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凤箫吟睁开了眼睛, 而后悚然一惊。
乐正羽的手依旧扶在混沌之卵上,却并没有被吸入。那双没太多情绪却令她莫名畏惧、瑟缩的眼睛, 正淡漠的注视着她。
凤箫吟缓缓的退了一步,不知是该思索如何逃命,还是探究他为何还在这里。
她已将风险直言相告, 他也毫无歧义的应允了她的请求, 自愿和乐韶歌一道前往。虽说她确实隐瞒了一些目的,但也并没有违背规则乐韶歌已被送入了卵中世界,可见法阵确实已发动了。
为何乐正羽还在
他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凤箫吟将手背在身后, 一遍遍的掐着指诀,祈祷这法宝赶紧再次发动。
法阵的光芒便在她眼前再度亮起, 她心中一喜,心想乐正羽这次该被吸入了吧
但乐正羽的手扶在混沌之卵上, 身形纹丝不动。
那光芒就在她眼前盛大而后熄灭, 熄灭而后再亮起几次三番。
却丝毫不能奈何他。
他不反抗也不做声的看着凤箫吟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由她使出浑身解数。
直到她形色慌乱,恐慌失措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质问, “你不是答应要和她同去吗为何你还在这里哼,嘴上说得花团锦簇, 到头来还不是由她自生自灭你们这些臭男人, 真是恶心恶心”
乐正羽这才淡漠的开口,“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这卵中宇宙太小, 容纳不下我罢了。”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混沌之卵, 目光望向那枚卵时, 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这是阿韶赠给你自救的法宝,你却用来害她。是阿韶太心软了,还是你太蠢、太坏了”
凤箫吟显然听不懂,也不耐烦听,“你在胡说些什么”
乐正羽看向她,“我说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你。”
“一派胡言若不是她杀了我的本命蛊虫,重伤了我,我怎么可能扛不住萧重九一掌”
“若不是你动了夺舍的邪念,趁她突破时前去偷袭,她岂会无故伤你是你咎由自取,不知悔改。”乐正羽似是厌恶她的蠢恶,却还是皱着眉头,一事归一事的同她清算清楚。
凤箫吟却只恶狠狠的瞪着她,“我原本就是恶人。既互为仇敌,何必假惺惺的说她救我我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恰好赶上瀚海秘宝诞生,恰好被宝物护住而已”
乐正羽翻掌,那枚混沌之乱乖顺的落入他的掌心。
便如莲花绽放,那卵中宇宙在这瀚海之中铺展开来。
那是幽冥秘境里一座破败的小山村,枯树肥鸦,田地荒芜。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饮过稀粥,有气无力的靠在门框旁晒太阳,半天都不动一动。两个漆黑颓败的影子隔窗落在糊窗的黄纸上,那是孩子们的父母在艰难的商议,该舍弃哪一个孩子,以省一份聊胜于无却暂时可以延命的口粮。
那是凤箫吟关于家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那也是卵中宇宙,此刻的中心。
凤箫吟心中大骇这法宝已认她为主,却轻易被乐正羽操控了。
她失措的扑上去,想要将法宝收回。
乐正羽的手心于是缓缓阖上,那宇宙便随着他的五指收拢了,重新化作空中悬浮着的混沌之卵。
他将那混沌之卵,随手丢给了凤箫吟。
“瀚海秘宝诞生,并不是什么巧合。偏偏护住了你,更不是什么巧合。”他说,“是阿韶搅动了瀚海混沌,这些先天元胎全是感应她的心愿而生。只不过她不是为寻宝而来,也没有独占之心,才给了你们争抢的机会。可纵然争抢也是徒劳瀚海中诞生的每一件宝物都有灵有愿,会自寻归属。她想要给萧重九一滴甘露,所以元胎中必有一滴甘露被萧重九夺得。她想要救你,所有必有一件法宝,是为救你而现世。”
