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未来夏天(二)

    004.

    *

    烫着火锅,雾气氤氲之间,年轻人在纵情欢笑。

    十二点,上海的夜晚还才刚刚启幕。

    这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一直被关在基地里不知疲倦地为了比赛练习,日复一日。终于赢了这一场一年来最重要的比赛,白浩纵容他们的胡闹高兴,甚至允许他们浅浅地喝一点酒,助兴。

    然而酒足饭饱,停筷撤碗之际,白浩却在升腾的雾气里收敛了眉目,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几个小孩都停了动作。

    程稚初转脸去看白浩的神色。

    一年以来最熟悉的教练经理,会做BP会做复盘会心理辅导还会包办食宿,那么强大无所不能,可是这一刻程稚初看不太透他脸上的——

    是落寞吗?

    可是、可是今天,不是拿了冠军吗?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脏快速地砰砰叩响胸腔。

    白浩温和地注视着在座所有的孩子,终于还是慢慢地说:“已经有队伍联系我了。你们决赛之前,我没说,今天赢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边早就开始谈了。”

    程稚初突兀地张口:“白哥……别。”

    然而只短促地发了一个音,剩下一截话被吞进肚子里——别什么?别说出来?说出来什么?

    白浩说:“可能你们也猜到了,有人想买我们战队的名额。进LPL的名额。我……”

    最直率的辅助蓝霜立刻出声:“老大你想卖?”

    他好不解又慌张:“为什么呀?我们……可是我们不是要一起打进LPL吗?”

    白浩说:“是这样的,我已经没钱了,LPL入场的六千万,拿不出来。战队我可能,做不下去了。准备卖掉,以后我就不做老板了,只做教练。”

    “是我对不起你们。”

    程稚初大脑昏昏沉沉,然而好歹没太混乱,提了一口气上来,睁着大眼睛,眼神微弱期盼:“老师,你卖。那……那边的老板会不会一起要我们五个?我们还可以一起打,对不对?然后你还做我们队伍的教练。”

    白浩强撑着,沉默了两秒,终于把不忍心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不。”

    “有人想单独买你,”他转眼看程稚初,“决明,ODE想要你。”

    程稚初如遭电击,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到底在说什么?怎么无法理解了呢?

    他仓促地转头看旁边祁嘉的脸色。

    祁嘉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如玉一样洁白的侧脸线条干净到冷漠,半张脸没表情,就像早就预料到了今天一样。

    白浩深深吸气,看着程稚初,继续说:“他们和我磨了两个月。那是个好队伍,人往高处走,是正常的。我也希望你能去。”

    程稚初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看啊。

    夺冠的晚上,饭还没吃完,歌也没唱,我们还没勾肩搭背从凌晨的上海走回温暖的基地,怎么……突然就说起离别?

    程稚初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只是眼圈红着,他声音还是那么低而且柔软,问:“如果我不想去呢?”

    他想都没想,只知道拒绝。

    ODE是多少职业选手梦寐以求的豪门战队。完美中野体系,中单绝对核心,所有的中单选手都想要这样的战术地位。

    程稚初撑着,声音有点哽:“我们不是要一起打LPL吗?”

    “我不去。不想去。谁想去谁去。我不去。”

    白浩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没忍心继续把话说太绝对。

    他岔开话题:“我们先吃饭,待会儿回基地……再说,待会儿再说。”

    明明是他狠下心要劝孩子离开,可是现在又软弱,想推迟浩大离别。

    *

    凌晨三点,Future战队基地。

    其他队友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程稚初,被白浩叫到露台上。

    吹着凌晨三点清醒的夜风,程稚初在白浩的眼神里低下了头,声音虽然又低又软,可是他说,不同意。

    很坚决。

    “我不想去别的队伍。”

    白浩说:“是为你好。……想买我们队伍的老板,已经自己选好人了。想留也留不下来的,一定会分开的。分开是好事。”

    Future要经历传说中的秽土转生——打上LPL的LDL新队伍,被财团收购之后改名重组,用全新的阵容冲击LPL。而原来打上LDL的队伍成员,大多数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程稚初用力把泪水憋回去,憋得眼眶通红:“新老板不要我们……那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再组一支新队,再打LDL。白哥,我想在我们队里打LPL。”

    白浩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这是一件送给LPL的完美礼物。

    说轻易舍得是假的,但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你这是耽误自己。去ODE是最好的。为你好。他们白教练指明要你。”

    程稚初咬着牙霍然抬头,突然打断他,快速问:“是不是他们买我出价很高?出了多少钱?一千万?两千万?然后你就把我卖了?”

    “……”白浩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心软,听着小孩的问题,其实有点失望,对自己失望。

    要说卖了多少钱,其实也没有——甚至是低价。

    这么珍贵的小孩,那么强大的天赋,无可匹敌的意志、操作,ODE问他要的时候,他都没舍得开高价,因为,ODE真的,确实就是最适合的地方。

    这么好的天赋,不该待在下面被浪费,就应该去最好的中核队伍。

    程稚初话一出口,绷不住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假装没哭,其实是在擦眼泪,可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哥。......我不想去。”

    白浩说:“是不想和祁嘉分开。对不对?”

