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屋里, 果然凉快多了。要说这常家其实也不大, 两进两出的院子,一处是给常老丈和常老夫人住的;一处是常大郎和常傅氏住。
常娘子却拉着傅恒同自己坐在上座,吴悠只得拣了一张挨着傅恒近的椅子坐下来。
“石榴,上茶”
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圆脸丫鬟端着茶走了上来。
常娘子笑道“这可是正宗的西湖龙井, 明前茶,在家里都喝不到吧快尝尝。”
吴悠一头黑线,咱家不就是浙江人么离那杭州也不算远啊
多年未见, 姐弟俩之间也有些生分。这个姐姐,似乎离傅恒记忆中温柔可亲的长姐相去甚远。接过茶,傅恒无意中瞥了眼上茶的丫鬟, 看了几秒后惊讶出声,“这不是姐姐从傅家带过来的月儿姐么”
听见被称呼旧名,石榴的眼圈红了, 转而笑道“亏得九郎还记得婢子。”
虽说今生不算大户人家, 可好歹前世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吴悠不会不知道, 一般来说按照大姑姐这个年纪, 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也都出嫁了,成了管事媳妇子。哪有还依旧跟在身边奉茶伺候的多半会换几个新的,年纪轻的。难不成是常家人手不够
再看看坐了这么会儿了,也不见姐夫和常老丈一家过来。
吴悠的心思和傅恒想得差不多,傅恒直截了当地问道“姐夫人呢”
常娘子面露尴尬,“你姐夫他今日不在, 出去了。”转而对石榴吩咐,“去叫冬郎他们过来,就说老家的舅舅来了。”
“长姐,这便是我娘子阿悠。”
吴悠起身,给常娘子见礼,“见过长姐,总听官人提起您,说您是几个兄姐里最疼他的。”
这话说得常娘子心里倒是舒坦,登时眉开眼笑,眼角隐隐还有泪光,“九郎是我几个弟弟中最乖的,如今来看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你啊,终身大事,怎么这回爹就匆匆定下了以前娘不是挺中意葛员外家的五娘这不比找个商户家的好”
嚯当着客人面儿就这么说,吴悠在心里默默地给这位大姑姐竖起大拇指。
傅恒又是尴尬又是气恼,“长姐,阿悠是咱们爹娘都很满意、相中的媳妇,我也很中意,岳父一家在绍兴可是数得上的富庶呢”
哪知常娘子正色道“九郎,读书人,也是要做官的人了,可莫要把富不富、钱不钱的挂在嘴边咱们书香门第的孩子,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切莫沾染上铜臭味。”
傅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几乎要起身直接走人。吴悠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时屋外忽然一阵喧闹,“我不去我不去”
“冬郎听话,是舅舅、舅妈来了,回头给你糖吃”说话的人似是刚刚出去的石榴。
“媪说,他们是乡下来的南蛮子,我不吃他们的东西”
这番话说的,不仅仅是打了傅恒的脸,同样也是打了常娘子的脸面。要知道,自己也是从儿子口中的“乡下南蛮之地”来的。
石榴左拖又拽,连哄带骗,奈何冬郎一直在门口就是不肯进来。常娘子又气又羞,亲自走上前去,就要教训儿子。
“谁教给你的这些话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是祖母说的”冬郎抬出了杀手锏,果然,常娘子听到婆婆的名号,脸色稍稍变了变。
身后的傅恒和吴悠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来的真不是时候,此地不宜久留了。而在傅恒的眼中,则多了一分复杂的意味曾经温柔如水的长姐,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并不觉得长姐口中引以为傲的京城,把她养得更好,也不觉得外甥口中的南蛮之地,把他们养得面黄肌瘦。比起一方山水,更养人的是一家之风。
平日里就被婆婆压着,好容易今日盼来了娘家人,还是初次同弟媳见面,没想到竟然被儿子折了脸面。常娘子气急败坏,就要教训冬郎。哪知冬郎也不知是不是被惯坏了,见娘亲要来教训自己,干脆死死从石榴手中挣脱,开始嚎啕大哭。
本来宅子就不大,常娘子这屋和后面老夫人住的院落也连着不远,听到了孙子震天响的哭声,老夫人赶忙拄着拐杖过来了。
“大娘子这是怎么看孩子的怎么把我们冬郎弄哭了”老夫人又是心疼,一边责怪着常娘子。
“我娘,是冬郎先说错话的。”
“说错什么话了我的乖孙儿怎么会说错话”
刚才没出来,现下都出来了,常娘子怎么好不再介绍,“娘,这便是我昨儿跟您提起的娘家来的九弟和九弟媳妇。”
老妇人连头也不抬,只心疼地搀起孙子,冷笑一声,“我说怎么大老远就听到前院一阵闹腾,还弄哭了我冬郎,原是外头来人了。你也是,冬郎怕生人,还非要领他出来作甚小孩子哭闹也就罢了,惊扰了大郎在书房读书、便是惊扰了他开春考状元,那便是惊扰了我们常家的文曲星让我这把老骨头今后怎么去见常家列祖列宗”
吴悠在心里咂舌我滴个乖乖不就一个小孩子嚎吗竟然都上升到列祖列宗了,这蝴蝶效应也未免太大了等等,长姐方才不是说姐夫出门不在家么听老夫人的意思是,在家呢
常娘子刚在弟弟和弟媳面前撒了谎,面色涨得通红,更加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窘境全都暴露在了娘家人面前。别的都还好,这么多年都让绍兴的傅家姐妹知道自己运气好,有眼光,嫁到了汴京,在京城过着风光的日子。可这么一来,九弟那娘子回去后不定怎么跟家里人说呢
常娘子委屈大了
就冬郎这个嗓门,加上老夫人这几声嚷嚷,确实够惊扰人的,这么一弄,躲在书房看书的常大郎姗姗来迟。
“娘怎么了冬郎怎么也哭了”常大郎自然不满地将目光投向自家娘子,丝毫不在意娘子脸上的委屈。不过到底是读过书的男人,不若老母亲那般短视,看到傅恒夫妇,还是很客气地寒暄。
