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五十一章

    千阳城不过京城四分之一大小, 又几乎是城里百姓全员出动,乔琬跟骆凤心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

    那是千阳城的东北边,乔琬和骆凤心来得晚,整条街道都被人群堵死了, 士兵们正在把人群往外推, 让他们排成四列站好。

    人群中健壮有力的都争着往前挤, 许多妇孺老弱被挤到后面来。

    乔琬跟前,几个新跑来的壮年男人上来就把前面的人往外拽,自己往里挤, 拼命想赶在士兵过来之前挤到前头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其中一个男人随手拉了出来, 那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把人往边上一推又去拉一下个。

    这老妇人看起来应该也是从别处跑了老远来的,气还没喘顺, 又让这人一推,眼见着就要跌到地上了。

    在这么拥挤的地方摔到地上可不是好玩的,搞不好就得被前面推出来的人踩伤。

    乔琬立刻上前搀扶,却见骆凤心已经先她一步将人接住, 后退几尺把那位老妇人带到了安全些的位置。

    “哎哟作孽啊!”那老妇人眼瞧着自己今日是挤不到前面去了,在骆凤心松开她以后便一屁股坐到街边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婆婆,你们这是派粮吗?”乔琬蹲下身子平视着那位老妇人问道,除了派粮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全千阳城的人这么疯狂。

    “是啊!”那位老妇人抹了把眼泪, 忽然停下了哭声, 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瞧了乔琬和骆凤心, 疑惑道:“你们二位是外地来的?”

    乔琬正要回答, 却见她一骨碌坐起身,激动地问:“你们是朝廷派来的人么?是不是新的救灾粮到了?我们是不是要有救了?”

    她问完这些话没再去看乔琬和骆凤心,仿佛生怕得到的是个否定的答案。她颤悠悠地站起来,排去队伍的最末尾,自个儿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一定是这样,有粮了,今日一定有粮了……”

    “怎么会这样?”乔琬相当惊诧,“千阳城不是灾区,按理说城中百姓不说家家户户,起码大部分人家里都该有个月余的口粮,好一点的人家甚至该存有半年到一年的口粮。从岷州城破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两个月,居然每家每户都出来抢粮食……”

    刚才那个老妇人所穿衣衫的料子并不差,虽然不是锦缎面料,但也是斜纹绫衫。穿得起这种料子的一般都是小富之家,不可能穷到每日等米下锅的,可观她的神态,家中应当已经在断粮的边缘了。

    骆凤心若有所思地看向人群:“看这样子,钟信那伙人进城以后很有可能挨家挨户搜过粮,把城中所有粮食集中起来了。”

    现在看来,必然是这个缘故。

    只是令乔琬惊讶的是,她从月袖口中了解过钟信这人的背景,倘若钟信自小生在穷苦人家,会做出这个举措不难理解,通常情况下出身贫寒的义军领导人更容易产生“均贫富”的思想。

    可钟信的父亲是福渠县的一名乡绅,家中颇有田产,这就让人有点想不通了。

    乔琬顺着人群往前望去,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她从这些人的穿着中很容易地辨认出哪些是城中原本的富户,哪些是城中原本的穷人。这些原本可能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如今都挤做了一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忧色。

    这座城里的状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城中一定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外面看着铁板一块,内里其实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就不知道其他城里是不是跟千阳城有着相同的情形。

    乔琬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整理人群的士兵也已经整理到她们这里来了。

    以她跟骆凤心两人的装束,站在人群里挺显眼的,装不了路人,况且在她们身后还跟着那一群钟信派来的尾巴,于是便大大方方对来人表明了身份,直说想要参观参观。

    那名士兵戒备地盯着乔琬跟骆凤心看了一会儿,又去看跟着她俩的人。

    领头跟着乔琬和骆凤心的那两人大概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反而可能觉得能借此机会让她二人见识见识他们头领的威风,所以并未阻拦,对那名士兵打了个放行的手势。

    那名士兵得了命令,放了骆凤心和乔琬通过。

    两人沿着队伍的侧面一路往前走,每隔十余人就有两名士兵在队伍左右侧看守着。走了好几个街区,终于看到了队伍最前方。

    在靠近城墙的角落里,堆了数百口麻袋,周围守着几百名士兵。钟信亲自坐镇中间,在他前方分了四个摊位发粮,乔琬今日早些时候在议事厅里见过的捋胡子的男人也在其中。

    他们派发的不是那种白花花的大米,而是带着壳的稻谷。乔琬观察了一阵,发现了派粮的规律——每名青壮年男子可分得半升稻谷,而老人、小孩与妇人则减一半。

    渝朝所用的升比较小,一升稻谷约有八两重,这些稻谷食用前还要褪去糠皮,实际重量会变得更少,约为六两左右。

    乔琬来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短了,家中也养过奴仆,像这样稻谷,一名壮丁一日可食两升,如今两升降成了半升,而妇人老幼则连半升都没有。

    除了稻谷,再无其他物资派发。如今城中的一切商业活动都停了,更不可能有地方买菜,这些稻谷拿回去估计就只能熬成稀粥。日日食粥,难怪大家都看上去面有饥色。

    派粮的过程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午后,几百袋稻谷根本不够供应城中这么多人,分至最后粮已经没了,乔琬粗略数了一下,还剩下四五百人没分到粮,包括先前那名被推挤到后面的老妇人在内,几乎都是些老弱病残。

    一名士兵上前来高声道:“今日粮已派完,大家明日钟声响后去州府衙署领粮!”