“你手中那件法宝的一切功用,都是在元胎诞生那一刻,她想要为你做的事。”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在你被萧重九所杀的那一刻,法宝护住了你的魂魄,不使你魂飞魄散。她理解了你急于摆脱原有肉身的理由,所以法宝会为你重塑一具在你看来未被玷污的、合你心意的躯体。她希望你能挣脱噩梦获得新生,所以法宝中有一个可以映照你的内心,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的宇宙。”
“你可以用它来自救,你也可以用它来救和你有同样的心境、同样的愿望的人。这是一件为了拯救而诞生的法宝这是自瀚海诞生以来,一切搅拌瀚海寻求宝物之人所搅拌出的,最可笑、最无用的法宝。它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世,甚至无法帮助你提升修为。它之所以诞生,只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却被你拿来害她。”
凤箫吟恶狠狠的瞪着他,“呸你说是她的心愿,功劳就都成她的了瀚海是她开的她想什么就有什么只消想一想就能救人,这救命之恩来得也真贱真容易”
乐正羽淡漠的看着她,不为所动。
她口中又贱又容易的救命之恩,换成旁的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凤箫吟自己最清楚。
毕竟她才刚刚被她遇见的“古之君子”,为一滴能洗筋换髓的甘露,一掌打死。
凤箫吟不觉焦躁起来,抬手啃着指甲乐正羽所说的话,她一句都无法反驳。
他说中了几乎所有的事。
此宝物确实是从乐韶歌突破时,云层中所诞生的先天元胎里化出。
除了此法宝,确实也还有一滴甘露。萧重九正是在争夺甘露时,将她打死。
那法宝也确实是在她死时,自行飞来救护她。
其用,也都分毫不差
她却犹然不肯承认自己获救是因为乐韶歌一时善念明明口口声声说会救她,结果转头就把承诺、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还记得偏袒萧重九。
什么都没做过,就只是动了动善念便名、利、恩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去了
便只能在心底找借口这法宝曾离开她的身边,落入乐韶歌的手中。乐韶歌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士,她身边这来历不明的小魔头似乎比她更邪门。以他们二人的能耐,驯服已认主的法宝想来并非难事。故而此刻这小魔头才能将法宝的用处说得头头是道。
但她绕不出来。
因为她其实已经有些信了。
成为魂体之后,她身上异瞳终于觉醒,虽不至于到能读心的地步,可人是诚是善是伪是恶她却能清晰洞察。其实活着的时候她也能,只不过那时肉体的憎恨懵逼了她,就算看到的是善,她也非曲解成恶不可。可她依旧在人群中一眼就选中了乐韶歌,因为这个的人灵魂最干净最温柔。她想要乐韶歌的肉体成为自己的或者说,她想要活成乐韶歌。
她相信,乐韶歌确实是想救她的。
她只是意气难平。
凭什么有些人的人生能这么平顺凭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的说看破,说救赎
明明什么都没体验过,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自以为是的安排她的“新生”。
若也受过她受的苦,尝过她尝的绝望,只怕比她更坏更恨,更不可救药
她终于按捺不住,嘲讽道,“你是她什么人,连她怎么想都了若指掌”
她能看破人的善恶,可她却看不破眼前之人。他仿佛是由无数重影叠成的实体,宛若这瀚海的混沌般不别善恶,深不可测。仿佛从根源上就和寻常人类非同一种存在。从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凤箫吟便觉着畏惧,被他看着时,仿佛四面八方过去未来全是他的目光,一切念头皆无所遁形。仿佛他无所不知。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因为轻蔑,因为无论她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这感觉真是可恶透了。
“你既然知道我想害她,不赶紧去救她,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就不怕我趁机弄死了她”
