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晨光熹微, 清隽修长的少年站在树底下, 神情专注地仰头看天, 好像天上写着什么得道飞升,种族兴亡的大秘密一样。
不远处草屋的门打开, 一个小孩子提着一只水桶, 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一直到小孩子的身影从山道间消失,叶澄的肩瘫下来“谁能告诉我, 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孩子, 为什么脾气会这么大”
一个人倒挂着从树上露出头“师兄, 要不我刺你两剑, 你浑身是血, 跌跌撞撞地晕倒在他的门口, 我就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叶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谢谢你了, 但是我怕我会忍不住还手。”
“噗嗤”的笑声接二连三地在周围响起。
叶澄无语“你们偷偷看热闹也就算了, 没必要这么嚣张吧”
最前开口的那个师弟还摇摇晃晃地挂在枝头, 口吻故作哀怨“师兄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对新师弟这么温柔可亲,对我就这么冷漠无情。”
叶澄踹了一脚树, 把上面的旧师弟踹了下来“如果你今年也七岁,我不仅能对你温柔可亲, 还能对你柔情似水。”
季芳泽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悠长而沉静, 但是他的眼睛却睁着。
他睡不着。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吃火炭长大的, 手脚热得要命, 只要他在,整个屋子都是暖腾腾的。等到季芳泽自己睡被子的时候,却怎么也捂不热。
那串风铃被他扔出去了,所以窗边的星海也消失了,唯有月光透过白纸窗,不远不近地打在季芳泽床前不远处,更显得屋子里凄清幽冷。
他今天傍晚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叶澄,旁边的那个草屋也没有光。
叶澄走了。
挺好的。
按理说,他应该巴结叶澄。虽然他还不知道叶澄的具体身份,但季芳泽又不傻。莫凡是什么样的人,平常谁的面子都不给,脾气最是严苛,叶澄能在破云峰来去自如,甚至将自己带下山,却没有任何人来指责干涉,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如果他聪明,就该在叶澄面前表现地乖巧一点,讨人喜欢一点。季芳泽虽然年纪小,这样简单的利害关系,他还是明白的。
但是他不想。
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叶澄太聒噪,但是现在叶澄离开了,他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终于承认内心的想法。
以前一直睡冷被子的人,暖和的被子睡久了,再被打回原形,就会比原来更难熬。这种恐惧甚至比冷被子本身更叫人难以接受。
叶澄只在他身边陪了三个月,他就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独自好好入眠,如果是半年,一年,甚至更久呢终有一日,叶澄是要离开的。那一天之后,他该如何自处呢
季芳泽其实没那么生气,他也知道自己没资生气。他一直不理叶澄,只是希望叶澄现在就离开。
他已经过得够倒霉了,不想再让自己日后变得更倒霉。
今天叶澄真的离开了。
然后他躺在床上,突然觉得,今晚比过去那十多天还要冷。
他待在黑暗里,漠然地看着床前那片惨败的月光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重新适应,适应孤单和寒冷。
就在他准备闭上眼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好像哪里不太对。
床前的那一片月光下,突然开始有了阴影起伏。
刚开始是一只小老鼠,长着长长的胡子,摇头晃脑地有点可爱,从他床前飞快地溜了过去,紧跟着是一声“喵呜”,一只小小的幼猫踮着脚,跟在老鼠身后慢慢踱步,跃跃欲扑。
越来越多的动物在那片月光中出现又消失。
雄鹰盘旋着飞过,伴随着叫声,下面有马群肆意奔腾;一会儿,又变成了鱼儿在荷叶间嬉戏,一只白鹭猛地冲下去,吓得鱼儿们四处逃窜;小鹿在溪边饮水,突然听到母亲呼唤的时候,欢喜地跑回去,和强壮美丽的母鹿依偎在一起。
等到孔雀都拖着大大的尾巴,摇摇摆摆地从月光下走过,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
季芳泽站在门口,看着月光下蹲着的少年“你是要把百兽山都搬过来吗”
叶澄站起身,没提起这些天的碰壁和不愉快,只是笑道“我从山下跟一个老人学的,叫皮影戏,好看吗”
季芳泽没说话,转头回屋,但是屋门却没关。
叶澄非常自觉地跟进去,随手关门,躺到床上,熟练地把人抱进怀里“这个没有颜色,黑乎乎的一片不好看,我下次带你去看正宗的皮影戏。”
季芳泽闭着眼,像当初第一次被叶澄抱着睡一样,身体有点僵硬。片刻后,他宛如小兽一样,蹭了蹭叶澄的脖子,声音很小“我还要吃元宵。”
叶澄苦恼“只有元宵节才有卖元宵的。”
“我不管。”
“行行行,我们吃。真的买不到,我就亲手给你包。”
黑暗里,季芳泽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叶澄又放下了一桩心事,很快就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然后他含含糊糊听到季芳泽说了什么。
那声音太含糊了,叶澄没听清。
他强撑起眼皮“怎么啦”
季芳泽往他怀里钻得更紧一些“没什么。我说晚安。”
