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重逢

    幽暗的长廊上,宝相花雕的门后, 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 “既然是朋友,那就都进来罢。”

    苏钰其实有些不想进去, 但是不进去,就要留在阴森古旧的长廊里,于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四周竖着空婉的雕画屏风, 屏风间垂挂着或嫣红或明黄或浅绿的纱幔, 有灯火莹照其间,将屏风上精美的透雕映射到轻柔的纱幔上。

    置身其中,影影憧憧间, 仿佛穿梭于花下月底。

    风移影动中, 魏瑄看到一道人影, 时隐时现于屏风和帷幔组成的空间里, 看不真切。

    “刚才有水贼要劫船, 外头打了一仗,公子知道吗”

    魏瑄心知, 看来这位局主并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

    他回道“听金先生讲了。”

    “公子身姿英挺, 双眼有神。”那影子在纱幔上浮动,忽远忽近,像是在观察他,“你以前从过军。”

    魏瑄心中一沉, 他也就跟着萧暥西征打了几个月仗。这也能一眼看出来, 观察力了得。

    他轻描淡写道, “并未。”

    局主不信“你身上有铁和血的气息。”

    魏瑄不假思索道“铁匠铺子学徒三年,打过铁,屠宰铺子帮工一年,杀过猪。”

    旁边的苏钰差点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自从进入这里以来,因为紧张,苏钰的神情一直有些木然,也不说话,这一笑倒是稍微透出些生气来。

    那道影子显然不在意苏钰的反应,他一直盯着魏瑄,沉吟了片刻,狐疑道,“要来角逐帝王剑的人,胸中都有江山。你却自称一个打铁屠猪的”

    魏瑄一笑,“我是朱琦先生的画工,还会丹青。”

    他说罢走到一张花梨木长案前,垂手拿起案头的笔,铺开纸,寥寥几笔,一副独钓寒江雪的山河图就跃然纸上了。

    “我的江山,就在纸上。”

    “在这个乱世里,尽染江山的是血,不是墨。”那影子忽然拔高了声音,像一阵狂风,在画幅上席卷而过。

    纸张被卷到半空,徐徐飘落。

    魏瑄不动声色“局主的意思是,我若想赢得帝王剑,也必须流血”

    “你很聪明,跟你说话一点都不费事。”那影子收起了愠意,意味深长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帝王之业,狼烟蔽日,血流成河。”

    那影子忽地飘近了,声音仿佛在魏瑄耳边响起,“此番,角逐帝王剑的共一百七十八人,都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运气不错,之前的贼事已经清洗了一波人,余下一百二十余人,所以,最后一局就如同这乱世,你若要赢得最终的胜利,就要除灭所有的对手,登临绝顶。”

    魏瑄心中一沉,杀杀了余下所有人,才能赢得最后一局

    “我是来博局的,不是来杀人的。”魏瑄道。

    局主轻蔑地笑了声,“十年前的潜龙局,呼邪单于赢得头筹,铁鞭重归草原,引发兰台之变,血流漂杵。你连剑都不敢握住,连血光都害怕,你还敢跟我角逐帝王剑”

    “这剑我不要了。我退出博局。”魏瑄说完果断转身就要走。

    “既如此,你出局了,”那影子阴沉道“金淮,送客。”

    门开了,飘进一丝阴风。

    幽暗的长廊上,浮现出一片漆黑的鬼影。他们手中的单刀在黑暗中反射出寒光,杀机森然。魏瑄霍然在其中看到了北宫浔铁青的脸。

    他骤然回头“你会秘术。你把他们都变成了傀儡”

    “这些人在这宝船上作客了三天,日常吃喝用度都在船上,蛊毒早就进入他们体内,但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轻蔑地笑了声,“还真是大意。”

    魏瑄心中一紧,“所有人都中蛊了”

    局主懒得解释如此浅显之事,道,“金淮,告诉他。”

    金先生道“这只是很初级的蛊毒,会玄术或者秘术的修行之人都不会受影响,此外,此间的彩胜,也不会中术。”

    魏瑄心中暗暗吁了口气,忽然明白为何谢映之要让萧暥当这个彩胜了。

    谢玄首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此人的心思如此缜密。

    “公子现在应该明白,那位沈先生为何输给你了罢”那影子倏地一荡,飘到了他的面前,“现在你已经骑虎难下了,要么杀了所有对手,赢得博局,要么就被他们杀了。争夺天下的路上,从来没有岔道,也从来没有幸存者。”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一名武士疾跃而出,钢刀高高举起,凌空劈下。

