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除了名气外大, 惠和大师平常看不出什么神通, 洗得发白的僧衣, 简陋的禅杖和木钵,还是个笑眯眯的老好人, 遇到拦路打劫的流民,也会乖乖地把粮食交出去的那种。
现在,他那个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破钵, 正散发着金色的佛光。季芳泽的魂魄小小的一个, 就躺在那里面。
惠和大师的声音落下, 季芳泽没动, 但惠和明显看到季芳泽的眼睫毛抖了一下。
惠和大师笑起来“说来也怪可怜的, 辛辛苦苦受了那么多罪, 明明是救火的功臣,却因为坏人诬陷,被关押起来。”
季芳泽翻了个身, 冷冷道“他活该。”
他这人就喜欢当冤大头,难道我能拦得住再说,这点小伎俩, 要是真的能伤到他才奇怪。
自家徒弟口是心非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事, 惠和大师适应良好地点点头“徒弟啊,为师的家当也不多,撑不住你这么造。下次再遇见这么活该的人, 你就别管他了。”
季芳泽的背影一僵, 不再吭声。
惠和大师捣着药, 语重心长“年轻人要坦诚一点才可爱,你不要仗着人家叶施主性子好,动不动就放狠话,耍脾气。”
太不招人喜欢了。连他老人家有时候都想揍徒弟。
季芳泽坐起身,冷声道“我与你谁年纪大,还不一定呢。”
“跟谁你你我我呢”惠和大师一直都是和善的模样,闻言却拿起一颗干莲子丢进木钵,将季芳泽砸了个歪倒“臭小子,我是你师父对长辈要尊重”
“你现在伤势也稳住了,打算什么时候回你自己身体里去你再不回去,那几个跟在你身边的年轻人,就要自刎谢罪了。”
那天季芳泽突然昏厥,差点当场把几个暗卫吓疯,抱起人就往山下跑。路上碰到请救兵返程的甲二,怀化将军将人秘密带回了将军府。现在虎啸关附近所有的大夫都来将军府里转了个遍,结果什么也查不出来,简直闹得人仰马翻。早在季芳泽昏厥的当晚,消息已经被信鸽送往京城。
惠和颇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木钵里的佛光“你再躺两天,你爹娘的人就该到虎啸关了。到时候你还不醒,肯定会被送回京城。”
难道你想和心上人分开吗不想就赶紧回自己身体里去
这烧得是佛光吗是他老人家珍贵的积蓄啊都说一个儿子三个贼,现在看来徒弟也差不多。
周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褪去,季芳泽的眼神难得有些迷茫。
他自嘲地想着爹娘,真想不到,自己还能和这样的字扯上关系。再加上一个好师父,叶澄还真是把自己那点好东西原封不动都搬到他身上来了。
他拥有前后三世的记忆。虽然还不清楚这些年,在叶澄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想想他死而复生的现状,和叶澄上一世给他的解释,季芳泽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他确实怨恨叶澄不懂得珍惜自身,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值得叶澄这样的付出。但他也知道,到了现在这一步,再说什么不值得,不稀罕,完全是得了便宜卖乖,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他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叶澄。
就这么回到那副身体里,忘记所有过去的事,继续心安理得,理所应当地享受那人竭尽所有,为他换来的一切吗
惠和大师温和道“其实徒儿你不去也没事,听说京中的昱王爷一直都心系边疆,想必昱王爷知道后,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季芳泽猛地站起身。
虽然他家的美人强悍了一点,不需要谁救,但英雄救美的机会绝对不能留给别人
以前他以为自己在挖人家墙角的时候,就已经很理直气壮,妒火中烧了。现在知道自己才是原配,哪里忍得了别人来挖他墙角
季芳泽语速飞快“师父,我还是不打扰你修行了,再会。”
话音还未落下,钵中已经不见了人影,钵中的金光也慢慢消散了。
惠和大师将钵收起来,想起几天前,季芳泽突然出现在他钵中,光芒暗淡,摇摇欲坠的模样,嫌弃地摇摇头“自己这么一个爱乱来的人,怎么好意思嫌弃别人乱来。”
这么说来,还怪般配的。都是不叫人省心的人。
叶澄站在堂中,简单地将当日自己的行动说了一遍“我冲进哨所的时候,发现除了程展大哥在屋外,另一个小兄弟在水房,其他人都倒在屋内。当时情急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确实有点不对。如果不是动不了,他们至少也该设法灭火,或者向外逃。我把人挨个背出来的时候,程展大哥还有意识。将军大可唤他们来问。”
刚刚听他们话中的意思,他救下的那四个人,现在至少还有两个活着。程展中药的程度最轻,又一直躺在屋外,如果说谁最有可能活下来,应该是他。
旁边一个穿着布袍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伤兵营的负责人,他严肃道“他们先是中了药,之后又吸了太多的烟雾,现在仍昏迷不醒,到底能不能醒过来,也未可知。”
叶澄并不意外。如果他们醒了,肯定也会被传上来询问。
崔阳冷笑道“这可真是巧。你的那位相好不知所踪,哨所里的人也都昏迷着。如今既无对证,自然随便你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怎么证明你是无辜的”
“崔校尉,”叶澄挺拔如松,直直地朝着崔阳看过去,“您既然怀疑我放火,不该是您来找证据,证明我放火吗”
虽说这里没有“谁主张谁举证”的说法,但道理是一样的。
“这人我都不认识他,随便他一句话,我就得想尽办法自证清白证明不了我没放火,就是我放的火”
这是哪门子的律法和逻辑
