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着地龙的甘露宫主殿中, 一片暖烘烘的热气。
内殿里,一张宽大的金丝楠木大床上, 昨日夜里被人纠缠了大半夜的玉蔻身覆杏色薄被, 闭着双眼正恬静地安睡着。
或许是觉得热了,她睡着时,把两只胳膊从杏色的薄被中露了出来, 藕臂纤纤,如玉般洁白。
俄而, 她似乎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了,不描而黛的双眉微微蹙起, 若丹霞般美丽的菱唇轻轻地翕动, 哼了一声
“嗯。”好渴。
室内用地龙,有好也有不好, 好的是室内暖和,人在里面可以只穿夏天穿的薄上襦和襦裙, 也不会觉得冷, 不好的,就是里面的空气有些太干燥了。
昨日夜里,被拓跋勰缠着闹腾时,玉蔻就因为出汗过多, 渴得喝了几回水儿。
后半夜他不闹腾了, 玉蔻终于可以安静地睡下后,到现在,半夜的时间, 加上大半个上午过去,她又被室内的干燥给蒸得口渴了。
在外殿等候着的小月听见玉蔻的哼唧声,从矮几旁起了身后,便匆匆赶了过去“美人醒了”
“给我倒杯茶来。”睁开双眼时,玉蔻吩咐道。
她的嗓子或许是昨儿个夜里用得多了,此时说话时,声音里面竟然有着一股十分明显的沙哑。
走到了玉石帘子前的小月听见玉蔻的吩咐后,脚下的步子一转,返回外殿从前不久才让人换上热茶的紫砂茶壶里面,给玉蔻倒了一盅清茶后,才再次转身往内殿而去。
抬手拂开面前的玉石帘子后,小月往内殿里面走时,边碎碎念叨道“昨儿个夜里下了雨,起了寒,美人是不是昨天夜里受凉了,这才嗓子哑了的,要不要让人去请侍医过来”
话还未说完,往内殿里面走了几步后,小月看见从床上坐了起来的玉蔻的脖子上,那浅浅的痕迹,顿时福至心灵。
她的话音顿时一消。
“殿内这么暖,你说我会受凉么”玉蔻不以为意,“好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快把茶给我端过来,我渴得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是不会受凉,美人昨夜受的,应该是大王的疼宠才对。
小月默默地在心里想道,心里面,自他们从幽州启程后,到抵达代国,大王一路上都不再碰美人,而隐隐有些猜测大王是不是厌倦了美人的担心,这才如烟云般消散。
她脸上浮起笑容,快步走到床边,把茶递给玉蔻时,禀报道“美人,掖庭令陈绮求见,已在殿外等了许久了。”
掖庭,是掌管着宫中宫女及供御用的杂务,兼管宫中的诏狱的地方,历来,由宦官出任掖庭令管理。
不仅如此,掖庭令还可以侍从在皇帝或诸侯王的左右,受皇帝或诸侯王的信赖,权势颇重。
如此能耐之人,小月竟然让人家在殿外等了她许久
到底是谁给了小月勇气,让她敢眼睁睁地看着陈绮在外面等她,而不进来唤醒她的
接过了清茶后,渴了许久的玉蔻听罢小月的话,都没有喝茶的心情了。她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冷着声音缓缓地质问道
“小月,我以前曾跟你说过,让你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你可还记得”
虽然玉蔻的话语气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怒吼,可那平静之下,却隐隐地藏着一股让小月心惊胆战的气息。
她哪里还站得住膝盖一弯,立时便跪了下去“美人,小月冤枉啊”
“不是小月不来唤醒你,实在是大王之前离去时,曾留有吩咐,让奴婢们在你醒来之前,不得靠近内殿。”
“小月不敢不从啊”
说起这个,小月的心里也是觉得苦。
上一次美人突然敲打她时,事情的导火线,就是因为她听了大王的吩咐,不敢早些儿叫醒美人,结果这才多久,竟然又碰上了这种事。
唉,美人啊美人,这可真怪不了她啊,而且忽地想到什么,小月连忙追着补充起来“美人不用担心,那个掖庭令并未因此而生气。”
又是大王。
听到小月给出的这个原因,玉蔻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这么点儿小事,大王还总上心啊
默默地嗔了一句后,玉蔻的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股子甜蜜,不论如何,大王肯为她的一点儿小事上心,便证明,大王的心里,应是有她玉蔻的一些份量儿的。
“这件事我后面会跟大王提,今日便算了,你起来服侍我穿衣吧。”至于那个掖庭令,既然已经让人家等都等了,那她此时再如何地抱怨,也没有用,不如等会儿见到掖庭令后,再根据掖庭令的面色,见招拆招吧。
“喏。”
