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翅木小圆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六菜一汤,切得细细的文思豆腐、油焖春笋、蜜汁火腿、晶莹剔透颗颗饱满的龙井虾仁、栗子冬菇、桂花糖藕、旁边放着一大海碗的西湖牛肉羹。
木莲已经不动声色地看了贾敏好几眼,一桌子的菜被吃了七七八八。在此之前,已经用过了一块芙蓉糕、核桃酥和牛乳玫瑰卷子。她每夹一块菜,便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着,并不是风卷云残地狼吞虎咽一通,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好像在做一件悠闲惬意的事,一如她平时习字作画。
前些日子,自家姑娘大病过一场。说是大病,其实也就是染了一般风寒,主要是身子骨太弱,又虚不受补,直至高热不退,鬼门关上走了一圈,连告老还乡的御医都给请来了,好容易才捡回了条小命。
姑娘的身子骨弱,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旁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说什么都爱吃,但至少都养得白白嫩嫩、珠圆玉润的。等到了十二三岁豆蔻年华,才会稍稍控制些进食,身量也抽条长高,显露出尖下巴壳儿、舒展开眉眼轮廓来。可自家的姑娘打小便钟爱诗词书画,羡慕魏晋人物的做派,以瘦为美,不但衣着偏好素净、就连吃食也一律尊崇清淡细致,说什么食物的气味闻多了吃多了,就会沾染上人间烟火气。
要不怎么说叫弱不禁风呢去年,也不知是那天风大还是姑娘本身就营养不良,好端端地站在池边看鱼,噗通一下就栽水里去了。待捞上来,虽无性命之虞,却也落下了病根,风稍微大一大地一吹,就咳嗽发热。就为这个,太太还赖上了自己的长子,只因姑娘落水的时候,大爷就站在旁边,没能及时地一把捞住小妹。
从此大爷在太太的心中,形象更加一落千丈,简直坐实了笨蛋二字。
前些日子,姑娘挨了老太太一番敲打。小姑娘家面皮儿薄,再加上平日里深受老爷夫人宠爱,心气未免高些。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便独自一人甩开丫头去了长廊对月吹风流泪。本就身子弱,之前落水又留了病根,晚风大又冷,发了个烧,就了不得了。
一想到这个事,木莲就在心中倒吸了口凉气。四姑娘是老爷夫人的眼珠子,若是此番真的一病不起,自己和菖蒲等几个贴身丫头那晚没有跟着姑娘,叫姑娘受了风寒,恐怕到时候免不得要挨一顿板子再被卖出去。
幸而如今醒了过来。太太见她们几个在病床前侍疾尽心,哭得比贾家人都真切,平时也都是忠心耿耿地跟着姑娘伺候,便也没有再提要发落她们的话。
尽管如此,木莲还是愈发小心翼翼地伺候起姑娘来。不知怎的,总觉得姑娘自从醒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些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倒不是容貌仪态有所变化,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气息,就好像是仙女到了凡间一般,多了一分人间烟火味儿。
可不是人间烟火味么姑娘醒来这几日,尽让上吃的了。吃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要吃的。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原本羸弱的面庞都显得红润起来。
这样的姑娘,木莲她们自然是更乐意见到的。不为别的,就姑娘原先那个身子骨,一年到头不病上个几回都不寻常。若再来几次前几天那样架势,自己倒先要被吓死了。
老人家们都说,人生一场大病之后,都会多少变些性情。听说是因为去了鬼门关走了一遭,看到了凄凉情形,醒来便倍加珍惜活着的日子。是以残暴的人会变平和、寡言的人会变多言、夫妻不和睦的还有醒来后变和睦的。
这些话,木莲自然是不全然信的。不过只要姑娘好好的,自己也就乐得见到。
她当然不知道,自家姑娘的身子里,的的确确换了个魂儿。
这魂儿原本的名字叫吴悠,生存在另一个异时空里。在本该恋爱、结婚、享受美好生活的年华里,过劳猝死。
兴许是老天看她可怜,残存的意识没有立即消失,而是游荡在了错乱的时空里。也不知是频率的相同,还是能量的交换,她得以进入某段时空中将死之人的身体,重新替代她们活着。不管怎么样,已经死过一回的吴悠,格外珍惜能重新来活的人生。既然能重来,那就立志做一枚咸鸭蛋富得流油、闲到不行,坚决不再过劳死
她投的身子是位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姓贾,单名一个敏字。祖父荣国公贾源,先前跟着打天下,开国时立下赫赫军功,得了世袭的爵位。和先帝的关系,那叫一个老铁。贾敏的父亲是荣国公嫡长子,自小在宫中长大,做过当今圣上的伴读,后又做了带刀侍卫。长到十几岁时,全家迁去了金陵,得了江南织造的肥差。
自此阖府便在金陵扎下根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不出几年的功夫,便成了金陵的大族。这位贾四姑娘母亲便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
有这样的父母亲,自己又在家中排行老幺,生得容貌清丽、秀雅聪慧。这样的日子,吴悠前生羡慕都羡慕不来。
拿到剧本,吴悠逐渐琢磨出了味儿这是名著红楼梦中的情节。说是其中情节,其实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红楼梦前传吧。那书中的主角贾宝玉、林黛玉正是自己的侄儿、女儿。自己生活的前半段,作者是一笔带过,几乎没什么着墨的。