    “我没有。”

    “那为什么不同意?”

    程稚初立刻否认:“没有。我不是。”

    过了两秒,又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声音有点哽咽:“可是我一直和他一起。我们没打比赛的时候就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玩的。我跟他说,要一起拿冠军的,LPL冠军。然后S赛……”

    “白哥,我不明白,我们明明刚拿了冠军。为什么就要分开了?我不明白明明都好好的……突然告诉我。我不想这样。”

    白浩一直知道自己家的中野组是绑定在一起的。

    夏季赛第一大功臣是小决明,那么第二位就是平时安静不言语的祁嘉。

    白浩看出来决明是个操作怪,对线永远压制,操作从来精致。可是祁嘉要更可怕——游戏理解不深的人,不会发现在光彩熠熠的中路掩盖下,打野祁嘉的强大压制力。他甚至比决明更有天赋,控图、入侵、Gank、反蹲,控制全局,指挥整场。

    这样一对中野组,让Future统治了整整一年的LDL。他们认识甚至要比队伍建立要早,感情要更深。

    白浩知道小决明到底在不舍什么。

    可是职业选手,一个男人,总要一个人上战场。虽然此时此刻的小决明,十七岁都还没有满,过于天真,稚拙又执着。

    白浩其实就是在为这件事情纠结。

    理智告诉他,放决明去更好的队伍,是好事。可是谁能理智?

    白浩张了张口,最后颓然放弃,替面前的决明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六个人,我没办法让你们打LPL。……ODE要你的时候,我也想让祁嘉跟你一起去。但是没办法。真的,有的事情,就是这样。”

    程稚初低了下头,沉默两秒,还是哽着说:“白哥,如果我真的不想去,你会失望吗?……如果我一定要跟嘉哥一支队伍,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用?”

    “你好好想想。你不要浪费自己。”

    程稚初张了张口,想说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咬了咬嘴唇:“不是的。是……追求不一样。”

    白浩有点想笑,又想叹气。又生气。

    005.

    程稚初爬上床的时候,祁嘉还没睡着,支着腿坐在床上,低头看手机。见他进来,抬眼笑了一下,给他看手机上夸他的那些言论。

    【主题】有看LDL的吗?带哥们给我科普一哈决明8,太强了吧!

    程稚初坐到祁嘉旁边,接过手机看那些赞美。他刚刚洗了脸,擦干了眼泪,除了眼睛是红的,看不出来伤心。祁嘉看着他往下翻页,看了一会儿,低声问:“……谈好了吗?”

    程稚初动作一顿,没肯说话。

    祁嘉知道了,摸了摸他头发:“没事。没事……其实不在一起打,不是什么大事。”

    程稚初问:“真的吗?”

    “不是真的。”祁嘉突然开了个玩笑,再出声的时候,嗓音有点低哑,“我们再想办法。”

    “我们肯定可以在一支队伍的。嘉哥,不行的话……我们自己组队。”小孩抬脸,期冀地看祁嘉,“可以吗?”

    “可以。”

    太天真。祁嘉其实想一口说,不行,但没能太残忍。他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可以的。”

    *

    程稚初真的睡不着。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旁边的祁嘉也没能入睡。

    太难捱了,这午夜漫长难尽。

    祁嘉也没有说话,谁都没有说话。

    有的东西我们尽全力不要碰,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小心翼翼守着那一点温柔界限。

    不碰就不离开,就不难过。

    可是程稚初越睡不着,就越想ODE与Future,想离别。积攒了好久的一滴眼泪又顺着眼尾漠漠地流下,而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收着声音,没有哽咽。

    他的身体里是烈火,在中路劈山裂地,可是这一刻却只能把骨髓里的酒全都流出来,绝望仓皇。

    还才十六岁,懂什么人事无常。

    旁边祁嘉察觉了他的起伏,叫他名字:“程程……你不要哭。”

    “我没哭。”

    筋疲力竭的声音,大难临头的悲剧。

    祁嘉说:“你别哭,我们想办法。”

    程稚初终于忍不住了,把自己小小的脸埋在被子底下,抬手一下一下擦眼泪:“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都赢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就是一起的,我们要一起赢的……”

    少年人总是想要更团圆更精致的喜剧,想一起打上LPL,一起拿冠军,并肩作战担起荣耀。

    可是遗憾也许是另一种圆满。

    祁嘉伸手把他揽到自己肩膀上,立即感受到颈窝的濡湿。他伸手一摸,摸到了程稚初一脸的眼泪。

    心都要碎了。

    祁嘉按住他的脖颈,呼吸急促,被心里的东西压到窒息,却不知道能再说什么。

    睡吧。

    那就睡吧,这个晚上,不过是少年人光辉熠熠的路上一场噩梦。

    醒之后仍然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祁嘉睁着眼睛,一滴眼泪从眼眶里破出来,安静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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