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
“他去ODE是好事,对不对?”
白浩抓着祁嘉的肩膀,定定地和他对视,逼着一定要看他的眼睛。
少年人肩膀纤瘦磊落,身体轻轻一挣,从教练手里挣脱,抿着唇,不肯说话。
“祁嘉,我们要为他想。除了ODE还有哪支队伍适合他呢?难道你真的想和他再打一年LDL?……或者再组一支队伍,你们两个?”
祁嘉倔强没说话,眼神只看虚空中一点。
“他现在因为你不想去ODE。”
“……教练的意思是,我在耽误他?”祁嘉沉默很久,终于抬眼,清凌凌的眼珠转而和自己的教练对视。面无表情,就显得冷漠。
就是这样的冷峻清醒,每每让白浩觉得这个男孩其实什么都知道,把一切都看破,让所有私心偏袒爱憎都无所遁形。
太聪明不好,让人害怕。
白浩顿了顿,眼睛看向别处,转移到下一个话题,说:“其实就算,我们能一起去LPL,我们的队伍也不会像ODE那么适合他。他就应该去最好的中核队伍,去那里才能发光发热......你不觉得吗?”
祁嘉眼睫毛轻轻颤抖,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如果不是ODE,我也舍不得放掉他。ODE的意思是,让他去接四月的班。接四月,马上打上首发,你明白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祁嘉,你听没听懂我的意思?”
祁嘉后退两步,平视白浩,没有什么情绪:“我知道。”
“我们都为他好,对不对?”白浩恳切地看着祁嘉,问,“你会理解的,对吗?”
祁嘉忍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理解。”
“ODE真的一定会比我们在一起好吗?分开一定对他好吗?”
他声音低哑,在夜风里像含着一粒露珠。
“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可是你们现在也小,不知道,有聚有散才是这个圈子的道理。”白浩转身,撑着栏杆,其实也有点伤感,说,“就当我那么舍得他走吗?可是,”他转头,凝视队伍里这个最聪明的男孩子,“人是往高处走的呀。我们都为他好,对不对。”
这个男孩子不是他找来的。
当初他在游戏里碰到了小决明。那时候“决明子”这个ID挂在国服第一,什么英雄都能玩,那么强又那么灵巧,让他觉得跟做梦一样,突然就找到了比梦还好的选择。他着急忙慌地找到联系方式,而小孩没考虑多久,很快很轻巧地答应,只有一个条件——
“我要和我打野一起玩。”
“我们一直在一起玩的。”
到了队伍里,还是这么说,歪着头趴在桌子上,眨眼的样子像只小猫。
然后这个叫“祁嘉”的打野也来到了队伍里。ID叫“Faust”,是歌德《浮士德》里的主角,那个把灵魂献给魔鬼的炼金术士。白浩有的时候害怕他,甚至只跟他签了一年的短期合同。而程稚初,他牢牢抓在手里,三年。
白浩觉得自己其实,好像没有立场劝说他们一定分开。
可是祁嘉毕竟也聪明,不说那种再打一年LDL的胡话,沉默一阵,不愿纠缠,沉静地说:“我知道。我会劝他的。”
祁嘉比决明成熟太多。一点就透,不需要多说。
就算再不舍得又能怎么样。
有聚有散,人生都是这样。有感情又能怎么样,又再不舍有用吗?