一会儿后。
缓缓地走入主殿的小厅中央后,陈绮在玉蔻坐着的主位下方,恭敬行礼“掖庭令陈绮拜见美人。”
男人竟然意外地年轻。身着一袭天青色的掖庭令宦官服,胸口的飞鱼团花绣得栩栩如生,约摸着二十出头的模样儿,剑眉星目,面容俊秀,粗一眼看去,有种书生气质。
若是不了解他的人,绝无可能猜到他这样的气质,会是一名太监。
玉蔻瞧见,也愣了一下,须臾后,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人起身后,吩咐宫女
“赐座”
立时便有一位宫女领命退下,片刻后,和人一起从外面抬了一方紫檀木的矮几进来,放在玉蔻左下手的位置上,还有另一个跟着进了殿内的宫女把怀里抱着的柔软蒲团,放在了矮几后面。
都布置好了后,陈绮去了矮几后面的蒲团上坐下。
“身子不大爽利,这才起得晚了,劳掖庭令等候许久,实在抱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陈绮的面色,见他似乎不像生气的样子后,玉蔻心下稍稍轻松了些。
“美人贵体为重,奴婢便是等等,又有何妨”
大王的王宫里面,这么久了就玉蔻这么一位名正言顺的女人,所谓奇货可居,这样的玉蔻,陈绮可不敢得罪。
所以,他才不会因为久等,而有什么怨气,更何况,之前他刚来甘露宫时,赵美人的贴身宫女曾向他解释过,不能去叫醒赵美人,是因为大王离开前,特意留了吩咐大王如此放在心上的女人,他可没胆子跟人家生气。
陈绮既然这么说,甭管它是真是假,这个话题就可以打住了不然,再谈不是想在再地提醒人家,她让人家等了许久么玉蔻机智地转开了话题“不知掖庭令今日前来我的甘露宫,所为何事”
陈绮举起双手,轻轻地在半空中拍了拍,清朗的声音唤道“来人。”
殿外,跟着陈绮而来了甘露宫的诸位宫女们,立时带着她们端着的木盘,太监们则两人一对儿,一起抬着他们之前抬来了甘露宫的木箱子,或是其他的东西,两人一排的,缓慢而有序地进了殿。
“这是”玉蔻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儿,面带惊讶地看着那些个宫女太监们。
她的心里,隐隐地有个猜测。
事实证明,玉蔻心里的猜测,是对的。
陈绮右手平伸,指着那些宫女太监们处解释“这些,是大王让我过来送给美人的封位赏赐。”
“共有
红宝石头面六套,银镀金嵌珠头面六套,翡翠头面六套,纯金头面六套
上好杭绸十匹,素罗纱十匹,云雾绡十匹,软烟罗十匹,青蝉翼十匹,云绫锦十匹
东珠四盒,杏粉珍珠两盒
黄金一千两
屏风十座
五百年的野山参两支
香料字画”点了些念了出来后,陈绮把矮几上摊了开来的一张红底黑字的物品单子合上,举起递向旁边侍立着的宫女,“东西太多,奴婢就不一一念了,美人自己过目吧。”
宫女上前一步,接过陈绮手里的物品单子后,往后转过身,慢慢地踱到玉蔻所坐的矮几旁,跪坐下去后,把那物品单子轻轻地放在了玉蔻面前的矮几上。
果然是赏赐。
玉蔻把落在下方那或人或物,挤挤挨挨占了半个小厅的宫女、太监处的目光收回,垂在身前矮几上躺着的物品单子上。
探出右手后,玉蔻把物品单子轻轻地翻开
珠宝首饰,绸缎布料,室内陈设的花瓶、屏风、矮几等,黄金,野山参,香料,字画,瓷器餐具
应有尽有。
可她以前,明明记得赵媪曾经说起过她年轻时在齐国的王宫里面,伺候齐王的妃嫔时,齐王每每赏赐他后宫妃嫔的东西,都只有些珠宝首饰,绸缎布料,香料之类的几种啊。
深受齐王宠爱的妃嫔得到的赏赐或许种类会多一些,但也绝不会像她现在得到的赏赐一般,面面俱到。
一股甜甜的蜜糖如泉涌一般,自玉蔻的心窝里冒了出来,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开心地吩咐小月“掖庭令带着人往我这里走这一趟辛苦了,小月,给我重重地赏”
另一边的拓跋勰,正在廷尉狱中阴暗的过道上缓缓地行走着。
本该管着王都治安,掌督察军吏之权,辅佐诸侯王的国之重臣,之前拓跋勰的王驾入景阳城时,还威风凛凛地骑着大马行在拓跋勰四乘传的最前头的江铎,此时,正被关押在廷尉狱地下三层,最里面的一间牢房中。
那间牢房与别的牢房不一样,四周均是坚墙厚壁,牢房门,也是由十分厚重的石头制成。
当人进入牢房中后,门一关上,无论里面的人被严刑拷打之下,狼狈得发出多么地撕心裂肺的哀呼,外面的人,也无法听得一丝半毫。
是最适合,用来严刑逼供那些身份特殊,交代出的话,不宜为外人所知的地方了。
拓跋勰抬步刚进了江铎所在的牢房,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味儿。
他定睛看向不远处的江铎。
男人夜里被他的影卫从床上抓了来时,身上穿着的一件月牙白的亵衣,此时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了。