乐正羽面无表情,“你以为阿韶是谁以为她救你时便不知你心性扭曲,可能会再度走上歧路吗应她之愿而生的法宝,又怎么可能助你害人”
凤箫吟没忍住,又“呸”了一声。
没错,这法宝确实也像乐韶歌的为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太烦人了。
它确实可以重塑肉身,但肉身是用“功德”来塑造的。而功德要靠她行善救人,帮人超脱痛苦、了却心愿来积攒。所以她才会附身在展令文身上,想要帮那小残魂从执念中超脱结果这小残魂灵力太弱,大半形体反倒要靠她的灵力来维持,反令她被困在魂体之中解脱不得。
这法宝也可以把人吸入卵中宇宙里。但必须得是怀着善念前去帮助的人,还得那人自己答应帮她、自己愿意进去才行。
她也无法害里头的人。
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让人一遍遍的体验她所体验过的屈辱和绝望,她不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遭遇而不动摇。
只要乐韶歌动摇、绝望,她便有机会夺舍。
乐正羽又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会去。既然阿韶想救你,我自然不会杀你只是有些事需得让你知晓,以免辜负了阿韶的苦心。”
凤箫吟道,“呸,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个的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还满口的我不杀你,我只想对你说教”
乐正羽莫名的居然很喜欢这句话,“谢谢。”
凤箫吟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她的目标是乐韶歌,他不进去也是一样的,只消拖延足够的时间,等乐韶歌从精神上被击垮,她的目标便也达到了。因此她干脆不再挣扎。
只言辞上故意恶心他,“我打不过你算我倒霉,不得不听你们叽叽歪歪的演圣人。你有屁就快放吧”
乐正羽却并没有让她听得心服口服的意思,他只是想告诉她一些她不肯承认的事实罢了。
他说,“除阿韶外,也曾有别人许诺过要救你。”
凤箫吟的面色却立刻就变了,她原本打算敷衍着让乐正羽说下去,可他头一句话便揭开了她内心的疤痕。
确实曾有人许诺过要救她,不止一个。
头一个人和她一样,是被父母卖进九幽城的。
和那些在恐吓和饥饿中,很快便学会了拍马迎合、互相出卖的小瘪三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刺头,眼睛里烧着火,跟狼崽子似的呲着牙戒备着乌糟的世界。为了不活成那副窝囊样,梗着一身贱骨头坑蒙拐骗争斗抢夺。哪怕被人踩踏得狼藉满地,也还是抖抖枝叶遍体鳞伤的再度直起身,嘴里不服一个软字。
刺猬跟刺猬是走不了太近的,最初他们之间没什么情谊。
直到他为救同乡的女孩儿,捅死了克扣他们的口粮、逼迫小姑娘就范的侍卫。
他被那侍卫的同伙私自绑到角落里往死里踢打时,她用魅音迷惑了那人,牺牲了些色相,将他救下。
却也因此被路过的九幽城老不死莫罗侯相中,挑走。
她在老不死手里受尽了摧残,却从未放弃逃走的念头。
终于有一日她受不了折磨逃走了,躲避追捕时她翻进了城主邸,正遇上他在巡视原来来到九幽城后,他也因根骨上佳得以习武,成了九幽城正儿八经的入门弟子。他得知她的际遇,将她藏起来,许诺一定要救她出去。
那是她平生头一次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将性命交托给什么人。
她哆哆嗦嗦的藏在山洞里,等他去引开追兵,救自己出去。
等来的,却是他引来的救兵。
他将她出卖给了老不死。不,这么说也不对从一开始他就是老不死派来的人,就为了教她恐惧和服从,让她知道她的一切都在老不死的掌握之中。
为了惩罚她胆敢逃跑,老不死碎了她的内丹,断绝了她修炼的可能;在她身上盖了第一个鼎印,断绝了她挺直腰杆做人的可能。她在碎丹的巨痛、在鼎印加身的屈辱中,终于也学会了自己平生最惨烈的教训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她的眼睛告诉她此人可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叹她不吃教训。
许多年后,她又遇到了萧重九。
