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凌的目光只在那匹被活生生累死的马身上停了一瞬, 便移往巍巍站立的朱晏亭。
那双黝黑眼眸居高而下视来, 暗沉目光可以轻而易举将人呼吸攫住。
朱晏亭急促呼吸着, 站在原地, 仰着脸,与他一动不动的对视。
闪电又鞭子一样疯狂的抽打地面, 闪过了几道,年轻君王的面容也在雪白与暗沉的光影之间晦暗。
吹来的风,似乎也四面八方, 瞬息万变。
草场上骤然生变, 二人对峙,没有人敢上前来。
滚雷之声,喑哑擦过天际。
朱晏亭面上带着疲惫的苍白,浑身为汗所湿, 似方从水里被捞起来,双眸却亮的出奇。
齐凌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狠狠攥紧绳辔,胯下枣红天马焦躁踱蹄喷气,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他拿着马鞭指着朱晏亭,鞭稍上下了数次, 启唇数度, 仍未出声。
“陛下。”朱晏亭唤他两声,没有听到回答,喉咙一紧,轻轻尝试又唤:“阿弟?”
齐凌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出一个鞭风, 掸在了空中,他声音因愤怒而微颤,厉声道:“朱晏亭,你给我过来。”
“陛下?”
朱晏亭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外放的盛怒神情,一时怔了,僵立原地没有动作。
齐凌冷着脸催马向前,天马狠狠打了一个响鼻,似要指撞上去,却又停在朱晏亭身前三尺之距。
他拨转马头,码绕过她身侧,又攥手回缰,马长嘶一声。
齐凌超出预料的愤怒让朱晏亭手足无措,高如山岳的彪壮马匹在身侧游走的感觉不好受,那根他拿在手里的马鞭更像是随时都会抽落在自己头上。
一夜身心交瘁,加上摔下马的微微擦伤,让她浑身微微颤抖,她狠狠抓紧自己半湿衣袖,目光紧紧跟随着走马擦身的年轻君王。
他忽然驻马倾下上身,宽阔手掌,握住了她为蜷湿碎发盘踞的脖颈。
她为汗水洗净铅华的脸庞仿佛一只手就能掌握。
朱晏亭只觉脖上一热,呼吸骤紧,猛的伸出手掰住他的手腕,却发现那只手沉得像山岳一样绝难撼动。
再说,她已浑身筋疲力尽。
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轻轻喘息着,膝弯微颤仍挺直的站在原地。
那只手似乎想扼死她,然而却没有多么凶狠的力道,含掌握的意味,抚摸她的颈项,掌住了冰凉后颈:“朕扼死你,岂不比你坠下马来摔死来得痛快?”
“你是皇后,就为了这等,畜生——甘冒性命之危?”
闪电掠过,照亮那匹殒命的马。
朱晏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喘息着,用力得苍白锁骨也于闪电中浮凸:“妾也无一刻敢忘自己是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可昨夜,当着宗室、使节、诸臣、奴婢,区区一个御嫔就能当面就敢指责妾身。那时候,谁记得妾是皇后?
“昆明观下、五百驽马招摇而过,满堂文武‘指鹿为马’,蒙蔽圣听,又有谁顾及陛下的圣威?
