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叶澄很快就没工夫跟身边的人闲扯淡了。灵力的抽取越来越急,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 热意不断攀升, 身下赤金色的液体激荡扬起,像是条条火舌。
灵力运转之间, 叶澄隐约察觉到不太对。
他不懂阵,但是季芳泽喜欢这些。封闭深渊这个阵法本就集阵修之大成, 复杂非常,闲来无事的时候,季芳泽常常推演。
现在灵力的走向, 好像和他以前从季芳泽那里看到的, 差别很大。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就被叶澄压了下去。
毕竟这个阵法一直在不断修进,而芳泽当初的推算也未必就是对的。
赤金色的河流间, 足有近百名阵修,随着中间那白发苍苍老人的指令, 不断改变着手势和位置,诸人法器不同,阵铃阵盘等在空中交错,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就像一场大型宴乐。
可惜这个宴上没有好酒好菜好佳人,只有干巴巴的空气和不断被抽走的真元。
叶澄的经脉扩张到隐隐发痛的地步, 体内真元从源源不断, 渐渐变得如涓涓细流, 再到最后, 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不中断。随着叶澄凝神闭思,连原本清晰入耳的乐声和指令,也渐渐变得模糊。
在这种情况下,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已经被彻底冲垮。
叶澄不知过了多久,口中都弥漫出血腥气,几乎感觉身周都要被空中的灼热崩裂。
一道男声突然响起,那声音并不高昂,甚至可以说是低沉,却穿云破晓,穿过叶澄脑中的重重围雾,直直将他从闭思中惊醒
“阵成启”
根植在灵脉中的牵引,骤然中断
叶澄心里“咯噔”一下,就算他再不懂,也知道这个阵法成功之时,人与阵法彻底融为一体。除非所有人都死了,否则阵源永不断绝。
怎么可能现在断开
叶澄下意识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是红光漫天,犹如烈火焚烧,一条条赤金色火龙通天而上一道裂缝在空中慢慢展开,形状狰狞,之间是空无一物的黑色,饶是以叶澄的眼力,也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叶澄猛地意识到这是界门界门怎么在这时候打开了
就在这一刻,他依然没有怀疑阵法有问题,而是以为封印失败了。
叶澄“嗡”地拔剑,对准天空中缓缓张开的界口,但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就在他拔剑的一瞬间,一道身影从不远处急掠而来,伴随着决绝剑意,直奔界门而去
那人速度很快,几乎眨眼就冲进了一线墨黑之中,众人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但其中的剑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叶澄急声喊道“三师叔”
在场的青崖其他人显然也认了出来。
“小王八羔子”青崖的上任掌门,莫凡等人的师父若虚真人从空中现身,对着下面的年迈阵修吼道,“怎么办能停吗”
老人站在阵法中心,狂风烈烈,红彤彤的红光映在他的眼底“阵已成,停不了,也不能停。”
季芳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地躲在一块岩石后,看着那条裂缝慢慢开启。
他知道来不及,别说是大乘,便是真人,也来不及回去了。
这个他潜入深渊之前就知道。
但他还是在阵法启动,界缝再次重启的那一刻,冲了进去。
如果粉身碎骨,他也想碎在离叶澄更近的地方。若是碎片在虚空中漂浮,说不定,有一日能落回叶澄指尖。
界路间漆黑一片,所有的亮光都被周围的混沌吞噬,季芳泽黑摸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通道不断剧烈震荡,不时有界壁裂开缝隙,季芳泽的衣角擦过,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季芳泽走到一半,突然察觉到有其他人靠近。
现在界路分崩离析,根本不可能有人活着达到另一端,就算有人冒险闯进来,也该是深渊那边发现了这件事,有人想尽力一搏。但听动静,这人却是从对面方向来的。
黑暗中,那人与他擦肩而过,季芳泽原本不想理会,但掌风突然从身后袭来。他下意识转身抬手,与那人对了一掌。
那人的修为并不弱于他,这一掌更是竭尽全力,季芳泽勉强接下,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风刮断线的风筝,随着猛烈的掌风,朝另一端飞去。
空气都静止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原本永远也走不完的黑暗,突然泛起了朦胧红光。
说好要彻底封印的入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原本同是阵法一源的师叔,突然闯进了那道界缝。
一切变故发生地太快,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澄环顾四周,但他身旁的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俱是震惊茫然的神色。
青崖的掌门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轻声唤他“阿澄。”
叶澄茫然地看过去“师父,三师叔他”
青崖掌门好像一瞬间衰老了很多。他强压着眼底的悲怆,甚至还艰难地笑了笑,摸摸叶澄的头,好像他还是承欢膝下的孩子“嗯,你三师叔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就是想去深渊报仇。如今,也算求仁得仁,终于解脱了。”
