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章·未来夏天(三)

    006.

    *

    “他去ODE是好事,对不对?”

    白浩抓着祁嘉的肩膀,定定地和他对视,逼着一定要看他的眼睛。

    少年人肩膀纤瘦磊落,身体轻轻一挣,从教练手里挣脱,抿着唇,不肯说话。

    “祁嘉,我们要为他想。除了ODE还有哪支队伍适合他呢?难道你真的想和他再打一年LDL?……或者再组一支队伍,你们两个?”

    祁嘉倔强没说话,眼神只看虚空中一点。

    “他现在因为你不想去ODE。”

    “……教练的意思是,我在耽误他?”祁嘉沉默很久,终于抬眼,清凌凌的眼珠转而和自己的教练对视。面无表情,就显得冷漠。

    就是这样的冷峻清醒,每每让白浩觉得这个男孩其实什么都知道,把一切都看破,让所有私心偏袒爱憎都无所遁形。

    太聪明不好,让人害怕。

    白浩顿了顿,眼睛看向别处,转移到下一个话题,说:“其实就算,我们能一起去LPL,我们的队伍也不会像ODE那么适合他。他就应该去最好的中核队伍,去那里才能发光发热......你不觉得吗?”

    祁嘉眼睫毛轻轻颤抖,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如果不是ODE,我也舍不得放掉他。ODE的意思是,让他去接四月的班。接四月,马上打上首发,你明白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祁嘉,你听没听懂我的意思?”

    祁嘉后退两步,平视白浩,没有什么情绪:“我知道。”

    “我们都为他好,对不对?”白浩恳切地看着祁嘉,问,“你会理解的,对吗?”

    祁嘉忍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理解。”

    “ODE真的一定会比我们在一起好吗?分开一定对他好吗?”

    他声音低哑,在夜风里像含着一粒露珠。

    “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可是你们现在也小,不知道,有聚有散才是这个圈子的道理。”白浩转身,撑着栏杆,其实也有点伤感,说,“就当我那么舍得他走吗?可是,”他转头,凝视队伍里这个最聪明的男孩子,“人是往高处走的呀。我们都为他好,对不对。”

    这个男孩子不是他找来的。

    当初他在游戏里碰到了小决明。那时候“决明子”这个ID挂在国服第一,什么英雄都能玩,那么强又那么灵巧,让他觉得跟做梦一样,突然就找到了比梦还好的选择。他着急忙慌地找到联系方式,而小孩没考虑多久,很快很轻巧地答应,只有一个条件——

    “我要和我打野一起玩。”

    “我们一直在一起玩的。”

    到了队伍里,还是这么说,歪着头趴在桌子上,眨眼的样子像只小猫。

    然后这个叫“祁嘉”的打野也来到了队伍里。ID叫“Faust”,是歌德《浮士德》里的主角,那个把灵魂献给魔鬼的炼金术士。白浩有的时候害怕他,甚至只跟他签了一年的短期合同。而程稚初,他牢牢抓在手里,三年。

    白浩觉得自己其实,好像没有立场劝说他们一定分开。

    可是祁嘉毕竟也聪明,不说那种再打一年LDL的胡话,沉默一阵,不愿纠缠,沉静地说:“我知道。我会劝他的。”

    祁嘉比决明成熟太多。一点就透,不需要多说。

    就算再不舍得又能怎么样。

    有聚有散,人生都是这样。有感情又能怎么样,又再不舍有用吗?

    祁嘉转身,往光源温暖的训练室走,肩膀瘦削,背影俨然已经成熟。

    可是他才十六岁。

    训练室里,程稚初正在打一局大乱斗,在嚎哭深渊疯狂屠杀。一看战绩,24-3-14,实在Carry全场。

    见到祁嘉从外面进来,他紧了紧鼠标,有点忐忑,偏头看祁嘉,有什么想问的又不敢问。

    祁嘉摸了摸他头发,眼角眉梢是轻微的笑:“没事,你继续打,啊。”