这是一个和她早先遇到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正人君子,侠肝义胆,柔情热肠。她以为他是古之君子,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明知他瞧不上她,她竟还是一时犯蠢,想从陆无咎掌下救他谁知却是他转而对她痛下杀手,就为了一滴甘露。
这一次她用死一次的代价,再一次买得教训她这样的女人是不配被爱的。轻易被这些所谓的“好人”打动,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凤箫吟恶毒的嘲讽的盯着乐正羽,“是啊,这些许诺救我的人,我可真是吃够了他们的苦头。”
乐正羽却说,“他们都是真心的,并且他们也真的去救你了。”
“你放屁”凤箫吟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乐正羽无喜无怒的看着她。
凤箫吟骂了一阵子忽的沮丧痛恨起来眼前之人分明就没有正常的人类感情,她再骂,他也不会有丝毫触动。
她终于一扭头,闭上了嘴。
乐正羽这才接着说,“那人是陆无咎。”
凤箫吟缓缓回过头来,在意识到他所指的“那人”是什么之后,莫名的她的心脏便仿佛被蝎尾刺中般疼得缩起来。
是那个变态啊她捂着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确实很像那个变态,不论是模样、性情还是际遇。但当然如今他的性情比当初更扭曲变态了,在当年他明明大致还算是个争强斗狠的正常人一个被买来的贱骨头能爬到城主的位子上,想来当初出卖她时他开出了很合算的价格吧。她怎么就同这毒蛇苟且上了她怎么就没在他们跟蛇似的缠在一起时咬断他的喉咙,一口一口撕烂他身上的肉
“他去为你引开追兵,然而在此之前你的踪迹便已暴露。他没有出卖你,你被莫罗侯骗了。”乐正羽平静无波的陈述。
“什么”凤箫吟依旧陷在痛恨中,只下意识的喃喃追问。
“你受辱时,他也因欺瞒城中长老,被送去受幽鬼啃咬之刑他魂魄残缺、记忆不全非是先天,也不是因为修天残道。而是被幽鬼撕咬所致。”乐正羽说,“但就算如此,他也始终都记得,他承诺过要杀了莫罗侯,救你出来。”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明明一句都没有信,泪水却莫名的便滴落下来。
“你能从莫罗侯身旁逃脱,也非是因为他疏忽,或是你侥幸而是因为陆无咎终于修为有成,能和莫罗侯一战了,所以他遵循承诺去杀莫罗侯,好救你出去。只不过他实力虽够了,狡诈却还不足,只同莫罗侯拼了个两败俱伤。”
“老不死受伤是他干的”
“是。”乐正羽道,“而你抓准了时机,给莫罗侯下了毒。逃出了九幽城。只不过你也没能杀了他。”
“什么”
“那毒没毒死莫罗侯,只毁了他的容,让他变成了残废。”
凤箫吟眸中精光一闪,她握紧了手中混沌之卵,恶狠狠的质问,“你说的跟亲眼看见似的,假不假啊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乐正羽没有说话。
漆黑的眼睛映着瀚海中的混沌,宛若蒙上一层白雾。那雾中空茫一片,仿佛没有生命、没有记忆、没有感情。又仿佛是一切生命、记忆和感情的集合。不寒而栗的感觉再次顺着凤箫吟的脊梁攀爬上来她看不透这个人,却莫名觉着这个人是众恶之首,是被抛弃被排斥被憎恶的一切,是报应、是毁灭,是将宇宙拦腰斩断的宿命。
是世人口中,无法沟通、无法对抗、无法杀死,于是只能将之六分,永远镇压在“第七界”的,天魔。
但片刻后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一个单薄的、倔强的、生涩的看上去完全不足以承担这一切的人类的躯体醒了过来。他是这野蛮的黑暗旷野中,一簇弱小的火苗。是庞大的混沌巨兽心口上,唯一会疼的那根刺。是众恶之首在漫长的蒙昧无知中,萌生出的善与知的根芽,在谁的呵护关爱之下顽强的扎根长大
凤箫吟捂住了眼睛,那眼睛看到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她感到脑子混乱钝疼。
八十亿天魔眷属不知何时已现身在瀚海密林之中,高高下下、远远近近,宛若时光凝固时,将落未落的雨滴悬在空中。每一只魔毫无感情的双目中,都映着她的身影。
乐正羽说,“我确实亲眼所见。”
他抬手,凤箫吟手中混沌之卵再度不受控制的飞起。