祁嘉转身,往光源温暖的训练室走,肩膀瘦削,背影俨然已经成熟。
可是他才十六岁。
训练室里,程稚初正在打一局大乱斗,在嚎哭深渊疯狂屠杀。一看战绩,24-3-14,实在Carry全场。
见到祁嘉从外面进来,他紧了紧鼠标,有点忐忑,偏头看祁嘉,有什么想问的又不敢问。
祁嘉摸了摸他头发,眼角眉梢是轻微的笑:“没事,你继续打,啊。”
没人知道他心里多沉。
他在自己往常的位置坐下,抽出键盘,然后按亮显示屏。若无其事,好像一切如常,还能继续在坐的位置打十个轮回,一直打到世界尽头。
可是他心里知道,是不行了。
他忍了忍,偏头看旁边的男孩子。
决明。
看见一截又冷又白的手腕露在黑色队服衣袖外面,那只神奇的右手攥着鼠标,手指漂亮得好像纤细的花枝。
程稚初可不是花。他是烈火是骄阳是冰霜,是中路的不可阻挡,是超级Carry是一往无前永不后退,是我们爱的年少天才——可也是个,才刚刚踏入职业生涯的年轻男孩子,十六岁,手背淡青的血脉隐约可见,就像致命靡艳的藤蔓簇拥盛大。
祁嘉心里有些淡淡的思绪。
我的决明。
他仔仔细细把身边位置的男孩子装进眼底。
手指,手腕,脖颈,下巴,眼,眉。长着一副脆弱得要死的样子,可是又坚强得要死。
嘴唇也好看,致命唇红,入我梦中。
是我的决明。
祁嘉不是那种不理智的人。聚散离合都是常态,他早就应该做好准备。
可事到临头,大难临头,还是悲伤,不动声色地悲伤。
*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十二点,程稚初去洗澡,祁嘉站在露台上,撑着栏杆,拨通了那个一年没联系的电话。
彼端是干净清脆的键盘声,一道男声温柔低沉:“Hello?云端资本祁渐,你好?”
祁嘉沉默两秒,艰难开口:“哥……是我。”
那边的男声不动声色:“你是?”
“是我……祁嘉。”
“有什么事吗?我两分钟之后要开会。”
“能不能给我一笔钱,我想......买一个俱乐部。”
“电子竞技?”
“嗯。”
祁渐的声音冰冷:“不可以。是你自己要离开家的。”
“……我能不能用我的信托基金?”
“不可以,你还没成年。”
“......哥,我遇见了一个人。我想和他一起打比赛。……我不想,错过他。”
祁渐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继续说。”
“就是这样。”
“不可以。我还是那句话,你回家,要什么都给你。你不回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懂不懂?”
“哥哥。”祁嘉低了低头,咬着牙服软,“我……如果求你呢?”
彼端的祁渐有点诧异,过了几秒,问:“你回不回家?”
“我想打比赛。”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求我,我也没办法。”
“......”
祁嘉吹着上海湿润的夜风,清醒了不少,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对面祁渐在挂断电话之前,“啧”了一声。电话挂得干净利落,没半点回旋商量余地。
祁嘉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
“嘉神,对不起啊,我拿不出来那么多钱……你,你家里不给你吗?”
“……没事。谢谢。”
“嘉嘉?深水的钱不能用,你现在还没成年,不行的。”
“……我知道了。”
“嘉嘉?你现在还在外面?怎么一直不回家?钱不能给你,你爸说了。”
“对不起,打扰您了。”
“小嘉哥,帮不了你的忙。你要的钱太多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
祁嘉把手机里通讯录翻了一遍,最后安静地按灭手机屏幕。他抬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注视虚空,胸口郁结,头脑发闷。
夜晚的上海灯火繁华明丽,一切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祁嘉想:也许是真的不可以在一起了。
身后传来趿拉着拖鞋的脚步。祁嘉熟悉那种节奏,知道来的人是程稚初。他转身,就看见,室内灯光的边缘,程稚初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
祁嘉问:“为什么不休息?”
程稚初小小笑了一下:“还早。”
“你头发还是湿的,没吹吗?”
“一会儿就干了。”
安静对视,默默无言。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可说。
良久,程稚初终于开口:“刚刚ODE的教练给我打电话了。”
“嗯。”
还是柔软的笑,甜的:“我跟他说,我想要和我的打野一起打。”
祁嘉低了低头,没说话。
程稚初眨了眨眼,继续说:“我跟他说,我只想要你。”
“他们有两个打野了。”
你别傻。
“所以我说我不想去ODE。”
祁嘉感觉到心脏像被钝刀子一下一下精细切割,那种厮磨的疼痛。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子,看他眉目柔软神情纯稚,看他肌肤洁白嘴唇鲜红,看他一身蓝色T恤两管衣袖遮住肩头,手臂手指都像纤细藤蔓美丽又脆弱。
他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重复:“我拒绝他们了。”
然后祁嘉恍惚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你应该去。就算不去,我们也没办法一起打了——队伍已经要散了。”
“我们可以一起去别的队伍呀。”他笑起来,“就像来Future一样,我们一起嘛。”
他唇齿间含着甜甜的水果,声音奶糖一样:“我们一直是一起的嘛。”
祁嘉感觉到自己在三秒里生了一场重病,又被他治愈,正在退烧。
在这场重病里,他嘶哑着声音,呼吸热烈;心要呕血可是语音仍然清晰:“……能去ODE当然是最好的。再打一年,不见得进LPL,就算进了,也不会比ODE好。”
程稚初退后两步,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可是……我们不是说,一起打LPL吗?”