    大战过后,月照寒江,折戟沉舸,水面上余火点点,青烟袅袅。

    裘彻投降,虞珩被俘,余下的沙蛇水贼不是跳船逃了,就是被抓了,亦或者是降了。

    宝船上又响起了升平的乐舞声,深夜里,如缥缈的寒雾般弥漫开来。

    萧暥心道,这群贵人心态还真是好。大概乱世里这种场面也见怪不怪了。

    魏西陵并没有登船的意思。萧暥知道,他是军人做派,习惯了面对战火狼烟,背对浮华名利。当然也更不会相信什么得帝王剑者,得天下之类的传闻。连萧暥都觉得这句话挺像在搞广告推销,目的就是为了把九州这一大帮人傻钱多的诸侯贵胄吸引过来,圈钱的,他就是来趁机赚一笔军费。这一次赢了八千玉子珍宝,兑换成真金白银,够两三万人的军械粮草了。

    魏西陵让田让收编降卒,清理战场。萧暥跟着他往舱室走去。忽然想到,谢映之先前说他回船去找苏钰,找到了没有

    这场仗打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期间萧暥一直没有感觉到谢映之的消息,让他几乎忘了他们已经结契神交。

    他心里不着调地想,谢先生这是掉线了还是他那地方信号不好

    又或是谢玄首刚才为了让他专心打仗,所以关机了有意不打扰他

    但现在仗已经打完了啊。怎么还不上线

    “先生”他试着叫了声,

    没有回应。

    萧暥皱起眉,突然有种被加了好友之后,又被秒删的感觉。

    看来谢先生嫌他话多太聒噪,已经删他好友了

    想到这里萧暥有点沮丧,刚才战事吃紧,没有机会去琢磨谢映之的内心,现在,战事结束,也没机会了。

    底层舱室,门板很厚,隔绝了一切的声音。

    舱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得能将人熏昏过去的刺鼻味道,地上污水横流,伴随着长期密闭的恶臭扑面而来。谢映之一袭白衣飘然而过,恍若未觉。

    舱室里关了数十名北狄奴隶,应该是几个月前的西征里战败的北狄人。个个体格魁梧,肌肉健硕。他们被拴在舱底,根据号声的长短,奋力挥桨。

    他注意到,舱尾部还有一个巨大的水轮,这种构造可以最大限度利用人力,让船如同陆地行车般急速前行。如果顺风顺水,速度有如离弦之箭。

    他曾听褚庆子说过,研究过用轮子的船,没想到已经有人造出来了。

    再过数十里水程就到云霁了。谢映之长眉微微一敛。

    就在这时,近旁一名北狄武士忽然暴起,由于双手被拴着,他张开嘴露出两排利齿,冲谢映之的脖颈奋力咬去。

    谢映之神色清冷如常,连偏首的动作都没有。

    牙齿在空中狠狠咬合,碰出清晰的声响,他拼尽全力的一咬,却落了个空,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将他猛地推开。

    那北狄人跌坐在地,牙根震得生疼。

    谢映之周身有以玄法凝起的结界,不被沾染,不可窥伺,寻常人更伤不到他。

    谢映之走过去,白衣拂过满地污秽,尘埃不染,幽淡玄远的清雅气息,恍如清风拂过闷热的舱底。

    北狄武士看着他,蒙着障翳的眼里显然出现一丝困惑。

    修长的手指托起那人厚实的手,展开了他握紧的拳。

    粗糙的掌心传来的冰玉般的触碰,让那北狄人感到战栗、恐惧,他像一头浑身的肌肉绷紧的受惊的野兽。

    果然,手心里有三道秘术划下的刀痕。

    谢映之明白了,这些北狄人都被用秘法操\控了。

    自从百年前之战后,大夏国灭,苍冥族人丁凋零,只有借助外族的力量,而此次西征,拔除了北狄王庭,但是由于秦羽的出事和朝中的变局,他们匆匆退兵,恐怕是被人趁虚而入捡漏了。

    大雍的战船旗舰一般有三层,一层为会客和召开军事会议的地方,二层为主帅的办公室兼休息室,以及副将等所驻的警卫室,第三层则是瞭望的爵室。萧暥直接跟他上了二层。

    即使是在战船上,这居室里依旧干净整洁,素朴中透着些雅致。

    舷窗前置着一张桌案,案头搁着笔墨和简册文书。桌案边是漆绘的剑架,室中央是一展屏风,屏风后是主帅的休息室。

    魏西陵让士卒端来了几个炭盆,随手关上了门。

    萧暥懒得管,他都快要冻死了,赶紧挨到炭盆边。

    刚才大战之际,精神亢奋都不觉得冷,现在才发现已经冻得手脚冰凉,湿透了的锦袍贴在身上,居然开始结出细小的霜花。

    他一边烤火,一边不客气道,“西陵,有吃的吗”

    他都打地饿了。

    魏西陵随即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气,剑眉微蹙。此人不着铠甲,擅自出战,弄得浑身湿透,还喝酒。