他说,“瀚海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亲眼所见。”
他是混沌之主。
他亲眼见那先天元胎感应她的善念而生,所以他知晓乐韶歌在那一刻的愿望。也知晓凤箫吟是因何得救。
他不必进入混沌之卵,便知晓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他轮回在时空之中,拥有所有时空里的所有记忆。所以他也知晓眼前的人,和他之间尚未发生的“因缘”。
她悲剧的始作俑者莫罗侯并没有被她毒死,却也因此元气大伤,成了毁容瘸腿的癞疖道人。
上一世,她同样“死在”萧重九的手中。陆无咎因此同萧重九结下死仇,满世界追杀萧重九。
她心恨萧重九,乐见其成,便藏匿不出。不料自己又落入癞疖道人手里。所幸癞疖道人很快便被乐清和夺舍。乐清和信了她的托词,将她当成了癞疖道人的女儿。后来她和乐正羽联手杀了乐清和,但乐清和临死前意识到她的背叛,拼死重伤了她。而乐正羽没能救下她。
上一世临终前她曾自嘲,“果然,谁都不会来救我。”而她一次又一次的自救,最终也未能改变她的命运。
但世上确实曾有两个人,是想真心想要救她的。
“阿韶已遵循承诺,前往过去救你了。”乐正羽说,“但纵然阿韶没有出现,这世上也曾有一个人承诺过要救你,并且确实一直都在救你。”
她固然可以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自己的命运。憎恶承诺的虚伪。
但大可不必因此认定,世上一切人都是或者恶或者虚伪的,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
乐正羽再一次将卵中宇宙展开在瀚海之中。
“所以,珍稀自己的性命,留着去见一见那个人吧。别打阿韶的主意,妄送了这条白赚来的性命。”
他看也不看凤箫吟一眼,只静静的看着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不知何时,起风了。
他终于寻到了乐韶歌的踪迹,她的意识已自身体上剥离出来她果然还是如凤箫吟所料,答应了那个以她的性格注定会答应的要求。
失忆之后,摆脱了种种责任和羁绊,她的肉体甚至性命都不再能奴役她的心,她放飞到了甚至有些轻率的地步。令他每一刻都悬着心,不知她何时又要做出怎样荒谬的决定。
但这,也许才是本来的她吧。他想要给她她想要的自在。
乐正羽于是化作一道光,进入了卵中世界。
那卵中世界再一次收束、闭合,化作静静悬浮在空中的混沌之卵。
乐正羽的躯体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那又似乎不该被称作他的躯体那是某一个时空中的他,尚不完全的他。未萌生智慧和情感,未取回贯通时空的记忆,也没有被定义为恶与毁灭。那只是瀚海化作人类的模样,是遇到乐韶歌之前的小阿羽一个神智未开的八九岁的懵懂孩童。有目而盲,有耳而聋,有鼻而不能嗅,有舌而不能尝,有身而不能体悟。率领着天魔八十亿眷属,无声无息的悬在她的对面,威慑着她。
也许并非是为威慑她。只不过,他便是卵中宇宙容纳不下乐正羽的原因,故而乐正羽将他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这一日所见闻的真相已超出了凤箫吟承受的极限。
她在空茫混乱中呆立了半晌,才忽的意识到,天魔同她毫不相干,一介被人践踏的蝼蚁又何必去操末劫乱世的心
但,陆无咎那变态,原来竟是真的对她情深义重吗
而乐韶歌这傻白甜,明知自己的坏心却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又究竟是在想什么
卵中宇宙。
乐韶歌望着远处破败的山村,轻轻动了动手臂,在确定她确实已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后。轻轻的靠着山石坐下来,看了眼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不曾经历过便不配劝人看破。若你经历了我所遭受的一切,依旧初心不改,再来向我说教也不迟”凤箫吟如此嘲讽她。
乐韶歌并未同她争辩她失忆了,她纵然想说道理也全是轻飘飘的道理,没有任何有份量的例证。
而凤箫吟显然也未曾像正常人一样被爱被守护过,她不明白,就算不曾亲身经历,正常的人也同样能理解、能体察旁人的痛苦。
她想,这也许也是她所需经历的红尘劫的一部分。