    乔琬以为会听见这些没领到粮的人爆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可是没有,大家木木地呆站着,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

    待钟信等人一走,这些人立刻扑上来跪在地上,发狂似地去捡遗漏在地上的稻谷。

    可那能有多少,哪够几百人抢的?

    这些人挤在一处你推我搡,没了士兵维持秩序,这些人抢红了眼的时候甚至互相撕咬起来,活像疯狗一般,连之前那名穿着还算体面的老妇人都参与在内,她正骑在一个瘸腿女人的身上掰着那人的手,梳得整齐的头发散了半截儿出来,脸上还有一道被人抓出来的新鲜红痕。

    一个过了大半辈子体面日子的人,要丢掉这份体面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起初可能宁愿挨饿都做不出这种事,只有已经到了熬不下去的程度……

    乔琬不忍卒视,偏转了头,骆凤心揽着她的肩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肩上。

    “我想到了你说的那些胡人食人的情况。”乔琬黯然道,“如果再这样下去,这里怕是也会……”

    “不会的。”骆凤心轻轻揉了揉乔琬的脖颈,“我们不是来了么?”

    钟声再一次敲响,刚才还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就像忽然被人按下了开关一样,外围的人陆续爬起来,木着脸各自散去,内层的人恨恨地看了一眼里面人后也跟着离开。

    被压在最里面的有几个人抢到了大约一小把谷子,可是身上却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皮肤,衣服都被人扯烂了,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还有好些牙印。

    她们的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表情似是在笑的,眼泪却在不停地往下掉。

    这次的钟一共敲了十响,最后一响过后,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人了,整座城又恢复到之前那般死寂的模样。

    “看来钟信他们不光搜走了城中所有的粮食,还强制要求百姓不得随意出入家门。”人群散去后,乔琬跟骆凤心再度沿着街道逐条逛过去。

    乔琬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情况一边小声跟骆凤心讨论着:“那个士兵说明日派粮的地点在衙署,衙署在千阳城的中心位置,而今日派粮的地点在东北角……”

    她想了一想,说,“会不会是因为考虑到百姓所居地点离派粮点的距离远近不一,而一日所派的粮食又不够所有人分的,所以才换着地点派粮。”

    乔琬从来没有参与过赈灾和救灾,更没有经历过这样特殊时期。在她对历史的印象里,岷州城现在的局面跟苏俄时期实行的战时共产主义有点像了,但是比战时共产主义还要再粗暴极端一些。

    “太奇怪了不是么?如果钟信是为了公平考虑而这样大费周章,那他为什么不组织人挨家挨户发粮呢?而且他们占领千阳城已经一个月有余,难道不知道城中人数,怎么会每日剩出几百人来领不到粮?”

    乔琬提出疑惑后和骆凤心一起陷入了沉默。两人走了一阵子,又同时开了口:“除非——”

    “你先说。”骆凤心对乔琬道。

    “除非他是故意的。”乔琬道,“大批灾民涌入千阳城,千阳城里原本储备的粮食不够长期供给这么多人,即便有曲督查带来的救济粮,如果后续得不到持续改善,城中的粮食迟早会面临告罄的一天……”

    她心里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性,因为太过残酷,一时有些不敢说出来。

    乔琬心软,骆凤心替她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如果城中一定会有人饿死,那么他就是通过这种法子筛出那些孤寡老幼,先放弃这部分‘累赘’。”

    “太过分了!”乔琬气极,狠狠地踢了一脚街边的台阶,“他凭什么决定谁该活谁不该活?孤寡老幼就不配有决定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的权力吗?”

    骆凤心从没见过乔琬这副模样,和跟她生闷气的时候不同,现在的乔琬看上去整个人都阴郁了起来。

    “你……没事吧?”骆凤心有些担心地扶了下乔琬肩膀。

    乔琬转过身,深吸了几口气,摆了摆手:“我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说罢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让自己不要被情绪影响,在脑海中冷静地将今日进城以来的看见的种种情况重新梳理了一遍。

    “我总觉得事情可能不止是我们见到的这样……”乔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钟信这人身上矛盾的地方太多。

    “曲督查带来的赈灾粮食应当会先到千阳城,然后再发往下面其他各城。而当时千阳城就已经被钟信占领了,他软禁了曲督查,那么这批粮食能不能派去别的城、派多少完全是由他来做主。况且他还收缴了城中所有人家的粮食,按理来说千阳城中的余粮还不至于如此紧张才是,何必要这么急着清理‘包袱’呢……”

    “再者还有派粮方式的问题,即便他不想把粮食分给这些老幼,挨户发粮的时候略过不发便是了,何必要搞出这么费劲发粮方法?”

    乔琬越分析越觉得事有蹊跷,对骆凤心道:“咱们得想个法子见一见曲督查,先弄清楚城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此事不难办。”骆凤心扫了一眼跟踪她们的人,压低声音附在乔琬耳边道,“既然他们把曲督查软禁在刺史府中,多半也会同样处理我们。到时天黑后我便寻个机会带你去找他,顺便……”

    “顺便什么?”乔琬听出了骆凤心话语中的迟疑,有些奇怪地问道。

    “顺便……跟他打听一下咱们先前遇到的那个男人。”骆凤心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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