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第 274 章

    在大雍朝, 立新帝要合祖制礼法,要让天下人心服。

    按照祖制法礼貌的第一顺位关系, 那无疑就是同父异母的魏瑄了。

    萧暥的眉心却微微一蹙。

    其实自从西征以来,萧暥就看出来,魏瑄排斥回宫。他甚至不想回大梁,宁可远走西域, 离开中原。

    一开始,萧暥觉得大概魏瑄正好到了叛逆期,想离开京城这个牢笼,到海阔天空的地方去闯荡。他中二时期也是这样, 床头挂一张世界地图, 兜里的钱勉强够买一张绿皮车票,就想沿途一边打工一边去西藏。

    但是,溯回地回来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魏瑄对他的疏离, 还带着一点逃避。

    萧暥思前想后, 觉得自己没凶过那孩子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魏瑄逃避回京,怕自己逼他回去。

    他忽然想到,前世魏瑄是不是原本也是个阳光向上的大好青年, 结果被迫登基, 困在森郁的深宫里, 最后憋得跟他那阴阳怪气的哥哥一样。

    想到这里, 萧暥神色一沉。

    不管何琰如曲笔, 历史上的武帝确实黑化成了暴君。

    他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乃至于海内虚耗,武帝一驾崩,中原沦陷。其实那时候偌大的帝国已经摇摇欲坠,北狄入侵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立晋王,主公忧心境中之象。”谢映之点明道。

    萧暥蓦然抬眼看向他。

    “中原沦陷,衣冠南渡。”谢映之道。

    萧暥深吸一口气,他穿越之后,一直竭力改变历史的轨迹,但秦羽的受伤,还是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如果历史的大走向很难改变,那么他能做的,就是稍稍让它偏离原来的轨迹。

    所以他就更不能把魏瑄推上皇位了。

    但是除了魏瑄,幽帝那一支皇族就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谢映之似不经意淡淡道“除了嫡长制,天子更需立身以正,才能海内宾服。”

    萧暥立即明白了,那就是依据第二种继承制度,按人望。

    所谓人望并不仅指百姓之中的声望,主要是指得到士大夫阶层的认可。

    “当年兰台之变,北狄火烧盛京,王氏倾覆,中原岌岌可危,士林就提出扶危救乱之际,国赖长君之时。”

    萧暥知道这段历史,当时士林欲拥戴率诸侯联军抗击北狄的魏淙将军为帝。但是碍于一方面魏淙拒不接受,一方面桓帝又并没有犯错。

    谢映之坦言“如今的情形恰似当年,诸侯割据,天下纷乱,魏将军乃皇室后裔,为人公正,素有威望,可以服众。”他的眼神沉静又清利,“且如今,陛下已有大过。”

    萧暥明白了,谢映之从一开始就已经考虑好了新帝的人选。

    魏西陵不仅善战,且精通庶务,风评又佳。就算向来重文轻武的士林,秦羽、北宫达、曹满等被他们讽了个遍,唯独魏西陵是例外。涵青堂的老酸菜们提到他言必称君候,皇室正脉,品行端方,文武双全,治下的江州政清人和,物阜民丰。

    如果这次又是谢映之和玄门出面,简直就是稳了。

    谢映之道“如此,对北宫达、虞策等各路诸侯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届时,江南之地便和雍襄凉三州连成一片,天下一统在即,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他静静看向萧暥“有时候,势比力更重要。”

    萧暥明白,谢映之深谋远虑,这一步废旧立新,走得四平八稳。无论是士林、各大世家、诸侯,恐怕都反对不起来。

    “当然,此事尚需看主公和魏将军的意愿。”谢映之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萧暥心中就涌起一阵动荡不安。

    士林那群倒霉催的,他们拥护谁,谁就会出事。当年是义父,如今他赶紧止住自己的念头。

    他眼皮跳了跳,长睫微微一霎,细微的神色都被谢映之收入眼底。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无需忧虑,即使要行废立,也要等京城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今日听主公问起我大司马之事,我才随口一提,”

    萧暥稍松了口气,他还需要仔细想想,一时半会儿还真的难以决断,而且魏西陵无意于帝位,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之意。当然他相信凭谢玄首的口才,只要自己首肯,他必然有办法说服魏西陵。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院中细沙如雪。徐翁托着烛盘,依次点亮石龛。

    谢映之起身道 “此事主公可再细想,若要商议随时找我。”