所以她接受了凤箫吟的提议,亲自去感受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有心理准备,而这卵中宇宙也有着温柔的内核,那些过于残酷的往事大都一笔带过,并未真正让她切身去经历。
可这一切残酷,依旧超出她的预料。
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法反抗。
当饥荒中父母商议着,只能卖掉或是丢弃一个孩子时。她因饥饿和年幼,而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看乌鸦在树梢上转动红眼睛的脑袋,尖锐的喙仿佛刚刚啄食过死人的血肉。
她无法逆转乾坤变出食物,甚至无法哀求父母不要将她卖掉。
而父母牵着她的手将她卖掉时,说这也是给她留一条活路。
前往九幽城的路上,那些远远比他们更高大有力的人,甚至都不必强迫他们做什么,只消晃晃手里的烤肉,便有许多人愿意拿身上一切东西卑躬屈膝的去换。
而当他们真的作恶和殴打时,没有任何修为的孩子,只能抱头蜷缩护住要害,等他们打够了为止。
而纵然逃跑,也不过是变成野狼恶鬼口中血食。
更不必说落到莫罗侯手中后,她的遭遇。
凤箫吟的一生,都是在被反抗不了的力量碾压和中度过的。
而乐韶歌化作了她,她知晓自己原本的力量,却施展不出、反抗不了。那绝望感便也尤其的清晰。
这确实是她的红尘劫。她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心想。她在凤箫吟身上所体会到的,是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沾染的东西原来凤箫吟所说的“高高在上”,是这样的含义。
这时她听到虚空中传来凤箫吟的声音,“想去杀了他们吗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
乐韶歌轻轻的摇了摇头,“在此之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站起身,御风飞跃山谷,来到破败低矮的茅草屋前,轻轻抱起了靠在门框上听着父母商议该舍弃谁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并未惊讶挣扎,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有远远超过她年纪的镇定和不驯,她看着乐韶歌,轻轻的问,“你是来买我的人吗”
乐韶歌微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不是,我是你的师父。我来教你天底下最厉害的本领。”
乐韶歌在卵中宇宙的边缘修了一个小小的门派,门派的名字在同小凤箫吟商议过之后,定为“凤箫阁”。
她的徒弟,自我意识真不是一般的强烈。
她和凤箫吟在凤箫阁一共生活了十五年。
幽冥秘境真不是一般的贫瘠,乐韶歌储物戒指里那么多香料和水果,头一年种下去统共就活了那么十来颗,乐韶歌每天弹琴给它们听,灵力催动漫天祥云,凤箫阁日复一日都有晚霞看。结果也没见他们稍稍长快一些,头一年统共开了百来朵花,结了二三十个果子。严重违背了乐韶歌脑内常识,看上去真像是蠢人在做蠢事似的。
以至于她一取琴出来,凤箫吟就嘲讽她“对树弹琴”。
不过凤箫吟也没比她好一些。从树上开始结果子后,她每天都要数一遍总共有几颗,多了就欢欣鼓舞,少了就指天骂地,非要乐韶歌用音刃把天上路过的飞鸟都打下来。
但大致上,有乐韶歌这个修为还算说得过去的修士带着,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基本从第二年时,她磕完果子留核出来给乐韶歌种时,就已不再眼巴巴的。而是跟个阔少似的一挥手,“拿去种吧。”
仿佛少吃几颗杏核是多光荣的事似的。
前六年凤箫阁中只住着她们师徒二人。
乐韶歌教她吐纳、乐律,基本心法,给她做了第一张琴。
她学得很快。第四年时,已经能随手拨弦打下果园上空的飞鸟作为一个乐修,居然不喜欢鸟,乐韶歌对此表示极度不解。但凤箫吟表示虫鸣声也很好,她准备日后同蟋蟀结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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