“我不想耽误你。”
祁嘉闭了闭眼睛,有点疲倦。
心脏在胸腔里拼命震动,叫嚣着想拉住他,想留下他,可是拿什么留。
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其实刚刚的十通电话,也不过无望的情绪宣泄罢了。
程稚初怔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点头,然后趿拉着拖鞋,转身一步一步往里走。
他一直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做决定都是安静的。
007.
*
一起生活了一整年,要分开了,道别的时间不过二十秒。
程稚初很简单地收拾了一点东西,怀里抱着一把键盘,站在房间门口,跟祁嘉简单告别:“我要走了。”
祁嘉说:“一路顺风。”
程稚初断断续续地说:“ODE经理在楼下接我。他们今天给我办一个欢迎会吧……好像要去吃火锅。我刚刚加了他们的群,四月人还挺好的,队友都还挺好的——我是说,祁嘉,你找到新队伍没有?”
祁嘉笑:“哪那么容易。”
“我问了他们,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去ODE二队。不过你肯定不愿去的吧,我是说,我也觉得配不上你。你应该……”
祁嘉还是笑的,没什么悲伤情绪:“你怎么话这么多。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至少还都在上海。别担心我,你快下去。”
程稚初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小心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又说:“我床头还有好多水果糖,苹果——祁嘉?”
他发现祁嘉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眼睛里有水光,一直以来面无表情,原来不是不悲伤的意思。
“嘉哥……我不走了好不好?我不想走。”他抱着键盘,呆站在原地,眼前突然蒙上一层雾气。
眼圈全红,如堕梦中。
祁嘉眨了眨眼逼退眼泪,一抬头:“快走。”
这一走,就从此刀兵相向各自为战王不见王。
程稚初还是走了。
程稚初在一楼,抱了抱基地里那只傲娇可爱的狸花猫,撸着她的皮毛小声道别。可乐我走啦,以后一只猫在基地要乖乖的。
外面下了大雨,他的新经理帮他把东西搬到车上,然后祁嘉就听见了车的引擎声。
就这么走了。
在濛濛的雨帘里,祁嘉只能看见车橙黄温暖的尾灯。
祁嘉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其他的队伍。
过了几天,蓝霜也被ODE要走了,或者说是,白浩一千万打包卖了两个选手,捆绑销售。谁都知道这一千万是买谁。
以前从没有过还没打过顶级联赛的选手,能卖这么昂贵的。
选手自己只能挣个签字费,转会费大头都归老板。可是白浩,那晚抽了一夜的烟,回头把50%,五百万,打到了程稚初的卡上。
留在基地里的首发队员只剩三个。
祁嘉照常训练,甚至加练。他精神有点分裂,一面觉得这种努力无疑是自我感动式的,刻意的自我摧残,毫无意义;另一面,他又心如止水,维持惯性。
只是从蓝霜口里,又听说了,程稚初在ODE马上打了训练赛,和LPL最好的几位中单打得难解难分,在内部资料里他很快有了大名声。真强。
真好。
终于,祁嘉看着基地一天天的空了,实在捱不住,给几家俱乐部发了简历,有一家回复。
那边说:
我们队伍重组之后,不缺打野了。
但是还缺中单。
你愿意来试训吗?
祁嘉说:都可以。
然后穿着一身冲锋衣,在上海秋雨濛濛的九月里,孤身一人离开了温暖整整一年的基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