    军规被他吃了。

    魏西陵一言不发走过来拽起那人,带到内室。

    萧暥见他神色冷峻,以为要跟他算阵前调戏主帅的账,他这会儿还冻着,要算账能让他先烘干了吃饱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西陵,等等,今天阵前我是怕你认不出我,又不能曝露身份”

    寝居里素朴清爽,炉火生得很旺。

    魏西陵不跟他废话,“衣袍脱了。”

    萧暥

    随即魏西陵转身取来了干净的中衣。

    萧暥是服了,打仗还那么讲究,带着替换的衣衫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从江南出发到这里,路上都要好几天,而且水上作战,也难免会把自己打湿。

    萧暥想着大咧咧地伸手去解腰带。

    魏西陵默然转身,走了出去,“我处理些事务。”

    萧暥懒洋洋地想,以为他长进了,这人还是这样。

    可紧接着他就发现一件要命的事。

    “西陵,你等等等”

    魏西陵止步,“何事”

    萧暥深吸一口气,厚起脸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转过身,拨开背后的长发,巴巴地望着魏西陵。

    心里着实懊恼,泥煤的容绪,这件孔雀袍的珠扣是在背后的

    这狐狸皮他自己还扒不下来了。

    这就很尴尬了

    柔如轻羽的衣衫裁剪地极为修身,浸透了水紧紧地包裹着身躯,贴合在细致的肌肤上,所以脱起来也挺费劲的。

    魏西陵坐在塌边,蹙着眉,一脸严肃地依次替他解开背后的珠扣。

    那圆润的珠玉扣子,仿佛是一颗颗江南的莲子,饱满光润,在那常年持剑执鞭的指间次第迸开,透水而出的肌肤莹白如玉,宛如雪藕一般。

    魏西陵的呼吸很轻,眉心紧蹙,神色有些凝重。

    拨开碧纱蝉翼般的衣衫,顺着背脊优美的线条一路滑下,相比谢映之如冰玉清冷的指尖,魏西陵的指端却是温暖的,带着薄茧,碰触到萧暥被江水冻得冰冷的肌肤时,激起的颤栗直漾到他心底。

    萧暥被他弄得气息都有些不稳。心道,他指间是带静电的吗紧跟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一时间连逗他一下的心思都忘了。

    替他脱了衣衫,魏西陵提起那件一言难尽的孔雀锦袍,站起身。

    萧暥探手赶紧去取衣衫。

    “等等,”魏西陵道,

    随即递给他一条毯子裹着,又吩咐士兵取来了热水和棉巾。

    萧暥腹诽这个洁癖狂。

    魏西陵肯定是无法忍受自己带着一身水藻味,穿他的衣服,还是里衣。

    片刻后,萧暥躺在床榻上任他摆布,舒服

    热水擦拭下,浑身的寒气都开始褪去,屋子里炭盆烧得很暖。让他觉得整个人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此刻卷着魏西陵的被褥,霸占着他的床榻,惬意地吃着藕粉桂花糖糕眯起眼睛。

    夜已深沉,江涛拍岸,月照舷窗。

    此番相逢于战船上,忽然有一种江湖重逢,秉烛夜话的感觉。

    江面上传来缥缈的曲声,可惜没有酒。

    想让魏西陵在军中置酒,那是做梦。

    萧暥悄悄看向魏西陵,烛火照着他清俊的侧颜,他垂眸将棉巾浸入热水中,拧干了,一丝不苟地替他擦身,力度适中,直到莹白的肌肤微微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

    热气微醺,腰腹间阵阵暖意传来,萧暥有些心猿意马。

    想道,这人也真够可以了,一个月未见,就没什么话跟他讲

    魏西陵道“我在想虞珩的事。”

    萧暥

    “此番袭击那么快就被剿灭,虞珩和这些沙蛇,更像是被人利用了。”

    魏西陵这么一说,萧暥也想起来,刚才虞珩在船上和北宫浔起冲突时,造成不小的混乱,之后,虞珩率水贼围攻宝船,偌大一艘游轮,居然连个保安、护卫都没有,实在是不大寻常。

    这船上都是价值万金的彩胜珍宝,这主办方抠门到连个保安都不雇就不怕途中被劫

    亦或者是,他们不设防,更像是,等着水贼来劫船

    这个潜龙局的主办方,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一念至此,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

    魏西陵道,“此船上所乘都是诸侯贵胄,若这些人在襄州境有所伤亡,会引起诸侯攻伐。”

    萧暥明白他的意思,北宫浔的北宫达的侄子,海安伯和赵崇有姻亲。

    而现在,这些人仍在楼船上。萧暥心中陡然一沉。

    缥缈的乐舞声从水面传来。

    萧暥忽然想起谢映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真的只是去找苏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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