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说:千岁欢 作者:大茶娓娓
    直到长宁公主的车驾消失在眼前,章郢都动没动。

    他垂袖而立, 身形僵硬地宛若个雕塑, 脑海还在回荡着方才青钰咬牙切齿的密语。

    她说他下流无耻

    他干了什么,怎么就下流了怎么就无耻了表面上是正人君子, 内里难道不是

    若是在往常, 面对旁人如此莫名其妙地嘲讽, 章郢必不会在意这等言论, 或许还会不客气地回敬几句, 可今日,面对自己心尖上的人儿不算友好的眼神, 章郢当真是心底五味杂陈。

    “大人大人”

    身后的人低声唤他,唤了许多声,章郢才倏然回神, 转身跨进了府宅邸。

    府的下人此刻都松了口气, 见章郢折返回来,忙牵了马匹出来,章郢翻身上马, 反手扬鞭,身下马儿嘶鸣声, 已疾奔下山。

    章郢回府之后, 便揭下了人皮面具, 快步去往前厅。喆可以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但平西王世子性子冷淡, 御下严苛,绝非好相与之人。他站在庭院之,沉声下令,“把宗临绑来,我有话要问。”世子脸色并不温和,两侧侍从揣摩着世子的心情,便拿了粗麻绳来,将鬼鬼祟祟躲起来的宗临五花大绑,扔到了章郢跟前。

    宗临上次见世子发怒,还是在三年前,隐瞒身份的世子面对切无能为力,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可今时今日,宗临再次从章郢的脸上看出了阴鸷晦暗的神色,宗临吓得心肝儿直颤,在世子爷开口之前便求饶道;“属下知罪是属下开始没看清公主的脸,白白害世子错过夫人如此之久,还险些酿成大错”

    章郢长身玉立,居高临下,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不言不语。

    宗临在地上扭了扭,活像只巨大的肉虫子,翻滚了下两下,直到自己可以坐直了,才把扑倒在世子跟前,哭喊道“世子,夫人至今未曾见过属下的脸,属下当初与夫人同玩耍,感情那般好,您若、若将我打得半死不活,夫人见了定会难过,您难道还想见到夫人如此伤心”

    他不说此话还好,越是拿她做借口,章郢望着他的眼神越是冰凉透骨。

    他低头看了他许久,才淡淡道“你以为,她还会伤心么”

    她不会的。

    阿钰曾是个善良的姑娘,瞧见人受伤便会心疼,见人难过,她也会跟着难过,如此的善良毫不做作,不带丝伪装。在她眼里,这世上没有好人与坏人,能人与庸人,只是每个人天性不,秉性不同,他曾笑她“相比于你,那些读圣贤书之人,怎敢妄称自己为儒生”

    那时的阿钰会傻乎乎地以为他在夸她,兀自高兴许久,直到咂摸出不样的味道来,才知晓他这是在说反语,实则是在暗讽她头脑简单,还带着股莫名的酸意。她便跑过去抱住少年的腰,讨好道“那那我只对夫君好,只心疼夫君人,若我见了需要帮助之人,我便让府的下人去帮助他们,而我,只关心我的夫君吃饱穿暖与否,如何”

    她曾是如此温暖,每个举动都让他深深眷恋,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阿钰,如今性情大变,浑身上下没有丝暖意。

    宗临愣了愣,也耷拉下脑袋,沉默不语。章郢又说“那夜,你究竟做了什么”

    事到如今,宗临也不好再瞒,只好将来龙去脉,交代。得知自己在不知情为人背锅的章郢开始沉默,垂在两侧的手青筋浮起,隔了许久,他抬脚狠狠将面前的宗临踹翻了过去,泄愤般,却头次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回了书房。

    宗临疼得龇牙咧嘴,闭上眼,却迟迟没有等到第二脚,他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世子离去的背影。

    宗临也开始后悔了。

    章郢将自己关在书房,这关便是许多日,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心底飞快闪过,他运筹帷幄,他与人周旋,他九死生,他得到了,又失去了失去青钰,于他更像是摆脱了某种束缚,于是他再无弱点,成长了最强大的自己,虽下属在刻不停地寻找着阿钰,可他心里知道找不到的。

    平西王世子尚未婚配,外人看来是如此。

    君延的身份见不得光,那失忆的孤女青钰也见不得光,有时候,摆脱种身份,当真是告别了种过去了。章郢心里清楚,周围的人也清楚,宗临亦是清楚,可没有人戳破因为他章郢,不单单做自己,他还是藩王世子,是族的希望,他的身边,还有无数个追随者,每个人不许他在乎儿女情长。