其上,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血块,以及,烙铁烧焦衣服时,生出的黑块儿
缓缓地踱步到了江铎的身前后,拓跋勰冷嗤一声“都这样了还不交代,看样子,你对孤的皇嫂,是真的爱得很深啊”
江铎,是武后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小便有婚约,本来,如果没有陛下的横刀夺爱,武后,应该是要嫁给江铎的。
拓跋勰对面,男人被这一天多的折磨,已是弄得奄奄一息了,此时,头都蔫答答地垂了下来。
“要杀要剐,大王让人直接动手便是,何必如此奚落江铎”尽管全身几乎没有了什么力气,可江铎心中自有一股傲气,让他无法就此认下拓跋勰对他的感情的嘲讽,他强撑着开口回道。
明明他已是乱发蓬面,形状似鬼,声音微得近乎于无,可,他说出的话中,那种视死亡为吃饭喝水般的平淡事儿,毫不害怕的大气,让听者的心里,有的人越发愤怒,有的人若有所思。
越发愤怒的人,是跟着拓跋勰一起过来的赵城。
素来沉稳的赵城,头一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不顾拓跋勰在侧,猛地冲上前去,一把qia住江铎的脖子后,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吼他“你差点儿害死大王,还很得意”
“你知不知道大王一身,关系着代地数城”
“怎么着,代地成千上万的黔首们的生命,都不及你对武后那狗屁的爱情重”
“你还是个人吗”
他想害死大王
怎么可能
如果他未曾来代地做这一趟中尉,未曾与拓跋勰有着数年的君臣之谊,武后让他杀代王,他拼死也会去完成。
可在代地这么些年,在代王的身边追随这么久,在无数次与匈奴的战争的战火洗礼下,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爱恨缠绵的江铎。
有国才有家啊
若无代王镇守北疆,匈奴人不消几年,便可长成气候,到时候匈奴人的铁蹄南下,大汉的万里江山,俱都要哀嚎遍野了。
他还没有如此狠得下心。
可这些,江铎无法言之于口,他的身份敏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自己也不想说。
代王与武后,与他而言,一个是义,一个是情,都不好辜负。
难以取舍。
于是,江铎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紧,只攥得拳头中的五根指头都有些发疼了,他也没有为自己反驳一个字。
他对面,拓跋勰却敏感地察觉,江铎的眼底,红了些。
原本过来,准备以死亡威逼江铎交代的拓跋勰,瞬间改了主意“行了赵城,事情还未查明,那些刺客不一定就和江铎有关系,你放开他。”
其实不是没有查明。那些黑衣人刺客,武后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的身份,在那些人的衣着、武器等方面,都特意注意用了北方随便一个地儿就能买到的,可启用南方人这一点上,却恰恰好,暴露了她自己。
犹记得,陛下当初准备开始修陵时,征用民夫十万人,一半南方人,一半北方人。
建陵,魏国濮阳。
那日刺杀自己的人,可能就是为陛下修陵的民夫这一点,因为派去了魏国的探子还未传消息回来,所以拓跋勰暂时只是猜测,但,他直觉,自己的猜测,十有是真的。
这个可能,前日回王宫后,拓跋勰便派了探子出去查验,而负责接收探子将来传回来的消息的赵城,拓跋勰也告诉过。
所以之前在鹿谷山,还能忍着不把矛头指向江铎的赵城,刚刚才会忍不住对江铎动手。
此时拓跋勰发话,虽然赵城觉得,就是将来事情查明了,也与他们现在的猜测差不离,肯定与武后,与江铎有关,但大王的命令不能不听,赵城只得放开了江铎。
“代国不能没有中尉,但也不需要再来一个新的中尉,赵城,让人把他送回中尉府,十二个时辰随时监视。”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后,拓跋勰往后转过身,往牢房门口迈步过去时,立时便有一位侍卫帮他把牢房门打了开来。
拓跋勰迈步而出,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9251052灌溉的营养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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