叶澄站在堂中,仰头看着这位和他无冤无仇的年轻校尉,“那崔校尉,我也怀疑你和失火有关。你怎么证明,着火当天,你没在着火点附近。就算你证明了你没在,你怎么证明,你没有指示手下的人去放火”
崔阳气笑了,厉声道“我有什么理由去放火那山上一半都是我手下的兵山上都是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兄弟唯有你一个是外来之人不是你又是谁”
叶澄意味不明地笑起来“都是您手下的兵啊,那您要是想弄点火折子,迷药,甚至是油,肯定是易如反掌了吧”
崔阳听到“油”这个字,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看着叶澄的眼神更加狠厉起来。
鲁平站在叶澄身后,粗声道,“那我也没办法证明我那天没放火是不是我老鲁也有嫌疑”
被叶澄救过的几人也一起嚷嚷起来。其实因为巡山的特性,他们之前和叶澄并不算熟,甚至因为叶澄是插班进来的,大家对他多多少少有些排斥。但军中的汉子大多爽朗重义气,不说叶澄救过他们的命,单看叶澄敢为了哨所同伴的安全,冒着火往里跑,他们就信这个男人
若真是他放火,要烧死同伴,他有必要往里跑吗
他们和堂中坐着的这些人不一样,亲眼见识过当日火势的暴烈,蔓延极快,叶澄往里跑得那么深,若不是那场恰如其分到诡异的大雨,他想要活着出来,概率恐怕不大。在伤兵营见到叶澄之前,鲁平他们都以为叶澄死在里面了。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若说是为了“洗清嫌疑”,那也实在太扯淡了。毕竟命都没了,有没有嫌疑还有什么要紧的
再说了,军中都是气血方刚的汉子,再严的军纪,也难免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谁还没有个看不惯的人谁还没放过两句狠话那是不是以后再出了事,靠一句话都能随便给人定罪了
崔阳看着众人为叶澄说话,心中暗恨。
“够了”怀化将军拍了一下桌子,“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他转向一旁的文臣“陈大人,您怎么看”
太守看了一眼场下面色平静的叶澄“确实证据不足。不如先将人看管起来,等到那几人醒过来,再做处置。将军意下如何”
怀化将军点点头“便听大人的。但他是我军中的人,如今又未定罪,还是应该留在军中才是。我会找人严加看管。”
太守微微颔首“本官自然相信将军。”
这结果一出,下面为叶澄作证的士兵顿时起了骚动。鲁平满脸都是震惊和不平,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高声道“将军我愿为叶兄弟担保此事绝不是他干的”
怀化将军视线扫过下面,沉声道“不过是先看守起来罢了,等到那几人醒来,查出真相。若他当真无辜,自然不会有事你们闹什么”
鲁平还要说什么,叶澄按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我信将军。”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他对怀化将军的人品和手段有信心。他昏迷这些天,无论是他,还是程展他们都还好端端活着,就证明了怀化将军是有准备的。
怀化将军看着下面犹有不服,只是强自按捺的众人,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怪场下的人不平,他们又何尝不知道,单凭那人一面之词,绝对不足以将叶端瑜关起来。但问题是,因为有一个哨所的人身中迷药,这场火显然是有猫腻,并非意外。先不提放火烧山这件事的恶劣程度,单说那位当时正好在山上,他们就不能不谨慎啊。
真要说起来,叶端瑜出身高门,确实是这山上,唯一有可能认出那位皇长子的人。这才是他被小心关押的真正原因。
众人散去,怀化将军却唤住崔阳“阿阳,你留一下。”
崔阳背上的肌肉微绷,转过身“将军有什么吩咐”
怀化将军微微皱眉“今天你是怎么了”
虽然今日三堂会审,但大家都清楚,叶澄身上的嫌疑并不算大,崔阳却表现地外咄咄逼人。
崔阳垂下眼睫,遮住眼底阴暗的神色,他面带悲色,哑声道“将军,烧死在山上的,大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兵啊他说不是他,可山上就他一个外来人偏偏又是他那里出了事”
怀化将军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也别冲昏了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弄不清楚。”
崔阳低声道“是。”
怀化将军离开,崔阳站在原地,慢慢攥紧了手。
今天这事,自然办得粗糙又有颇多漏洞,但问题是,崔阳根本没想过他们哨所中有人能活下来,所以也压根没准备什么善后。若他们哨所的人死在火中,一把烧得干干净净,没人会发现迷药的事,这场火自然就只是个意外。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们哨所值夜的人睡着了,没来得及叫醒伙伴,导致了这场悲剧。
可偏偏叶端瑜当晚离开了哨所,甚至在火后返回,救出了几人崔阳一招算错,没能及时出手,人被带回了伤兵营。偏偏有个大夫医术高明,那些人中迷药的事,当晚就被报了上去,立刻引起了怀化将军的重视,把那个哨所的人团团防护起来。崔阳根本没办法插进去手。
现在迷药的事被发现,一定要有个人背锅,崔阳匆匆之下,想把事情推到叶澄头上。他本以为,叶澄毕竟是外来之人,一旦被举报有放火嫌疑,一定会引起这次巡山兵卒的公愤。万万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愿意为叶澄说话。
这个叶端瑜,实在命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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