    章郢不知坐了多久,久到双目的光渐渐沉浸下来,他打开钿匣,解开画轴上的绶带,细细展开这副已经完成的画,凝望着画上柔婉的女子。

    美人凝望着他,无限温婉,无限端丽,笑容堪比春光灿烂。

    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攥紧拳头,心潮起伏。

    外面鸟鸣惊心,像是回到了曾经。

    回到曾经

    青钰回府后支持不住,行至庭便晕了过去,意识沉浮在片永久的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终于透出了丝光亮,青钰耳边渐渐有了声音。

    是花香鸟语,是风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人在笑闹。

    她睁开眼来。

    入目春暖花开,暖风拂面,树梢头鸟鸣啾啾,万叶千声。

    青钰环顾周,发现这是昔日她和阿延在南乡县的家。

    这处宅子,坐落在阿延精心挑选的上佳地段,依山傍水,冬暖夏凉,园种了株高大的攀枝花,花枝伸展,满树鲜红,微风吹过,那花瓣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装点了她满头青丝。

    书房小苑外,还有池鱼塘,夏日碧波粼粼,她喜欢坐在池子边喂鲤鱼。

    她的住所名叫“落霞苑”,她那时黏着阿延,不肯夫妻分房,便屡屡钻进他的被子里,久而久之,原本属于自己的小院逐渐荒废,反被她当作养花种草的场所。

    青钰慢慢地在这里穿行。

    南乡县昔日的小宅院,早在数年前的某日化为了灰烬,昔日温纯眷恋的家,成了片断壁残垣,过去的痕迹无处可寻,年岁太久,青钰不知为何自己又来到了这里,凭着模糊的记忆四处搜寻,也找不到昔日的半分影子。

    那些浓烈的爱,那些锥心的恨,早就不知所踪。

    青钰本以为自己强大到没有感情,可站在此处,始知自己仍旧深深怀念。

    不远处发出声轻响,青钰转过身,眯眼瞧去,却看见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婷婷袅袅十三余,正坐在树梢头晒太阳,身浅黄衣裙,长发散落在肩头,衬得双臂雪白,腰肢纤柔。

    此情此景,宛若相识。

    当那身紫袍的少年推门出来时,那小姑娘便开心地抱着树的枝干,慢慢从树上滑了下来,少年见了她便是眉头皱,颇有几分嫌弃,她却好似瞧不见,非要笑着凑到他跟前去,兴高采烈道“恩人你终于出来啦”

    青钰终于想起,这是六年前的日。

    十三岁的她,和十七岁的少年君延。

    那时,他还未喜欢她,她却已深深地喜欢上他。

    那时,少年君延冰冷高傲,锋芒毕露,小姑娘青钰单纯可爱,傻得不行。

    她不了解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却唯独认识他,知晓这是她的恩人,于是她日日出现在他的跟前,希望这少年郎能瞧她瞧,将她放在眼里。

    可少年生性冷淡,不喜吵闹之人,此刻垂袖静立在书房门口,只淡淡将她扫了眼,薄唇冷抿,“还不让开”

    小姑娘悻悻地让开些许,又不甘心地跟在他后头。

    少年每走步,她便走步,亦步亦趋。他偶尔会回头,发觉她这般死缠烂打,便面露厌恶,叫人驱赶,于是她又爬在他的墙头,用风筝吸引他的注意力,又讨好他身边的侍卫,惹得他身边所有人都喜欢极了她。

    他去喝茶读书,她便在屋外晒着太阳等他,他去抚琴习武,她便站在远处,踮着脚尖仰望着他流畅的身形,傻得让少年身边的侍女都嘲笑她,她却傻乎乎地继续死缠烂打。那时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傻,只知瞧了这少年便开心,瞧不到便无聊郁闷,就连少年自己,都忍不住问她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我不喜欢人跟着。”

    她想了想,认真道“我就想看着你呀,我不打扰你的。”

    少年冷笑“我让你看着便觉心烦闷。”

    小姑娘不甘心,又局促道“那我若偷偷地瞧你,不让你发觉,你可会烦恼呢”

    少年“”

    边的侍女笑了,年迈的管家也笑了,就连瞧着过去自己的青钰,也忍不住笑了。

    原来,她曾经是这样痴傻,甚至不知自己喜欢得有多鲁莽,可这样真诚地喜欢,当真是她这辈子最热忱地时候。

    她看着自己仰着张如花笑脸朝少年笑,少年偶尔也会对她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来,可更多时候,他也有被她逗笑,他笑起来甚为好看,后来的青钰总是同他说夫君呀,你多笑笑好不好我家夫君笑起来最最好看了,你不笑时,总是副冷冰冰的模样。