她嘴唇颤抖着,眼睛通红
“陛下咽得下这口气,妾咽不下!妾甘冒性命之危,也定要为他们振纲常、正视听。”
干脆有力的话,掷地有声。
闪电掠过她的脸庞,布满汗水,湿漉漉的,眼角也因愤怒而绯红。
齐凌忽然就想起了她昨晚盛装出宴的形貌,脂粉蔽体,遍体如玉,凤目熠熠,威加谢氏。
此刻她浑身湿淋淋,发髻蓬乱,眼角发红,执拗的说:“陛下咽得下这口气,妾咽不下。”
这句话唤醒了记忆中的一隅。
那是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他看见自己的姑母、披甲戴胄的章华长公主,着戎装、携令箭,立于朝堂,对先皇与诸臣说。
“祸乱朝纲的叛贼,我请为皇兄诛杀之。”
那时坚毅的侧影和朱晏亭苍白面庞忽然重叠了一下。
她的性情和她的母亲极为相似。
……
齐凌浑身僵硬,怔怔看着她,目中风云如涌,刹那千变。
他虽然不想承认,然而却无可避免的被这句话取悦了,他自登极起,手握权柄,如怀揣重宝,四周的人都为此而聚,他亦乐于籍此操控人心的感觉,没有人够得格配得上站在他身边喜他所喜、怒他所怒。
他知道朱晏亭也是为了这个重宝来的,所以应当臣服于他,听从他的安排。即便他们结发同枕,喝了合卺酒,是他的皇后,也不能例外。
然而但到了这一刻,他才微微体味到,拥有“妻子”的感觉。
……
密云沉沉,雨还在蕴,风越发疾切了。
天色忽明、忽暗。
齐凌虽然还扼着她的脖颈,他现在却一点也不想扼杀她了。
然而被她肆无忌惮挑起的激烈愤怒还像火烧一样在胸口,并未得到消解,汹涌奔腾于血脉中,急于寻找一个去处。
他眸色深沉,扣着她的后脑,忽然从马上俯身沉下腰,偏着头,覆住了朱晏亭微微颤抖的冰凉嘴唇。
她先是怔了一下,喉咙像进了冰凉的风,面庞俱僵,继而在这个近乎惩罚的吻中浑身战栗起来。
天马较寻常马匹强壮高大,纵然朱晏亭身形高挑,亦不得不垫起足,方能抬起胳膊绕过他为汗水所湿的后颈。
含着血腥的疼痛从唇间传来。她环着齐凌修长的颈项,草场上冷风吹得遍体生凉,面上到胸口滚热发烫,胸口跳的很快。她仰着脖颈,将柔软送上去,生涩却热烈的回应。
唇舌由轻轻碰撞到一起,温暖互相濡热,到变幻角度左右辗转,细细密密的情热之间又带着撕咬的快意。
他手掌宽厚滚烫,下颌坚硬利落,轻而易举掌握了极目所见的一切。
朱晏亭只觉得扼在后颈的手忽然轻了,像是抚摸一样放在那里,她看见近在咫尺的,齐凌半阖眼眸,坚冰一样的黑眸渐渐消解,像有春风吹过,一缕汩汩清水从坚冰裂开的缝隙里缓缓浸出来。
她似被吻得舒服了,迷离半睁的凤目之中,绵延出微微笑意。
鸾刀举着狐裘氅候在高台下,远远的看见“天马”像火焰一样的鬃毛飘荡在疾风里,蹄子踏着软草,不疾不徐,缓步而归。
几个小黄门去拉暴毙在地的青骓,皇帝和皇后共骑一匹。
皇帝只着中衣,他身上干爽的玄底锦袍披在朱晏亭的肩头,手绕过她的腰侧,执着缰绳。
鸾刀依依张望,见如此情状,才放下心来。
她扶着朱晏亭下马,将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握住她凉的可怕的手,便听皇帝道:“送皇后回未央宫。”
一行人簇拥着皇后先走了。
曹舒等留在原地听命。
“送皇后回未央宫”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其后可以是褫夺印册、严厉申斥,也可能是幽禁被废。
曹舒直觉皇帝还有吩咐。
他纳闷的绷紧了心弦,毕竟昨夜今早,皇后连连忤逆,在他看来已然触碰到了皇帝逆鳞。今上向来非宽仁之主,驭下酷烈有余,绝少松纵。
朱晏亭身份再高贵、之前再得宠爱,就这般硬碰硬的撞上去,就算不立即失宠被废,也必定元气大伤。
曹舒怀此想,支起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存活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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