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将来嫁了个夫君叫林海。也不知是身子不好还是怎么的,本就子女不多,老大岁数得个儿子养到三岁还夭折了。到头来就林黛玉一个女儿活下来还没活多长寿。自己去得早,夫君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留下女儿一人孤苦伶仃,寄居外祖家。一方面遗传了“自己”多愁善感的性情,一方面没个人依傍、做主,能不叭叭掉眼泪么贾敏若是知道,一定心疼极了。
吴悠叹了口气,如果是她,有这么好的顶级配置,绝不舍得浪费一点。得先把自己喂瓷实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得活得久,才能享乐得久。到时候,她就揣着沉甸甸的嫁妆,拉着探花郎夫君,搂着闺女,过悠闲舒心的日子去。
木莲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可吃好了”以前她也常会问这句话,只因先前四姑娘对吃食十分挑剔,不精致、不清淡的几乎不用,有的菜用了之后也会很不满意,免不得要对着菜冷嘲热讽一通。她也只能揣摩着姑娘的意思,吩咐小厨房往后这道菜不要再上了。最近这几日,她问这句话也问得多,因为有一次,她见姑娘停下了筷子,饭也用了不少,便要吩咐小丫头子把饭撤下去,哪知姑娘却急了,说她还没吃饱呢,现在是歇会儿,歇会儿再吃。
主子便是奴才的天,哪管人家性情怎么变要她说,还觉得病好之后的姑娘,比原先好伺候多了呢。
贾敏用帕子擦了擦嘴,笑道“ 不错,撤下去吧。”一旁忙有小丫鬟端了漱口的茶来,又有一个丫鬟捧了痰盂,另外几人则端了碗碟出去。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混乱,也没有人七嘴八舌说话,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的。贾敏粗略看了看,除去一些实在记不得脸的,这屋里光常露脸伺候她的丫鬟,就有八个。两个二等丫头,四个三等丫头,还有两个一团稚气的小丫头打打下手,院子里一些粗使的就更多了。
她不禁感慨,旧时的地主阶级小姐生活真是奢侈啊,而且还是大地主阶级。
撤去了饭食后,按照以往习惯,木莲以为姑娘要去桌案作画习字了。哪知她却是懒洋洋地让拆了头发,往躺椅上小憩一会儿。
贾敏本想将躺椅搬到庑廊底下晒太阳,木莲和菖蒲等几个丫鬟却拼了命地阻拦着,理由是外头风大。
贾敏抬眼看了看窗外,暖阳映照在院子里几株兰花上,在白墙投下窈窕的影子,兰叶纹丝不动,可见连个风丝都没有。哪里来的风大贾敏见那几个丫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她执意要出去,木莲只得使了个眼色,当下几个丫头便开始翻箱倒柜,拿大厚披风、大裘毯子来。她登时哭笑不得,这是拿她当肺痨病人防范哪
兴许这原主的身子骨的确太弱,连风都见不得。又或是前些日子因为风寒差点没了小命的事,着实叫那几个丫头害怕了。也不难理解。
于是贾敏倒也没有多为难,索性听从了木莲的建议,老老实实在屋里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木莲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躺下,便有小丫头给她轻轻捶腿,另有一个在这头给她轻轻地揉起了头上的穴位,手法轻柔娴熟。木莲点了安神的香,不一会儿贾敏便舒舒服服地入了梦乡。
醒来,窗外日已迟迟,听木莲说,在她熟睡时,娘亲史氏来看过她一回。见她熟睡,不忍打扰,先是心疼地抹了抹泪,接着便带着心满意足又放心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吴悠望着榻边烟香冉冉的银香炉,怔怔地出神。自己的父亲去得早,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母亲还在时,她生病,母亲也是这般无微不至地关怀。没想到自己也走得这样早,还那般狼狈。若叫那个世界的父亲母亲在天有灵知道自己是过劳猝死的,该有多伤心
这具身子的主人,也是早早走在了娘亲的前头,那时候的史氏也是很伤心的吧。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自己替贾敏活了一回,定当好好珍惜身子,不负韶华、不负亲人。
想到这里,“贾敏”淡淡地对木莲道“把那香灭了吧,往后我睡觉时,不必再点着了。”这屋子本就因为怕进风,而里里外外都关严实了,跟个暖房一般。再点个安神香,空气一点都不流通,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
木莲却是有些诧异。自家姑娘心思细,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有点了安神香,才容易入睡。怎么现下反倒不要点香了不过既然姑娘吩咐了,她也就没有多问,只照做便是。
贾敏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素淡了,衣着对人的心情也是有影响的。她想起前日自己还刚从病中醒来,迷迷糊糊的,屋里来过三个小姑娘,好像是自己什么庶姐。一个个莺黄绯红的,很是娇艳,珠圆玉润的脸庞瞧着挺喜庆。
她好奇地翻开了四姑娘的衣橱,顿时哭笑不得,衣裳倒是很多,摸上去料子也很好,可在她眼里,这么多件衣裳都约等于一两件,因为都是一个色系。看来这贾四姑娘,的确爱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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