    没人知道他心里多沉。

    他在自己往常的位置坐下,抽出键盘,然后按亮显示屏。若无其事,好像一切如常,还能继续在坐的位置打十个轮回,一直打到世界尽头。

    可是他心里知道,是不行了。

    他忍了忍,偏头看旁边的男孩子。

    决明。

    看见一截又冷又白的手腕露在黑色队服衣袖外面,那只神奇的右手攥着鼠标,手指漂亮得好像纤细的花枝。

    程稚初可不是花。他是烈火是骄阳是冰霜,是中路的不可阻挡,是超级Carry是一往无前永不后退,是我们爱的年少天才——可也是个,才刚刚踏入职业生涯的年轻男孩子,十六岁,手背淡青的血脉隐约可见,就像致命靡艳的藤蔓簇拥盛大。

    祁嘉心里有些淡淡的思绪。

    我的决明。

    他仔仔细细把身边位置的男孩子装进眼底。

    手指,手腕,脖颈,下巴,眼,眉。长着一副脆弱得要死的样子,可是又坚强得要死。

    嘴唇也好看,致命唇红,入我梦中。

    是我的决明。

    祁嘉不是那种不理智的人。聚散离合都是常态,他早就应该做好准备。

    可事到临头,大难临头,还是悲伤,不动声色地悲伤。

    *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十二点,程稚初去洗澡,祁嘉站在露台上,撑着栏杆,拨通了那个一年没联系的电话。

    彼端是干净清脆的键盘声,一道男声温柔低沉:“Hello?云端资本祁渐,你好?”

    祁嘉沉默两秒,艰难开口:“哥……是我。”

    那边的男声不动声色:“你是?”

    “是我……祁嘉。”

    “有什么事吗?我两分钟之后要开会。”

    “能不能给我一笔钱,我想......买一个俱乐部。”

    “电子竞技?”

    “嗯。”

    祁渐的声音冰冷:“不可以。是你自己要离开家的。”

    “……我能不能用我的信托基金?”

    “不可以,你还没成年。”

    “......哥,我遇见了一个人。我想和他一起打比赛。……我不想,错过他。”

    祁渐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继续说。”

    “就是这样。”

    “不可以。我还是那句话,你回家,要什么都给你。你不回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懂不懂?”

    “哥哥。”祁嘉低了低头,咬着牙服软,“我……如果求你呢?”

    彼端的祁渐有点诧异,过了几秒,问:“你回不回家?”

    “我想打比赛。”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求我,我也没办法。”

    “......”

    祁嘉吹着上海湿润的夜风,清醒了不少,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对面祁渐在挂断电话之前,“啧”了一声。电话挂得干净利落,没半点回旋商量余地。

    祁嘉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

    “嘉神,对不起啊,我拿不出来那么多钱……你,你家里不给你吗?”

    “……没事。谢谢。”

    “嘉嘉?深水的钱不能用,你现在还没成年,不行的。”

    “……我知道了。”

    “嘉嘉?你现在还在外面?怎么一直不回家?钱不能给你,你爸说了。”

    “对不起,打扰您了。”

    “小嘉哥,帮不了你的忙。你要的钱太多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

    祁嘉把手机里通讯录翻了一遍,最后安静地按灭手机屏幕。他抬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注视虚空,胸口郁结,头脑发闷。

    夜晚的上海灯火繁华明丽,一切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祁嘉想:也许是真的不可以在一起了。

    身后传来趿拉着拖鞋的脚步。祁嘉熟悉那种节奏,知道来的人是程稚初。他转身,就看见,室内灯光的边缘,程稚初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

    祁嘉问:“为什么不休息?”

    程稚初小小笑了一下:“还早。”

    “你头发还是湿的,没吹吗?”

    “一会儿就干了。”

    安静对视,默默无言。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可说。

    良久,程稚初终于开口:“刚刚ODE的教练给我打电话了。”

    “嗯。”

    还是柔软的笑,甜的:“我跟他说,我想要和我的打野一起打。”

    祁嘉低了低头,没说话。

    程稚初眨了眨眼,继续说:“我跟他说,我只想要你。”

    “他们有两个打野了。”

    你别傻。

    “所以我说我不想去ODE。”

    祁嘉感觉到心脏像被钝刀子一下一下精细切割,那种厮磨的疼痛。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子,看他眉目柔软神情纯稚,看他肌肤洁白嘴唇鲜红,看他一身蓝色T恤两管衣袖遮住肩头,手臂手指都像纤细藤蔓美丽又脆弱。

