗷嗷大叫。
裴元道,“先生,这天色不早,车马我也都给你准备好了。”
萧暥瞥了眼那马车,马车很是华丽气派,香檀色的车身,车盖上四角还挂下流苏
去泥煤的山贼,这车子是抢来的吧
而且他猜得不错应该是哪家大户小姐出嫁时的车驾
不过他实在也太累了,就不管那么多了,一躬身进了车厢。
这姑娘坐的香车到底是舒坦,里面铺着软垫,对他这娇弱的身体倒是友好些。
经过一路的颠簸,进山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挂着几个寒星了。
马车停下,暮色四沉的大山里,沿着山坳亮起一片灯火。
黑云寨到了。
就听裴元道,“今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为二当家的接风洗尘”
萧暥抬了抬眼皮,一路颠簸下来,他累得不想说话。
他也不想吃肉,他想念他的小粮仓,想吃小松子,最好还是一大把饱满的松子仁
今天实在出乎预料,他本来只想把褚庆子骗来安阳,然后把他的兵拐走,结果居然就这样上了山,还当上了二当家,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啊。
魏西陵应该已经知道他跑了吧
想到那张冰山般冷冽的脸,刚刚大杀四方的黑云寨二当家终于有一点怂了。
夜里,馆驿。
那亲兵低着头站在一边,魏西陵从榻上拿起一只抱枕,枕头上的小狐狸绣得栩栩如生,睁着一双乌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逐渐凝固。
居然跑了
不答应他,他就跑了。
拖着这一身的病,他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刘武推门而入,“将军,潜龙山庄遭遇山匪袭击,庄主褚先生来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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