“我知道很难过。每个朋友,亲人,选择离开,留下的人都会很痛苦。”掌门擦去叶澄脸上的泪,双手搭在叶澄肩上,很用力,像是要给他某种支撑,“但有时候,阿澄,我们必须学会往前看。”
叶澄没能听懂师父话中的隐喻,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摄走了他所有的神思。
“师兄。”
青崖掌门一怔,松开了搭在叶澄肩上的手。
叶澄转身,看到季芳泽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季芳泽衣衫整齐,形容一如往常,神色却很疲惫,好像长途跋涉,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看到叶澄才松了一口气。
叶澄不知道为什么季芳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此刻只想走过去把人抱住,但是走到一半,叶澄僵住了。
他看到,季芳泽的身形,像是融入水中的墨点,渐渐变得“淡”起来。
他听到旁边有人轻声说了一句“是临死之前的精魂。肉身没能出来,留在界路中了。”
后面的记忆几乎是混乱的。
好像周围有很多人,形形色色的面孔,叶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场劫后余生,明明大家都筋疲力竭,却有源源不断的真元朝自己怀中涌来。
他搂着季芳泽,跌坐在地上,耳中“嗡嗡”一片。季芳泽好像在对他说话,他却听不清楚,反复张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叶澄只记得季芳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找我了。”
不。
你说什么啊。
别这样。
他把人抱得很紧,恨不得融入骨血,但是人还是散了。
叶澄跪坐在地上,伸手想要将空中扬起的细碎拢住,却什么都没留下。他指尖死死扣在地面,在黑色的岩石间留下斑斑血迹。
“别这样”
“别这样对我”
“发生什么了”
他后颈一痛,眼前黑了下来。
青崖破云峰,山间的草屋前。
叶母对这地方很熟悉。当初叶澄推了晏家的亲事,决心与季芳泽相伴,她很不高兴。叶澄便常常画了他与季芳泽相处的情景,给她寄过去,背景多半是在此地。
“为什么要把孩子安置在这里他若醒来,看到这里”叶母想起画上两人的眷恋温暖,再看眼前这一片凄清,心中大恸,“岂非要活活痛死我儿”
叶父摸了摸妻子的头发,没有说话。
叶家的这一对夫妻,肩负落叶城守护之责,与叶澄素来聚少离多。便是叶澄前去赴阵,生死难料,也只是隔着水镜见了一面。却在得知季芳泽身死的消息后,将身上重担托付长子,一同赶到了青崖。
时桑眼睛通红“一开始安置在别处。但只在这里,师兄才能睡得稍安稳些。”
距离当初事发,已半月有余,那一击的余力早该耗尽,叶澄却一直没有醒。
门被推开。
叶澄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才过去十多天,人还一直昏睡着,竟有了形销骨立之感。
叶母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她想伸手摸一下叶澄的脸,临到近前,却没敢碰他,只是趴在丈夫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流霞峰峰主穿着一身白裙站在屋外,听着里面的哭声,神色怔怔“当初盈盈自愿入深渊试探,最后三师兄兜兜转转三十余年,还是没能从内疚和仇恨中走出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通道过不去,他十之,就像季芳泽一样,肉身陷落在崩裂的界路中,被混沌彻底吞噬,化作了飞灰。
退一步说,便是莫凡真的在通道毁灭之前赶了过去,他也没办法承受深渊内的浊气,更别提找到当年的仇人。
他只是不能原谅他自己。
叶澄呢
流霞峰峰主看向身侧的师兄,眼中脆弱一闪而过“阿澄能顶住吗”
对叶澄来说,季芳泽不仅是他的至亲手足,也是他的心尖道侣。
这样的打击,他能受得了吗
青崖掌门闭了闭眼睛“我的徒弟,不会一蹶不振。”
入夜,所有人都离开了,屋门闭合,四周寂静地连鸟叫声都没有。
叶澄慢慢蜷缩起来。
他紧闭着眼睛,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他不想睁开眼,好像只要他不醒过来,不去面对,一切就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如果非要怪谁,只能怪自己。
为什么当时非要离开,没有再好好地和芳泽谈一谈;为什么在出关后,没有主动和芳泽联系;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现
为什么当初芳泽只想单独和他待在山里,自己却总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不肯像他期待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为什么不对芳泽好一点。
叶澄摸了摸袖间,却发现,他从家中折的那一枝锦簇累累的杏花,在这十多天里,失去了灵力的护持,早已干枯凋零了。
一点热意顺着眼角涌出来,悄无声息地划入鬓角,只留下斑驳的水痕。
第二天清晨,在门外值守的弟子推开屋子,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了,惊慌失措地报了上去。
青崖众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找了好几遍,没有找到人,只发现莫凡的灵牌前,多了三炷香。而草屋旁的树下,有一块土是疏松的,像是刚刚被人挖过。
还是魏晋元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证明了叶澄确实是自己离开的。
他把当初季芳泽埋在地下的那坛雪水,挖出来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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