    萧暥嗯了声。忽然发觉哪里不对,等等

    “随时”他抬起脸,看着谢映之。

    谢映之明知故问道“我已是主公府上的主簿,不该住在这里吗”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曹璋走了,现在主簿是谢映之。

    但玄门之首来将军府当个主簿,这实在是太屈才了。

    谢映之倒是漫不经心,一副工资待遇可有可无,包食宿即可的态度,“徐翁,烦劳把曹主簿以前的居室简单收拾一下。”

    萧暥

    “等等,先生。”萧暥忽然想起来,主簿的居室在外院,当年云越看不惯曹璋,还故意把安排地有些局促,但曹璋倒是没什么意见,这孩子虽然老实,但有个毛病,收集癖。他这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塞得满满当当,有点像收旧货的。这真的不是简单收拾一下更能解决的。

    萧暥道“曹璋还有些旧物,不便搬挪,将军府空阔,我再给先生置备一间舒适的居室。”

    谢映之从谏如流“那就主公的侧居罢。”

    萧暥靠,又要同居了

    飞鹰峡位于巴州境内,率军过他人之境,于礼要预先知会对方,得到允许后才能过境,否则对方完全可以认为是侵入,派兵截杀,但魏西陵根本没这个时间等赵崇的回复。

    于是他果断兵分两路,从凉州最南边的夏阳郡出发。

    一路由刘武领兵,保护嘉宁公主,率大队人马,走武都渡口,从巴州和豫州之间穿过,这条道路位于两州之间,谁都不便干涉,且道路平坦易行,没有什么风险,只是时间上会落后两天。

    他和魏瑄率三百轻骑,走飞鹰岭险道,三百人目标极小,乱世里一支押运财货的商队都要百人的镖师护卫。不会引起铁岭军的注意。

    同时,于礼他依旧写信知会巴中赵崇,但等到赵崇收到信,他的三百人早就过飞鹰峡,渡江到达楚州了。

    等他们楚州剿匪完,正好与后来到的大军汇合。

    一路马蹄如飞,过青帝城,到达江畔时,正是入夜时分。

    魏西陵一边吩咐士兵寻找渡船,明天一早渡江,一边让军队驻扎在梅林,就地修整。

    士兵们围着篝火,成群地就着冷水吃着干粮,军旅艰苦,风餐露宿。

    空旷的江岸上只有随着潮水起伏的芦苇和成片的青竹,草庐还未修起。

    魏瑄不知道魏西陵为什么要选在这里驻扎,冬天的梅林萧索,枝丫横生,不时有寒鸦惊起。

    江风浩荡,残雪未融。他仿佛又见那人扶病清削的身影,正沿着江岸走去,江风拂起他耳畔几缕长发飘洒零落。江月映出他薄寒剔透的容色,淡白的唇如噙着霜,瘦长的手指浸入冰凉的江水中,河灯顺流而下,归去,家国永安。

    魏瑄手下一空,手中的短刀划开了手指,鲜血蜿蜒而下。他赶紧在口中吸了吸。好在旁边的大老粗们正在吹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他坐在篝火边,默默地继续削着一管芦笛。

    这半年来,魏瑄已经习惯了军旅生涯。越是艰苦的生活,让他心里越是踏实,就越不会胡思乱想,最好累到躺下就睡着。

    就地取材制成的笛子有些粗陋,魏瑄试了试,曲调时高时低,于是他干脆不管节律,在一群糙汉子闹哄哄的大嗓门中,随着心中的念想,随意地吹奏。

    片刻后,

    “殿下你还会吹曲儿”“这什么曲子好听。”“我想我媳妇了。”“别打岔,闭嘴”

    一曲终了,魏瑄忽然发现四周安静地出奇。

    他抬起头,猛然见魏西陵站在他面前。

    江月初升,照着他银甲如霜似雪。

    “越人歌”他问。

    魏瑄心中剧烈地一震啊

    他刚才只是短笛无腔信口吹,没想到无意中地用了越人歌的曲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周围的大老粗当然听不出这曲子什么意思,但魏西陵怎么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魏瑄饶是能言善辩,一时间也哑然无言,俊秀的脸容苍白中映出薄红,他有些仓皇无措,悄悄流露出来的心事,随着那飘散的曲调,几乎欲盖弥彰。

    魏西陵目光深沉,静静看了他一眼,“早点睡,明晨渡江。”

    说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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