叶澄胡乱亲了下季芳泽的额头“晚安。”
季芳泽闭上了眼睛。
寒意被驱走。刚刚还怎么捉不到的困意,好像一瞬间涌了上来,季芳泽几乎立刻就困了。
其实季芳泽之前想问叶澄,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变成了一团含糊不清的呓语。
其实他知道答案。
因为叶澄是个好人。
因为他很可怜。
所以只要他一直很可怜,叶澄就会一直对他好。
既然害怕失去,那就努力留住好了。
叶澄和季芳泽和好了,而且比之前更好。
季芳泽好像一夜之间就融化了满身凝固的寒冰,开始尝试着和叶澄亲近。他开始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慢慢学会撒娇,学会依恋叶澄,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于此同时,叶澄身周的朋友,也明显感觉到了叶澄发生的某种变化。
“师兄,今晚瑶台要开新酿,要不要一起去”
叶澄收回剑锋,明显心动了片刻,但最后摇了摇头“下次吧,我答应了早点回去陪芳泽看书。”
晋元不高兴了“我上次约你,你说要陪小家伙去山下逛夜市,上上次约你,你说要给小家伙做元宵。到底什么才能约到你我又不是约你抵足而眠,不耽误你回家哄孩子睡觉。”
叶澄拍拍师弟的肩膀,完全没有什么内疚之心“下次记得白天约我。”
时桑打圆场“要不师兄带小家伙一起来嘛,让我们也熟悉熟悉。瑶台一年可就设这么一次宴,错过岂不可惜”
叶澄犹豫起来。他这个人有点爱酒的小毛病,但因为修行的缘故,青崖有门规,除了特殊的年节典礼,不许门下年轻弟子多饮,唯有瑶台的酒,用灵果酿制,又用秘法去浊引情,小孩子喝了也没事。所以不在禁列。不去确实有点可惜。
何况他心里还存着另一件事。
芳泽乖巧,可又孤僻了一些,他陪着芳泽快半年,从没见过芳泽和除了他以外的人有交情。这怎么能行呢多结识一些师兄也好,万一自己日后有事离山,芳泽也有人陪伴照应。
叶澄回到草屋,见季芳泽已经挑水归来,正在灯下习字。他走过去,握着季芳泽的手,帮他纠正了一处失误,然后问他“今夜瑶台要设宴,会放烟火,你想去看吗只有我的几位好友在,也是你同门的师兄,人都很好。”
季芳泽笔触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晕开。他抬头“好啊。”
时桑早已定下了厢房,不大,七八个少年人坐在里面,很是热闹。大家都对叶澄捧在手心里的“小家伙”很好奇,不由伸长了脖子看。
季芳泽仿佛是腼腆,只是紧紧拉着叶澄的手,躲在他身后,任谁逗都不说话。叶澄只好挨个瞪过去,用视线将这群吵吵闹闹的师弟给逼退。
瑶台的酒很醇厚,烟花也很漂亮,宴上的气氛也很浓烈。
但宴散归来,走在黑暗的山路间,叶澄拉着季芳泽的手,突然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那种场合”
季芳泽刚想开口否认,叶澄已经摸了摸他的头“那下次就不去了。”
叶澄略带歉意“我以为你会开心,才带你去的。”
季芳泽搂住了叶澄的手臂,靠在他身侧“我开心啊。”
他不喜欢酒,更不喜欢那些和叶澄熟稔亲近的人,但因为和叶澄在一起,所以还是很开心。
叶澄此刻会顾及他的情绪,他更觉得开心。
第二天,叶澄送别了季芳泽,照常去练剑,却被一道纸鹤叫去了掌门理事的内堂。
堂内坐着三个人,一位掌门,两位峰主。叶澄一一见礼。
掌门只是自顾自地喝茶。他右手边的中年女子看着叶澄,笑容分外慈爱“澄儿,你这些天在破云峰也住了不少日子,什么时候到我的流霞峰住一住”
叶澄沉默片刻“多谢五师叔美意,但弟子打算在破云峰长住。”
莫凡重重放下手中茶杯“你留在破云做什么”
“回三师叔,他是我师弟,我是他师兄,我自然要尽到责任,教他读书,教他明事理。”
叶澄没提这个“他”是谁,但在座的人都清楚。
众所周知,青崖山这一代的首徒叶澄,十五结丹,一剑斩出天地异象,可谓风光无限。可他还有个外人不知道的习惯,那就是护短。
众人也习惯了他护着下面师弟师妹的情景。
可这次他护的对象不一样。
莫凡冷声道“他不是青崖的弟子。”
“他是。”叶澄的声音不大,却很坚持,“师叔,他是青崖的弟子。”
莫凡作为六位峰主之一,叶澄这样直接的反驳实在不太合礼数,但堂内没有人动怒,不仅仅是大家都很宠爱他们这位青崖首徒,也因为叶澄说的是事实。
堂内众人陷入沉默。叶澄说的不错,季芳泽是青崖的人。可青崖收留他,已经是仁至义尽,要真的接纳他,就算是向来宽容温柔的流霞峰峰主,也很难做到真的心无芥蒂,一视同仁。
掌门终于慢慢开口“就算他是你师弟,这满山的小孩子都是你师弟,怎么不见你去关心关心别的人”
“可这满山的孩子,没有人像他这样。”
“是没有人像他一样,”莫凡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闪过一起说不清楚的情绪,“天生恶骨凶相,难以根除。”
叶澄语速很快“我们不教他怎么知道他不行”
叶澄深深鞠下躬“弟子知道诸位师长在担忧什么。但师长们既然留下他的命,就是盼着能好好解决这件事。何不让弟子试试呢”
“求师长们允许弟子教他十年,若不能引他向善,弟子与他同入戒谷。”
叶澄离去后,留下满室寂静。
片刻后,女子苦笑“这孩子在剑道上的天赋举世无双,可看心性,实在不像咱们剑门的人,更像是修的禅宗。”
坐在首位的掌门,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笑眯眯道“可不管剑门还是禅宗,最终修的都一样,挑水练剑,俱是修行;守心渡人,也是修行。随他修去吧。”
叶澄在剑道上的天赋确实极为出众,但他如此看重叶澄,以首徒之位相托,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叶澄的剑道天赋。
道心澄澈不染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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