    他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重复:“我拒绝他们了。”

    然后祁嘉恍惚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你应该去。就算不去,我们也没办法一起打了——队伍已经要散了。”

    “我们可以一起去别的队伍呀。”他笑起来,“就像来Future一样,我们一起嘛。”

    他唇齿间含着甜甜的水果,声音奶糖一样:“我们一直是一起的嘛。”

    祁嘉感觉到自己在三秒里生了一场重病,又被他治愈,正在退烧。

    在这场重病里,他嘶哑着声音,呼吸热烈;心要呕血可是语音仍然清晰:“……能去ODE当然是最好的。再打一年,不见得进LPL,就算进了,也不会比ODE好。”

    程稚初退后两步,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可是……我们不是说,一起打LPL吗?”

    “我不想耽误你。”

    祁嘉闭了闭眼睛,有点疲倦。

    心脏在胸腔里拼命震动,叫嚣着想拉住他,想留下他,可是拿什么留。

    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其实刚刚的十通电话,也不过无望的情绪宣泄罢了。

    程稚初怔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点头,然后趿拉着拖鞋,转身一步一步往里走。

    他一直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做决定都是安静的。

    007.

    *

    一起生活了一整年,要分开了,道别的时间不过二十秒。

    程稚初很简单地收拾了一点东西,怀里抱着一把键盘,站在房间门口,跟祁嘉简单告别:“我要走了。”

    祁嘉说:“一路顺风。”

    程稚初断断续续地说:“ODE经理在楼下接我。他们今天给我办一个欢迎会吧……好像要去吃火锅。我刚刚加了他们的群,四月人还挺好的,队友都还挺好的——我是说,祁嘉,你找到新队伍没有?”

    祁嘉笑:“哪那么容易。”

    “我问了他们,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去ODE二队。不过你肯定不愿去的吧,我是说,我也觉得配不上你。你应该……”

    祁嘉还是笑的,没什么悲伤情绪:“你怎么话这么多。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至少还都在上海。别担心我,你快下去。”

    程稚初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小心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又说:“我床头还有好多水果糖,苹果——祁嘉?”

    他发现祁嘉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眼睛里有水光,一直以来面无表情,原来不是不悲伤的意思。

    “嘉哥……我不走了好不好?我不想走。”他抱着键盘,呆站在原地,眼前突然蒙上一层雾气。

    眼圈全红,如堕梦中。

    祁嘉眨了眨眼逼退眼泪,一抬头:“快走。”

    这一走,就从此刀兵相向各自为战王不见王。

    程稚初还是走了。

    程稚初在一楼,抱了抱基地里那只傲娇可爱的狸花猫,撸着她的皮毛小声道别。可乐我走啦,以后一只猫在基地要乖乖的。

    外面下了大雨,他的新经理帮他把东西搬到车上,然后祁嘉就听见了车的引擎声。

    就这么走了。

    在濛濛的雨帘里,祁嘉只能看见车橙黄温暖的尾灯。

    祁嘉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其他的队伍。

    过了几天,蓝霜也被ODE要走了,或者说是,白浩一千万打包卖了两个选手,捆绑销售。谁都知道这一千万是买谁。

    以前从没有过还没打过顶级联赛的选手,能卖这么昂贵的。

    选手自己只能挣个签字费,转会费大头都归老板。可是白浩,那晚抽了一夜的烟,回头把50%,五百万,打到了程稚初的卡上。

    留在基地里的首发队员只剩三个。

    祁嘉照常训练,甚至加练。他精神有点分裂,一面觉得这种努力无疑是自我感动式的,刻意的自我摧残,毫无意义;另一面,他又心如止水,维持惯性。

    只是从蓝霜口里,又听说了,程稚初在ODE马上打了训练赛,和LPL最好的几位中单打得难解难分,在内部资料里他很快有了大名声。真强。

    真好。

    终于,祁嘉看着基地一天天的空了,实在捱不住,给几家俱乐部发了简历,有一家回复。

    那边说:

    我们队伍重组之后,不缺打野了。

    但是还缺中单。

    你愿意来试训吗?

    祁嘉说:都可以。

    然后穿着一身冲锋衣,在上海秋雨濛濛的九月里,孤身一人离开了温暖整整一年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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