“这便是九弟和九弟媳吧”
“小弟见过姐夫,给老夫人请安了。”
常大郎倒是挤出些许淡淡的笑,常夫人在流露不满,常大郎也是不赞同的,要知道自己这位小舅子来陈留县可是到县衙做主簿的。虽说官不大,芝麻绿豆点,可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说不定哪日家中丢了什么东西、跟左邻右舍有个什么争执,县衙有亲戚也好做事啊
“我就说惊扰到大郎念书了吧”老夫人还在喋喋不休,一眼瞥见屋里桌上的热茶,闻了闻茶香,老夫人惊呼“你竟然拿了家中的明前龙井来招待你娘家人那可是招待贵客的”
常娘子窘迫急了,不就那点茶叶渣子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娘家人怎么了这么多年你常家不知吃了我傅家多少嫁妆
常大郎很显然也心疼坏了,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可读书人的脸面还是要的,于是福了拂袖子,“罢了罢了,既是大娘子家里人,便也是贵客。区区几两银子,何足挂齿钱财乃身外之物,情义才是值千金的。”
自家官人的话,多少让常娘子找回了点面子。
见人也差不多了,吴悠忙对身后的桑青道“快去马车上,把带来的礼拿进来。”
礼还有什么礼
听到这个字,老夫人倒不想走了。拉着冬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桑青来来回回的身影。
吴悠早就从傅恒口中打听清楚了常家几口人,“老夫人,这是给您和几位女眷准备的料子,都是江南土布,您别嫌弃。”
光亮崭新的妆花缎、雨花锦、薄菱纱,雨过天青色、烟霞色、秋香色,尤其是送给老夫人的那两匹,一匹绛紫百福纹、一匹靛蓝流云纹,饶是举人娘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外加一副镶了玳瑁的抹额。
常老夫人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
“这是给大姑姐的头面,也不晓得京城时兴什么样式,就挑了一份。”吴悠笑盈盈地捧了过来。其实这套头面不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正是昨天同桑青去街上金店现买的,自然是最时兴的样式。
看着这套头面,常娘子直觉得耀花了脸,也让自家未出嫁的小姑子羡慕红了眼。常家小姑子得了一对玉镯,常大郎兄弟两个都是上好的文房四宝。
“冬郎,这是给冬郎的小金豆子。”吴悠笑着对着小男孩,拿出了沉甸甸的小荷包。
常老夫人和常娘子,嘴都快合不拢了。就连那清高的大姐夫,也愣在了原地。
冬郎刚要伸出手去接,吴悠却忽然一缩手,“呀该打是我错了,忘了姐姐刚刚说过,常家是书香门第,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我怎好用这等铜臭之物污了冬郎的手收起来收起来”
常娘子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登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可自己说过的话,又怎好伸手朝人要
再看常大郎,也是一副明明很想要,却拼命忍着的样子。
傅恒对常家人当年议亲时流露出来的,傅家不如他们常家的意思,就十分不满。奈何那时自己还小,说话也没有分量,爹爹自然不会因为他一个小孩子的话而改变姐姐的婚事。如今一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常大郎也还不过一介秀才,这家人有什么好自大的
对于姐姐,他是既同情心疼,又对她刚刚故意冷嘲热讽吴悠的一番举动颇为不满。同一血脉的亲姐,多年未见,怎好也用常家那一套小家子的眼光来对待人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姐,姐夫,那我们就不多坐了,现下就回去。”
常娘子忙道“怎么不留下来吃饭”
常夫人刚想骂自家媳妇,留人吃饭不得多添两双筷子可一摸到手中的布匹,却也闭上了嘴。毕竟拿人东西手短。
“不了。”傅恒冲常娘子挤挤眼,“惊扰了姐夫读书已然不好,怎好一直惊扰回头耽误姐夫考状元、惊扰了常家列祖列宗,我就担待不起了。”
常大郎知道这是母亲说话的一贯口吻,必定是方才母亲跟傅九郎说的,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堵得说不出话来。
“九弟走什么都是自家人,租到房子了吗这京城的房子可贵呢不若就在我家住下。”
常夫人一听儿子这么大方,要邀请傅家夫妇来家里住,顿时就脸色大变。那得废多少银子
“多谢姐夫,我暂时住在悦来客栈,长姐若是找有事,便去那里寻我。待过几日租下房子,再来告诉姐姐。”
几人寒暄道别,吴悠和傅恒总算上了回去的马车。
一离开常家,二人皆松了一口气。
傅恒先开了口,“唉,姐姐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莫要说是我,便是娘亲站在面前,定也认不出了。家里几个姐妹还多有羡慕长姐的婚事,要我说,二姐虽嫁地主之子、三姐嫁了县里师爷,可过得都比长姐舒坦我是难受长姐的境遇,也难受她今儿的对咱们的言行。今儿这一趟,真是委屈你了若不是你拉着我,我早起身走了。我可听不得旁人说你的不是,说你便是等同于说我。谁都不行”
吴悠叹了口气,“远嫁女,性子好拿捏,娘家地位不如夫家,郎君是窝囊清高书生,婆婆是小气市井之人,长姐也算是五毒俱全了。这便是多数爹娘不愿女儿远嫁的缘由,且受着气呢,娘家人连知道都不知道。久而久之,性子也愈发尖刻,向那家人靠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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