    少年便只同她笑,只要她有不开心了,或是闯了祸被他斥责,他总会笑上笑,给她点甜头尝尝,在她得意忘形之时,又伸手敲她脑门儿,无奈道“你几时能长大呢总是这般不叫人省心。”

    几时能长大呢

    青钰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瞧不见她,她看着人来人往,春去冬来,年年岁岁转瞬即逝,少年的身姿渐渐抽条,他成了清雅无双的贵公子,正直果敢,受人尊敬;而小姑娘还是如既往地莽撞单纯,终究只是在家破人亡之后,才学会什么叫长大。

    好像是做了场梦,青钰看到最后,已是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睁开眼时,枕头已湿,触手冰凉。

    她竟哭了。

    青钰躺着没动,任凭鬓边湿发渐渐风干,眼睛痛得发胀,她呆呆地望着屋顶,既是遗憾,又是庆幸,遗憾的是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啦,所幸的却是那梦在最幸福的地方戛然而止,可怕的事情不用经历第二遍。

    她忽然低低抽泣了声。

    屏风外的雪黛正要进来换掉冷茶,忽然听见这声压抑的哭泣声,手下不稳,那白瓷青花的茶盏落在地上,顷刻成了无数碎片。雪黛却顾不得收拾,慌张地跑了进来,瞧见蜷缩成团的青钰,便是呼吸滞。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看见公主哭过。

    雪黛担忧地抓住青钰的手,拿帕子细细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公主这是觉梦见了什么伤心事,怎的就哭得这般凄惨这么多年,奴婢也未曾见你如此伤心过,有什么事儿莫要憋在心里,仔细别憋坏了。”

    青钰侧卧在床上,紧紧地闭了闭眼。

    她这副样子,确实从未向下人表露过,做主子的需要立威,更何况是插手朝政的长宁公主,这三年来,受过再多的委屈,她都不曾哭过。

    可今日,怎的偏就,忍不住了呢

    青钰这几日劳累太过,压力甚大,也容易胡思乱想,走了死胡同。她身子本就娇弱,如此哭,时竟收不住,直哭得身子打抖,气喘不匀,雪黛好阵轻拍她背,又是喂水又是哄的,才又让她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雪黛好不容易哄着公主再次睡了过去,可公主醒来时那失控模样,却像乌云般沉沉积压在心头。她起身小心收拾了瓷器残渣,心不在焉地出了卧房,刚拐角,却瞧见迎面走来的宋祁,吓得手头抖,险些被碎瓷划伤了手。

    宋祁行色匆匆,满面戾色,见是长宁身边婢女,便直接问道“公主可醒了”

    雪黛缓慢地摇了摇头,下意识瞒着他道“公主这几日太过劳累,直未醒。”

    宋祁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不动声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雪黛心底突得跳,连忙撒谎道“方才奴婢本想将冷茶倒了,不小心摔碎了,不曾想公主睡得沉,这样也未醒,倒是将奴婢吓了跳。”她抬眼悄悄观察宋祁脸色,试探道“宋大人可是要找公主有事等公主醒了,奴婢再可为大人通传。”

    宋祁眸色微闪,却是不急,忽然笑了笑,低声道“那便让公主好生歇息,事情再多,都不及公主玉体万分之。”他抬脚往前走了步,忽然微微俯身,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记得,雪黛姑娘,是自小就伺候在公主身边的吧”

    雪黛微微后退步,不自然道“是,奴婢七岁被先皇后赐给公主,便直陪着公主。”

    只是后来,那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忽然有日不爱笑了,她开始变得死气沉沉,不吃不喝,直到雪黛陪她去山上礼佛,个疏忽,便再也找不到她了。

    三年后回来的公主,已成了另幅冰冷的模样。

    宋祁微微笑,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在下今日有些事情,想要请教雪黛姑娘。”

    雪黛抬头看着他,不卑不亢道“大人有什么事儿,直说便好。”

    宋祁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眼,慢慢问道“公主的病,是几时大好的”

    雪黛瞳孔缩,连忙抬起手指嘘了声,小声道“大人慎言”

    知晓三年前那桩事儿的,包括随身侍女在内,至今也不超过十人。

    长宁公主刚刚回长安的那会儿,曾发疯过段时间。

    她见人便想杀,疯疯癫癫,歇斯里底,还放肆地与当今陛下作对,是以,硬生生被囚在护国寺整整两月,才恢复正常。

    世人皆知,长宁公主在外“养病”三年,正月十二在南乡县杀高平,四月十七才回朝。

    那么间这两个月,她在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是女追男,可爱小姑娘青钰死缠烂打锋芒毕露少年郎,越挫越勇,没过多久,就给她追到手了。

    男追女比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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